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現身,從四合院的大門裏跨入,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徑直穿過院子,走進靈堂。


    正是新到任的本城衛戍司令部司令賀漢渚。


    他停在靈堂門檻前,站定,沒立刻說話,隻將兩道目光投向羅老二,並不如何冷厲,但周身隱然透出的那種壓迫之感,卻如同整個世界都要聽從他的發號施令一般。


    “這是要去哪兒?”他問。


    羅老二不敢造次,僵在了原地,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裏,慢慢放下砍刀:“賀司令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賀漢渚看了眼停在令堂中間的那口棺材:“不是答應驗屍了嗎?”


    羅老二看了眼傅明城:“賀司令,不是我們出爾反爾,這種驗屍法子,不行!”


    傅明城剛才為了保護帶過來的工作箱,被逼得退到了角落,現在圍著他搶東西的人散開,他立刻走過來說:“二當家,以前官府的驗屍法子隻看表層,沒法查清真相。你們不是說羅老大是被毒死的嗎,毒物種類繁多,我需要徹底檢驗,才能查明原因,看是不是中毒,如果中毒,是何種毒物。”


    羅老二斷然拒絕:“不行!老大被陳英毒殺,本就死不瞑目了,我不會再讓他受這樣的不敬對待!”


    傅明城無奈,看向賀漢渚。


    賀漢渚眉頭微蹙。


    蘇雪至掙脫開葉賢齊緊緊抓著自己的手,從藏身的水缸後出來,說:“二當家,西洋國的諸多皇帝,如法蘭西拿破侖一世,路易十三世,十七世,俄國亞曆山大三世,法國加兒九世,還有德國威廉三世等等,生前何等榮耀尊貴,死後無一例外,全部接受了解剖驗症。你們老大也是這樣。傅先生今天帶我們來,不是存心冒犯,恰恰相反,這是為了替他伸冤。”


    院子裏的人麵露詫異,紛紛低聲議論:“真的假的,西洋國的皇帝也這樣啊?”


    傅明城眼睛一亮,朝她讚許地點了點頭,隨即道:“我以人格擔保,他說的,千真萬確!”


    賀漢渚扭過臉,瞥了眼從大水缸後走出來的蘇家兒子。


    羅老二仿佛有些被說動了,遲疑間,忽然,蘇雪至聽到靈堂後發出一道拉長的哭聲,一個全身孝衣的女人從門裏飛奔而出,趴到棺材上,哀哀痛哭:“唉喲我的親夫噯,可憐你被人毒殺,無處伸冤不說,死了還不得安寧,他們要你挨刀子,你這是作了什麽孽啊!”


    女人還頗年輕,幾分姿色,一把鼻涕一把淚,死死抱著棺材不放,老媽子和丫頭跟出來勸,勸不動,靈堂裏就充滿了她的哭聲。


    羅老二一咬牙:“賀司令,對不住了,人死為大,不能動刀!”


    賀漢渚麵無表情,做了個手勢,身後的執法士兵立刻上來,架著羅老二就往外去。


    羅老二大吃一驚,奮力掙紮:“這是幹什麽,我犯了什麽事?憑什麽抓我?”


    羅家幫的人也激動了起來,又圍了上來。


    賀漢渚冷冷道:“那天晚上一起吃喝的人,沒一個出事,你們平白砸了飯店不說,把掌櫃也打成重傷,現在人躺在醫院。傷了無辜,當沒事嗎?”


    羅老二喊道:“飯店有沒串通,現在還不好說!”


    “所以我問你們,到底驗不驗?”


    他猛地喝了一聲,目光陡然嚴厲,掃視了一圈麵前的人。


    “不止羅老二,那天去鬧過事,打過人的,一個也別想跑!”


    靈堂裏頓時安靜了下來,那個女人也停止了哭,張著嘴,一動不動。


    士兵放開羅老二,他叫了幾個人,圍在一起,低聲商量了一會兒,過去和那個女人說了幾句話,女人就抹著眼睛,嘴裏嘟囔“屍骨未寒,人心就變”,哭哭啼啼地進去了。


    驗屍終於得以進行了。


    傅明城讓羅老二驅散無關之人,拉起一道布簾子,和學生一起穿上防護服,戴了口罩和手套,取出工具,預備工作。


    屍體已從棺材裏被抬了出來,除去衣物,平放在一張長板上。死亡時間不長,外觀與生前基本相同。


    傅明城主刀,一個學生協助,蘇雪至和另外一人負責做記錄。


    賀漢渚沒有在現場,好像是坐在了外麵,在羅老二等人的陪同下,喝茶等著結果。


    傅明城鼓勵學生不要緊張,隨後讓蘇雪至錄下被檢查者的姓名,年齡,職業,住址,鑒定事由,接著檢查外觀,描述屍斑和屍體硬化程度,皆符合昨夜至今死亡時間不足二十四小時的特征。


