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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中旬,周皓作為優秀學長給大四學生帶了一節實驗課。


    他的狀態,表麵看不出什麽,他依然每天刮胡子,按時吃飯, 出門時還會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其實,內裏早已全然潰爛, 汩汩流著血。


    周皓帶的是一堂係統解剖實驗, 給學生們按係統分類,一一講解。


    整個過程,他木然著臉,不苟言笑。講解很細致,也很專業, 這對於他來說,無異於照本宣科,都不必過腦。


    如果不是程子旭下課後非要過來跟他說話, 他想, 後麵的好多事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周皓不記得當時的具體情形了,隻記得, 他的手好像沒受控製, 推了程子旭一把, 恰巧在樓梯口, 那人沒站穩,就摔了下去。萬幸,樓梯不長,隻是腿摔傷了。


    當時,好多學生都看見了,他們趕緊把程子旭送去了學校附屬醫院。


    周皓也害怕了,他真的,沒想推那人。


    整個白天,他都惶惶不安,不過,他也沒去打聽程子旭住在哪個病房?骨折得嚴不嚴重?


    晚上,他像以往一樣,下班、做飯、吃飯,坐在客廳呆滯地看了會兒電視,沒什麽好看的,也就是圖個家裏能有點動靜。


    後來,門開了,江羽騫鞋子都沒換,出現在他麵前,眼睛陰鷙地盯著他。


    “周皓,你眼裏還有王法嗎!”


    周皓聳拉著眼皮,一直盯著前麵的電視看,沒說話。


    江羽騫被他的無視徹底激怒了,走到茶幾前擋住了電視。


    “你這種人,活著就是惡心人。”


    周皓終於抬起了頭,眨了眨眼睛,看著昔日的家人。


    “你真是死性不改!”江羽騫撂下這麽句話就走了。


    周皓的視線又重新落回到了電視上,他拿起遙控器,不停地在換台,換著換著,他覺得沒意思,就把電視關了。


    晚上,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看,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他跟江羽騫最開始的時候。時至今日,落得這種結局,他後悔了,他後悔把愛全部傾注在一個眼瞎的人身上。


    要是換一個人去愛,那他現在就不會這麽孤零零的了;再或者,他如果不是個同性戀,也許他已經結婚了,他的妻子已經給他生了許多個小親人了。


    從頭再來吧,從頭再找個人去愛、去把他當親人吧。可他現在累得要命,動彈不了。


    白晃晃的燈光上,一如既往地出現了粉紅色的婦女,他閉上眼,不再去看。後來漸漸的,也就睡過去了。等到醒來的時候,太陽初升,又是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啊,早早起來刷牙洗臉,吃飯上班。周皓臨走前,還衝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他是想好好過下去的。


    到了附屬醫院,鄒凱就站在科室那層的電梯口,像是在故意等著自己。故意的背後,是幸災樂禍。


    “周皓,你怎麽還來上班啊?要不我幫你請一天假吧,你回去休息休息。”


    周皓眼皮子都沒抬,從他身邊擦了過去。糊裏糊塗的日子,他的好奇心幾乎消失殆盡,他懶得尋問鄒凱話裏的意思。


    鄒凱追了上來,攔住了他,“你不知道啊?昨晚學校網站的視頻?”


    周皓的眼皮終於抬了起來,神情有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疲軟,“什麽視頻?”


    鄒凱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他,“你自己看吧。”


    是一段性-愛錄像,主角是自己,重點部位被馬賽克擋住了,但能聽見錄像裏他騷-浪的聲音,“老公,快點……”


    那是江羽騫兩年前拍的,不過,錄像鏡頭隻對準了周皓。


    那個視頻,是江羽騫拿手機錄的,錄進去的隻有周皓的臉。他以為這是情到深處的表現,甚至為了配合江羽騫,他叫得更為大聲。


    現在看來,真是笑話一場。荒謬無比。


    自己的“家人”一直在處心積慮地算計自己。


    “這不是我,裏麵的人不是我。”他裝上高傲的偽麵,轉身逃走了。


    鄒凱死活不放過,又追了上去,“周皓,我看你狀態不太好,你回去歇歇吧。”


    周皓沒忍住,掄拳揍了鄒凱,他的眼睛紅得快要滴出血了,“把我逼瘋了,你們就高興了!?你們就高興了!?”


