所幸,運氣還算沒有差到底。


    因為時間晚了,進來躲避的這間房裏沒有客人。


    蘇雪至就這樣蹲在門後,耳朵貼在門縫上,整個人緊緊地繃著,側耳聽著外麵的動靜。片刻後,並沒聽到有往這個方向來的腳步聲,也沒有別的異常,外麵靜悄悄的。


    她驚魂稍定,再等片刻,屏住了呼吸,慢慢地無聲無息推開一道門縫,稍稍探頭望了出去,見大堂已是空蕩蕩的。


    沒人了。


    想必賀漢渚和傅明城已被菊子帶往旁邊的男湯了。


    再不趁這個機會走,還等什麽時候。


    蘇雪至再次觀察了大堂,確定人都不在了,從藏身的浴房裏出來,一路幾乎是小跑著往大門去,奔到了門後,正要跨出去――突然,腳步又硬生生地頓住了。


    就在距離門口不遠的道路旁,停了兩輛汽車。


    一輛應該是傅明城的,另輛,不用說就是賀的。


    門口的燈光,照亮附近的路。


    蘇雪至看得清清楚楚,前麵那輛車的司機位置上,坐了一個人,麵向著這邊大門的方向。


    不是別人,正是再熟不過的那個豹子!


    蘇雪至不知道賀和傅明城這兩個人怎麽會一起來到這個地方。


    但她知道,她要是這麽出去了,絕對就會被豹子給看見。


    還好剛才謹慎,出去前,先看了一下外麵。


    冬夜寒冷,浴場門口的溫度驟降,她卻感到後背出了一陣毛刺似的熱汗。


    她立刻退了回來,這時候,男湯方向的走廊上,傳來一陣踢踏踢踏木屐落地的聲音。


    菊子帶著人回來了!


    蘇雪至沒得選了,怕被日本女人看見自己這樣在門口徘徊,立刻掉頭回去,最後躲到了自己晚上洗澡的那間浴室裏。


    因為是浴池,地方特殊,且是晚上了,可供出入的門,好像就隻有前麵大堂的那扇。


    蘇雪至離開的路就這樣被堵死。


    她沒有辦法,根本不敢出去,隻能暫時躲在這裏,心裏忐忑不安,祈禱著但願那兩個人能快點走。


    男湯的一間私密極好的高級浴房裏,仿江戶時代名家雪鬆圖的金箔木座屏風、供客人使用的更衣間、休息或者用作按摩的床、可口精致的小食和清酒、以及服侍客人的身穿輕薄和服的年輕湯女,無不齊備。


    中間的一口大湯池,更是泛著嫋嫋的白色熱氣,在這寒冷的冬夜,看起來充滿了溫暖和誘惑。


    賀漢渚屏退了殷勤上來服侍更衣的湯女,脫衣後,往腰上隨意裹了條白色浴巾,赤足而出,見傅明城也一個人從更衣室裏出來了。


    傅明城示意兩個湯女出去,說:“我從前在東洋求過學,司令你也知道,那邊有很多這種湯池。天城沒有好的溫泉眼,略為遺憾。不過,你要是看得起,下次咱們也可以一道去京師試試有名的溫泉。今天承蒙你賞臉,來了這裏。”


    賀漢渚笑了笑,解了浴巾,下池靠在池邊,環顧了一眼四周。


    “地方選的不錯,適合這個天氣。”


    傅明城也跟著下來,涉水停靠到他對麵的池壁前,微笑道:“司令能入眼就好。據說在古希臘,人們喜歡到浴池商議重要的事,以表示毫無保留,對對方完全坦誠。可以說,這也是我今天請你來這裏的目的,希望能和司令暢所欲言,把合作繼續下去。”


    賀漢渚沒立刻說話。


    傅明城繼續道:“開場前,我得向司令你表謝,表以誠摯謝意。家父去世,虎狼環伺,若非承蒙司令出手,家父的後事處置,恐怕沒能這麽順利。”