    死者已被清潔過身體,但因為死亡時間還不久,所以很多死前的第一特征,都還得以保留。


    蘇雪至照著他的觀察口述,一一記錄。


    他描述得算是很詳盡了,檢查過五官,發現了包括眼底分布的血斑,認為是死亡前所留。


    但蘇雪至還留意到,死者雙足拇趾背屈,其餘四趾呈扇形,微微散開。


    這是典型的巴氏征雙側陽性。因為屍僵沒消散,所以得以保留。


    傅明城隨即解剖,先檢查死者胸肺。


    肺泡內水腫,殘留淡紅色的泡沫樣痰液,符合反映的咳出血水而死的症狀。隨後檢查胃部。


    死者赴宴回來後,就出現了“中毒”症狀,拖了六七天死去,現在胃裏剩少量的殘餘食物,還有一些疑似是中藥液的黑色液體。


    傅明城取樣,連同凝固的血塊,在現場用帶來的試劑和顯微鏡檢查毒性。蘇雪至他們協助。


    一個小時後,那道神秘的簾子掀開。


    等得焦急不已的羅老二衝了上去。


    “怎麽樣?我大哥是被毒死的吧?”


    他的身後,羅家幫的人一臉期待。


    傅明城搖了搖頭,接過蘇雪至手裏的檢查記錄,說:“經過檢查,沒有任何毒物殘留的現象。可以判定,羅老大是死於急性左心衰竭引發的一係列反應,解剖可見血管擴張,肺血增多,所以後期才會咳出泡沫狀血水。另外,你們說的口唇發紺等現象,看似中毒,其實隻是這種病的症狀而已。”


    “什麽!你胡說八道!”


    羅老二勃然大怒,上去一把奪過記錄,翻了翻,啪地扔到地上。


    “我不信!”


    他的身後,那群人更是又失望,又憤怒,衝上去就要砸設備。


    學校顯微鏡緊缺,學生上課,現在隻能多人共用一台。


    傅明城急忙去護,右側胳膊被人重重打到,悶哼了一聲。


    “住手!”


    豹子大喝一聲,帶著幾個士兵上來,將打砸的人迅速製服。


    蘇雪至見傅明城臉色有點發白,剛那隻被打到的右胳膊僵著,上去問:“傅先生,你怎麽樣?”


    傅明城起先說沒事,接著動了動胳膊,微微嘶了一聲,一頓。


    蘇雪至懷疑他可能骨裂了。


    剛才那一下,看起來真的不輕。


    “傅先生您等下還是去醫院吧,照下愛克斯光機,放心些。”她低聲提醒。


    傅明城點頭:“行,我去看看……”


    “傅先生!”


    兩人正低聲說著話,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蘇雪至轉頭,見是賀漢渚走了過來。


    “那麽就是說,你這裏可以出具正式的檢驗結果了?”他望著傅明城,問道。


    傅明城說:“是,百分百確定,死因不是投毒。再整理下,我就可以簽名。”


    賀漢渚點頭:“出來後,你直接把報告交給警察局!”


    也就是說,這件事到此結束。


    羅金虎死於自身原因,不是中毒。


    既然不是中毒,那自然和四方會無關了。


    羅老二一動不動,神色僵硬。


    賀漢渚目光掃射了一圈麵前羅家幫的人:“此事到此為止。誰敢再借這個由頭尋釁滋事,重懲不怠!”說完掉頭就走。


    豹子帶著人跟上去,一行人出了四合院的大門,身後傳來剛才那個女人的幹嚎聲:“唉喲我的夫啊,你平常一頓吃五碗飯,從沒見有半點毛病,怎麽就成了平白自己死了……”


    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走到車旁,豹子打開車門。


    賀漢渚腳步微微一頓,轉頭道:“這幫人不會就這麽善罷甘休的。你派人盯著點。”說完彎腰,鑽進車裏離去。


    羅家裏頭,屍體已經縫合,也穿回衣服,蓋上了白布,女人跪坐一旁,哭天搶地,葉賢齊見羅老二臉色很是難看,仿佛隨時就要發作的樣子,擔心表妹會被波及,趕緊催促離開。


    傅明城帶著學生出來,現場翻看蘇雪至做的檢查記錄。


    記錄條理清晰,完全是按照自己的口述記錄的,無一遺漏,也沒什麽可修改的地方,看了她一眼,忍著手腕的隱痛,在報告末尾簽上名,交給葉賢齊幾人,隨後在一個學生的陪同下,去了本市一間有艾克光機設備的日資醫院。


    等他一走,葉賢齊讓同行的人去送報告,自己把蘇雪至扯到一旁,耳提麵命,命令她往後不許再來這種髒地方。


    “你可是女孩子!”