    歇斯底裏的發泄吼叫,不知是吼給誰聽的。


    周皓去住院部查了程子旭的病房號,頂樓的vip病房,他發瘋似地衝了上去。聞得推門的動靜,江羽騫和程子旭同時抬頭看著門外的周皓。


    他昔日的家人,把自己赤-裸裸地拋在陽光下,如今跟小情人泡在蜜罐子裏。


    周皓被看到的畫麵刺激了。


    所有質問辱罵的話被自己憋了回去,他落寞地關上門,走了出去。他神情恍惚地蕩在走廊裏,江羽騫追了出來。


    “江羽騫……”他呆滯地定住身子,喊了一聲名字,“我……”


    話沒有說出口,他就像頭發瘋的獅子衝了過來,跟過去一樣,跳上江羽騫的後背,胳膊死死卡住那人的脖頸,撕咬,拳打腳踢。


    打死你們這些壞人,我是瘋子我不犯法,打死你們這些壞人,我不犯法……


    江羽騫無聲地承受著周皓的發泄,其實,昨天晚上視頻發了出去,僅僅隔了一夜,他就後悔了……


    周皓掄在江羽騫身上的拳頭漸漸輕了,漸漸沒了,他猩紅著眼,垂搭下眼皮,轉身一步一步地離開。背影遲緩而無力,腳步悶而沉重。


    這一刻,江羽騫知道,周皓恨上他了。


    不同於以往的撒潑怒氣,這次是真真正正的恨意。


    他不喜歡這樣的結局,哪怕那人把他揍一頓,他心裏也能好受些。他想追上去,可是剛有這個念頭,周皓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後來的日子裏,周皓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出現在任何人的視線裏。從前每個月都會被刷去幾筆金額的卡,再也沒有任何銀行提示消息。


    江羽騫無數次的在五號樓底下徘徊,可腳步停滯不前。他很想衝上去,跟周皓說聲對不起,但他又怕,無端的道歉,又給了那人希望。那人又會像狗皮膏藥一樣粘過來,甩都甩不掉。


    錄像風波激蕩一時,後來被刪掉了,過去的也很快,隻有認識周皓的人依然記著這事。


    賈臨也聽說了這事,他隻覺得自己的這位死黨太過分了,這哪裏是人幹的事?某次得空,他還特地把江羽騫約了出來,看得出來,江羽騫精神狀態不是很好。


    “你是真打算跟程子旭在一起了啊?”賈臨問。


    江羽騫沒有回答。


    “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反正你跟周皓也沒可能了,你把人整得太慘了。”


    江羽騫心裏咯噔了一下,至此,他才意識過來自己所犯錯誤的無法彌補。那個小瘋子以後不會再過來拳打腳踢了,不會再撩撥完拔腿就跑了,也不會再給他吹頭發、做咖喱雞了……


    “賈臨,我愛程子旭。”別無他法了,唯一之法,就是愛程子旭,他才可以從這團雜亂中抽出身來。


    賈臨意會一切,笑了笑,“我懂。”


    ============


    周皓請了大長假,把自己關在家裏,關上手機,一日三餐靠外賣。聽梵音,嘴裏不停誦讀著——


    “我常研究,怨人是苦海。越怨人,心裏越難過,以致不是生病,就是招禍,不是苦海是什麽?


    管人是地獄,管一分,別人恨一分;管十分,別人恨十分,不是地獄是什麽?


    必須反過來,能領人的才能了人間債,盡了做人的道。能度人的就是神,能成人的就是佛。”


    沒人能救他,沒人救得了他。


    他讀啊讀,一遍遍的大聲地朗讀,心靈平緩了些,仇恨也淡了些。


    再讀。繼續讀。他要把自己救出來,他要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周皓又一次從詭異的夢境裏驚醒,摸出手機,正是淩晨兩點多。在距他很遠的位置,躺著一個男人。


    男人光著上身背對著他,隻見得剛毅線條勾勒起的背部,還有那頭懶散的黑發。


    幾個小時前,他倆還在疊羅漢,恨不得埋進對方身體裏,這會兒,溪壑分離,恨不能岔開八百米遠。


    “江羽騫,江羽騫……”周皓把身子湊了過去,一連喊了好多聲,手和嘴侵襲式地在男人身上點火。


    男人嘴裏咕噥了幾句,翻身壓過周皓。


    “想要?”男人半睜半醒問道。


    “睡不著,想整點事幹。”


    一拍即合,兩人又緊緊疊在了一起……


    大約半個小時,兩人都差不多從彼此身上得到滿足。男人推開周皓,進了衛生間,隨即就傳來一陣嘩嘩啦啦的水聲。


    黑暗狹小的空間裏,周皓摸索到床頭櫃上的煙盒,抽出一根煙叼在嘴裏,點燃了。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事後總得一根煙。煙霧能夠麻痹神經,暫時忘掉許多事,還能忘掉方才的魚水之歡。


    沒多久,男人衝洗完畢,腰部以下裹了層浴巾就出來了,頭發上還是濕漉漉的水跡,滴答到肩上,還有地板上。他打開了房間的燈,一下子黑暗沒了。


    粘稠不堪的床單,周皓的裸-體,還有周皓大腿間那一團白色液體,瞬間跳進了男人的視線裏。


    “去衛生間洗洗。”男人擰眉說道。


    周皓笑了笑,把煙蒂懟進煙缸裏,抬頭挑眉問:“剛才舒服嗎?”