    兩人手邊的浴池邊緣,各放有一隻盛清酒的托盤。


    傅明城端起自己的酒,隔水,舉杯遙敬:“我先幹為敬。”說完,一口飲下。


    幾個月前,船王在和長子傅健生發生衝突意外中風之後,就受到了來自於廖壽霖的掣肘和監控。


    船王出院回到傅家休養身體,發現周圍的人,剩下的,已經全是大房的人了,廖壽霖派人在傅家外麵日夜監視,監聽電話,傅健生更是完全投向了廖壽霖,全力配合,控製身體不好的父親。


    不但如此,連醫生木村的進出,也要受到監視。


    船王曾試圖聯係自己的律師,委托重要的事,卻沒有想到,律師隨後就收到了死亡威脅,不敢應承。


    王孝坤壽日的那一夜,船王突然再次發病,隨後昏迷,接著,傅健生意外死亡,船王隨後去世,大房也立刻從喪子之痛中振作起來,摩拳擦掌虎視眈眈。


    就在船王去世的當夜,傅明城私下找到了賀漢渚。


    “家父在清醒的時候,立下遺囑文件,吩咐我,倘若他去世,立刻帶著交托給司令。家父認定,司令是位能合作的信靠之人。”


    “這一杯酒,我代家父飲。”


    傅明城自斟第二杯,舉了舉,再次一口飲盡。


    隨後的事,便如公眾所見的那樣:船王喪禮過後,律師召集了相關各方之人,當眾宣讀遺囑,傅家次子繼承傅氏產業,成為了新的北方船王。


    “還是那句話,多謝司令仗義出手。我再敬司令一杯。”


    傅明城飲了第三杯。


    賀漢渚開口:“令尊生前致力於實業興國,曾多次疾呼抵製洋貨傾銷,保護起步艱難的民族產業,且樂施好善。我對令尊一向懷有敬意。既然是他開口,自然不遺餘力,僥幸相幫一二,也是榮幸,傅公子大可不必如此客氣。如果另外有事,直說就是。”


    傅明城道:“司令確實是個痛快人,那我就直說了。我另外還有兩件事,希望能得司令相幫。”


    “說。”


    “第一件。廖壽霖必須死。”


    “家父生前每年為他支付上百萬的所謂軍費,這就算了,他竟還貪得無厭。是他勾結家兄,家兄才仗著他的勢力肆無忌憚,屢屢衝撞冒犯家父!可以說,是這個姓廖的,間接導致了家父的不幸去世。”


    “他不死,我傅氏也永無寧日。”


    他一字一字地說道,目光寒涼。


    “沒問題。”


    賀漢渚眼未眨,神色平靜地道。


    傅明城點頭:“第二件,家父生前曾計劃新增幾條航線,向商務部遞交過申請。但在他出意外前,還卡在相關人的手上。我想完成家父的遺願,希望司令能從中相幫,轉圜一二。”


    “我會考慮。”


    “多謝司令!我想說的就是這些。現在該司令了,需要我做什麽?”


    賀漢渚注視了他片刻,道:“等想到了,告訴你。”


    他斟了一杯酒,著對麵的傅明城舉了舉,喝下,隨即放下酒杯,朝他點了點頭:“你慢慢喝,我先走了。”


    他攀著池緣,縱身出水,濕漉漉入了更衣間,用水衝過身體,擦幹身上沾著的水滴,開始穿回衣服。


    他對鏡,扣著扣子,當扣到位於領口喉結處的最後一顆扣子時,忽然又想起進來時,在女湯的那一側,偶然晃了一下眼的那個背影,沉吟了片刻,心裏竟莫名湧出了一個人的樣子。


    終於想起來了,難怪覺得似曾相識。


    好像有點像是蘇家兒子?


    怎麽可能!


    賀漢渚立刻否決掉了自己這種荒唐的感覺。


    他一個男人,學校又這麽遠,跑到城南這邊的女湯來?