    他看了眼周圍,低聲提醒。


    蘇雪至盯了他一眼,揚手叫了輛路過的東洋車,坐了上去,讓送自己回學校。


    葉賢齊抬頭看了眼已經暗下去的天色。


    “我的姑奶奶哎,你怎麽越來越不聽話了!等一下我!”


    做表哥的趕緊追上,跳了上來和她同坐,一路念念叨叨,埋怨她不聽話,給送到了學校。


    蘇雪至回到寢室,天已經黑了,到了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從隔壁陸定國那裏得知了傅明城的消息。


    他的右手果然骨裂,晚上沒回學校,好像是回了傅家。


    蘇雪至坐在燈下,沒法像往常那樣靜心學習。


    雖然檢驗結果明確,案子也一下清楚了,但她心裏,總覺得還有一個疙瘩。


    她又想起了她觀察到的巴氏征雙側陽性。


    出現這種體態,可能存在椎體束受損的情況。通常是因為腦血管病,譬如腦梗死、腦出血以及腫瘤腦炎等原因所導致。


    當時她沒有提醒傅明城,自然也就不會寫在記錄裏。


    之所以沒提,是因為白天驗屍的主要目的,是判斷是否中毒。沒有中毒,傅明城下的死亡原因鑒定也和她的看法一致。所以沒必要說。


    但她心裏,總是沒法安穩。


    臨走前,那個女人的訴說抱怨和羅老二那幫人的樣子,不停地在她腦海裏出現。


    顯然,這樣一個鑒定結果,沒能令羅家幫的人心服口服。


    事實上,也不能令自己滿意。


    如果是急性左心衰竭導致的死亡,那麽,是什麽引發的?


    飲酒過量?還是別的什麽東西?


    半夜了,蘇雪至還在床上輾轉反側,終於再也忍不住,起身穿好衣服,來到學生監李鴻郗住的宿舍門前,叫醒了他,說有急事,要打電話給賀漢渚身邊那個叫豹子的副官。


    她必須現在就找他說。死亡時間越久,就越不利檢查真相。


    正好她手頭有那位豹子的聯係方式,是之前莊闐申給她的,讓她留著,萬一有用。


    李鴻郗見是她吵醒的自己,找的還是賀漢渚身邊的人,心裏抱怨了一聲,也就把辦公室鑰匙給了她,讓她自己去打電話。


    蘇雪至到了辦公室,撥通接線員讓轉號碼,等了一會兒,那頭聽到豹子的聲音:“蘇少爺?”


    “是。有個事,你這邊能不能盡快再去查下,羅金虎出事的那個晚上,從飯店回去後,有沒吃過別的東西?盡快。”


    豹子頓了一下:“行。”


    大約一個小時後,她接到了豹子打回來的電話,說派人連夜去審了羅家的老媽子,老媽子起先隻說喝了水,隨後承認,羅回來後,他的女人曾要老媽子去廚房拿燉好的紅參。


    “多少?”


    “老媽子說,當時燉了差不多一兩。平常是幾個人分的,那晚上全給端了過去。”


    蘇雪至的眼前仿佛陡然看到了什麽東西。


    “我懷疑羅金龍的死因和紅參有關。我需要再進行一次屍檢。盡快。可以嗎?”她問道。


    豹子來到賀漢渚的房間門前,聽到裏麵隱隱傳出壓抑著的幾下低低咳嗽聲。


    他敲了敲門,咳聲止住,賀漢渚出現在門後。


    他將蘇家少爺的話說了一遍。


    賀漢渚立刻點頭:“沒問題!你馬上去接他,把他送過去。”


    豹子遲疑了下:“四爺,白天靠你壓著,他們才答應了。結果說沒中毒,放人。現在又要來一次,我怕他們……”


    這種死了人的麻煩破事……


    還不如跟著四爺打仗,來得痛快。


    副官在心裏暗暗地想,卻聽四爺道:“我再走一趟吧。”說完轉身入內,很快出來,已換好衣裳,朝樓下走去。


    旁邊另個房間的門開了,賀蘭雪穿著睡衣跑了出來:“哥,大半夜的,你要去哪裏?”


    “有點事。”


    “是白天驗屍的事?還沒完?我剛才聽見你們說話了!我也要去!”


    賀蘭雪有點興奮,一臉期待的樣子。


    “別胡鬧了!睡覺!”


    賀漢渚沉下臉,丟下妹妹快步下了樓梯,坐上車,汽車很快開出大門,駛入了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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