    男人沒有理他,自顧擦拭起頭發來。


    “江羽騫,”周皓在心底醞釀了很久,極為鄭重地喊出了這一聲。


    男人回頭不解地看著他。


    “明天是我生日,你晚上過來。”


    男人的眼睛裏閃過若有似無的嘲諷,似乎在指責他的逾矩,“明天是周一。”


    隱形的條約橫亙在兩人之間 ——周一至周五,男人根本不會來這裏,隻有周末他才會過來。


    這是個過分好看的男人,深不可測的黑瞳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欲望的深淺,寒冰般堅不可破的麵容,永遠都繃著一張臉,沒有其他多餘的表情。


    良久,周皓都沒說話,他把自己關進籠子裏慢慢舔傷。傷舔得差不多了,他才自嘲一笑,無所謂地說,“是周一啊,我差點都忘了。成,那我自個兒過了。”


    總有一種人,裝得孤傲自負,甚至已經到了惹人嫌的地步,他都不肯輕易卸下那層偽裝。明明心裏脆弱得要命,孤獨得要命,更是要命得盼望能有人陪他過個生日,但他就是不肯認慫。


    好巧不巧,周皓就是這種人。


    江羽騫擦幹頭發,走到床頭,看了看煙缸裏的半截煙頭,神色凝重,“以後別在房間裏抽,味道難聞。”


    周皓眨眨眼睛,痞裏痞氣地說,“怕吸二手煙啊?”


    江羽騫漠然以對:“我去客廳睡。”


    周皓像是突然間受了刺激,衝過去堵住了門,“不許去!你哪裏都不許去!”


    “你又抽哪門子瘋!?”


    股間的精-液順著大腿滑到小腿上,像是身上掛了無數條透明的蛇,周皓的身體軟了下來,他緩緩移到了旁邊去,讓開臥室的門。


    江羽騫也看到了自己剛才的“耕耘”,他的神色軟了下去,“你去衝個澡。”


    頗似關心的話,周皓又燃起了一點點希望,他抱住了麵前的男人,“我這就去衝澡,你別去客廳。”


    少有的一次,周皓毀掉自尊地妥協了。


    窸窸窣窣間,周皓先是去衝了個澡,洗完澡後,他掀開床單,丟進洗衣機裏,又從櫃子裏掏出一條新的換上。


    周皓忙得很快,不敢耽誤一秒,生怕江羽騫反悔,跑到客廳裏去睡。


    他在心裏已經把自己的生日提前了,就當是今天吧,就當是今天過生日吧。


    兩人躺在幹淨的被單上,周皓睜眼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看,看來看去沒意思,他又開始盯著江羽騫的後背看。


    “江羽騫。”他小聲喊道。


    背對之人沒有反應,隻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隱約在夜色裏。


    “江羽騫。”他又喊了一聲,比剛才的聲音大了點。


    背對之人還是沒有反應。


    周皓突然伸手揪住江羽騫的頭發,強迫他轉了過來。


    “你發什麽神經!?”


    周皓眨眨眼睛,窩在床上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眼睛像望穿秋水似的,盯著江羽騫躁怒的臉。


    他沒想做什麽的,他就是想聽男人跟他說一句——


    “皓皓,生日快樂。”


    周皓這才慢吞吞地掀開被子,懶散地收拾回家的行李,買了明天的火車票,是硬座。


    六年了,他終於要回去了。


    候車室的椅子上坐著一排排滿臉倦容的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各自手裏都盤轉著手機,或者兩三個人湊一塊嘰裏咕嚕,嘴皮子裏蹦出的話,刺耳又嘈雜……


    周皓疲憊地閉上眼,倚在椅子上,他覺得很累。


    沒等多久,就檢票進站了。


    車廂裏,大家都在忙著擺放行李,過道上穿來插去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總少不了身體上的摩擦。


    10車062號,位子上坐了個中年婦女,手裏抱了個三四歲的孩子。


    周皓晃了晃手裏的票,“請讓一下,這是我的座位。”隨後周皓就抬手把箱子擱在了行李架上。


    中年女人露出爽朗的笑,有些抱歉,“小兄弟,你看我這還抱著個孩子,我下站就下了,很快,”然後逗弄了下懷裏的孩子,“來,給叔叔打個招呼。”


    周皓麵無表情:“這是我的座位,請你讓開。”


    女人麵色明顯不好看了,嘴裏嘰咕了幾句,抱著孩子站了起身,就這麽直杵杵地立在座位旁邊。周皓知道這女人是故意的,他才無所謂,閉眼休息了。


    嘈亂的環境裏,他根本睡不著,隻是稍稍闔眼休息。腦子裏閃現的是他六年前,從清江坐火車來a市的情景,其實跟現在差不多,很亂很吵。


    返程?還是歸家?他沒有太大的家鄉意識。好像這輩子他都在四下流離,逃不開奔波流浪的命。


    三天後,火車到達清江,周皓直奔清江縣醫院。


    晚了兩個小時……隻晚了兩個小時……


    他的母親死在了南方的梅雨季節裏。


    醫院走廊裏全是消毒水的味道,80年代的水磨石地麵這會兒顯得又髒又破,病房裏麵是李衡婷尖銳哽咽的哭腔……


    他從門縫間往裏看,白花花的床鋪上躺著他的母親,那個夢裏的粉紅色的婦女,隻是她的肚子現在是扁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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