    他都要被自己的這個古怪想法給弄得要發笑了。


    世上本來就有很多像的人。


    大概是最近夜裏又起咳,有時隻能坐著過夜,沒睡好覺,所以看花了眼,疑神疑鬼。


    他不再多想,扣好喉結下衣領處的最後一顆扣子,拿了外套,出來浴室,朝外走去。


    菊子太太不停地鞠躬,笑臉相送。


    賀漢渚上了車,閉目假寐。


    豹子開車,徑直回賀公館,到了,下車替他打開車門。


    他睜開眼睛,下車的時候,吩咐了一句:“去查一下清和醫院之前畏罪自殺的那個江護士的籍貫,還有她的全部過往。”


    “注意,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他又提醒了一句。


    豹子應是。


    蘇雪至隻能躲在裏麵,留意著外麵大堂的動靜。終於,先是叫她從門縫裏看見賀漢渚被菊子送出去了,再片刻,她看見傅明城也走了,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已經很晚了。


    菊子太太送走男賓,想到女湯仿佛還有一個客人久久沒有出來,擔心出事,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客人暈倒在浴池的意外,就踩著木屐,又踢踏踢踏地走了過去。


    蘇雪至穩了穩神,急忙拉開門,走了出去。


    “小姐,今晚洗了這麽久啊?”日本女人見她沒事,鬆了口氣,笑著搭訕。


    蘇雪至說自己睡著了,剛剛醒來。


    “您喜歡就好。我這裏的條件和服務,凡是來過的客人,沒有不滿意的。”


    日本女人的語氣很是驕傲。


    蘇雪至含含糊糊應付了兩句,走到大門後,看了下門外,確定那兩個人都已經走了,和送著自己的日本女人道了聲別,落荒而逃。


    這個深夜,她在空曠的街上吹著冷風,走走停停,最後總算遇到一輛東洋車,付了比平常要多一倍的車錢,吃飽冷風,回到了學校,接著,擔心了一夜。


    這個日本湯池,以後是萬萬不能去了,剩下的澡票,浪費雖然肉疼,但也沒辦法,小命要緊。


    至於之前想過的去飯店開房,現在因為這個意外,也徹底打消掉了念頭。


    誰知道飯店那邊會不會出意外。再說了,一個醫學校的醫學生,沒事總去開房,未免詭異。


    想來想去,還是隻有自己租房,讓表哥打掩護,最是安全。


    第二天是周日,蘇雪至趕跑非要跟著自己一道進城逛的蔣仲懷,去找房牙子。


    她甚至已經想好,這回即便沒有符合自己條件的房子也是無妨,差不多,租一個就得了。


    卻沒想到,運氣終於還是回來了。


    房牙子一見到她,就笑嘻嘻地恭喜,說就前兩天,讓他找到了一個要租的房子,無論是地段還是房屋,全部符合她的條件。是個帶院的小四合房,房主是知識分子,新裝修的,本來用作結婚,誰知出了點變故,結不成婚,為了省錢,打算出租。


    蘇雪至大喜,立刻跟著去看,果然,地方離表哥近,設施也很不錯,當場租了下來,拿到鑰匙,又馬不停蹄地去找表哥。


    葉賢齊卻不在,說是請客吃飯去了。


    事情是這樣的,他上次破陸天慈案有功,前幾天,又奮不顧身撈救起了一名落水群眾,那名群眾的家人十分感激,帶著街坊敲鑼打鼓地往警局送錦旗。上頭記了一功,獎勵三個大洋,今天趁著禮拜天休息,他就帶著幾個手下去天霄樓吃飯。


    蘇雪至隻好又跑到天霄樓,找到他的包廂,將正和人劃拳猜枚不亦樂乎的葉賢齊給叫了出來,站在路邊,告訴他自己租到了房子,讓他這兩天就盡快搬過去。


    “鑰匙給你。”


    葉賢齊接過,連聲答應。


    “你吃了沒?上去吧,我給你新點兩個菜,這裏的菜味道還行。”


    “我不上去了,你自己吃吧,我先走了。”


    蘇雪至惦記著學校裏一屁股的事,哪有時間在這裏吃菜,說完要走,又被拉住。


    “等一下等一下,那我幫你打包兩個點心,你帶回去吃也好。這邊的酥糕和桂花糕很有名,你來天城這麽久,還沒吃過吧!你等等,我馬上下來。”說著轉身進去。


    蘇雪至隻好等著,等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天霄樓的大門裏出來了幾個藍衣黑裙的女學生,說說笑笑,結伴而出,其中一人,正是賀蘭雪。


    蘇雪至上次遇見賀蘭雪,還是那夜在王家的壽宴上。過去已經有些天,沒想到會在這裏偶遇,見她一眼看到了自己,躲也來不及,隻好站著,朝她笑了笑。


    賀蘭雪遲疑了下,和身邊的同學說了一聲,就走了過來,叫了聲蘇少爺,隨即輕聲道:“今天有個同學過生日,我和哥哥說了一聲,來這裏和同學吃飯。”


    蘇雪至笑道:“好。你們吃好了,要走是吧?”


    “對,剛吃完,等下還要去慈恩寺逛一下……”


    她頓了一頓,一雙妙目落到她的臉上。


    “蘇少爺,你最近很忙是吧?”


    蘇雪至正要開口,這時,見表哥葉賢齊提著打包好的點心還有一隻不知道包了什麽的荷葉包,飛快地跑了出了,嘴裏說道:“雪至,我看見還有剛出爐的荷葉烤雞,就順便也帶了一隻。你拿回去吃――”


    他忽然看見賀蘭雪,眼睛頓時就挪不開了,改口:“雪至,她是誰?”


    蘇雪至隻好介紹,說她是賀小姐,又對賀蘭雪說,這是自己表哥。


    葉賢齊看著賀蘭雪,表妹也不管了,見她望向自己,反應了過來,搶著道:“我姓葉,葉賢齊!見賢思齊!在這邊的警棚做事,賀小姐往後你要是有事,盡管吩咐!”


    賀蘭雪見這人兩手提滿東西,手忙腳亂,還隻顧忙著自我介紹,模樣有點可笑,但礙於對方是蘇家少爺的表哥,出於禮貌,自然忍住了,點了點頭。


    被這個人突然打斷,也不能再和蘇少爺說話了。賀蘭雪看了眼一旁等著的同學,隻好先告辭。


    “賀小姐你要去哪兒?我送你啊!”


    葉賢齊立刻問道。


    “謝謝你,不過不用。我和同學一起走。”


    她禮貌地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蘇雪至,轉身走了。


    見她身影徹底消失了,葉賢齊才回過頭。


    “雪至,怎麽以前都沒聽你說過賀小姐?長得還挺不錯啊。”


    蘇雪至哼了聲:“你想幹什麽?我勸你一句,飯多吃,沒的事別想。她的哥哥你能應付?”


    葉賢齊嘿嘿一笑,“也是。”說著把東西往表妹的手裏遞,又大概自己覺得剛才有點厚此薄彼,討好地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蘇雪至叮囑,“表哥你盡快搬過去,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沒問題沒問題,我今天立馬就搬!”


    蘇雪至這才放心走了。


    她的表哥當天倒確實是搬了過去,反正就一個人混,也沒多少東西。但令蘇雪至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他竟打聽到了賀蘭雪就讀的那間私立女中的地址,以巡邏為名,過去在那邊等人放學,沒想到被司機給接走了。他也不氣餒,接連幾天都是這樣。


    賀蘭雪沒覺察,司機卻是留意到了異樣,回去後,把情況和豹子說了一下,說這幾天有個巡警,鬼鬼祟祟,行跡可疑,怕對小姐不利。


    豹子當天就自己開車去接賀小姐,果然,發現了司機口裏說的那個巡警,一眼就認了出來,是夏末時一路同船來的葉家兒子,蘇家少爺的表哥。當天回去,就把事情和賀漢渚提了一下,說葉家公子似乎想接近小姐,不知道他的意圖為何。


    葉賢齊那天是被賀蘭雪給驚豔到了,生出了追求的念頭。空等了好幾天,根本找不到半點能接近的機會,自知地位懸殊,也漸漸氣餒,這天又忙著登記清查所轄警區下的妓館,白天一向睡覺的妓|女,被迫披著衣服排隊出來,有抱怨咒罵的,有公然調戲的,場麵亂的就似菜市場,事一忙,也就漸漸把那天的念頭給拋開了,誰知手下一個巡警跑了過來,說戍衛司令部那邊來了個人,讓他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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