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附屬醫院出來, 天早已黑了,周皓四處掃了眼, 孫奕文今天又沒來。


    北方的風刮進人皮-肉裏,周皓不自覺抖了幾下, 把羽絨服的拉鏈一直拉到頂, 然後混入人流中。


    學校後頭有一個小巷子, 賣什麽的都有,一到飯點,穿街走巷的全是學生,鬧哄哄的。嚴明帶他來過幾次,吃了幾頓麻辣燙。


    他裹緊羽絨服, 向後街走去。


    還沒出學校,剛走了一半路, 江羽騫突然冒出來了。


    “周皓。”江羽騫擋住了他的去路。


    大冷天的,這人也是套了件黑色羽絨服, 鼻頭凍得發紅, 說話間呼出了一大口白氣。熱氣散在空氣裏, 慢慢地, 糊到了周皓臉上。


    “有事啊?”周皓問。


    江羽騫的眼睛始終沒離開眼前的人, 他愣了片刻,隨即接話,“你吃飯了嗎?”


    短時間的站立, 周皓的腿腳凍得發麻, 他跺了跺腳, 看也沒看江羽騫,便走開了。


    六點鍾的校園,圓形路燈齊亮,連成暖黃的一片。


    江羽騫站在路燈底下,看著漸漸走遠的身影,他想起了昨夜在他腦海裏留下刻痕的八歲小孩。


    你說他昨天在家呆得好好的,幹嘛要去跟賈臨喝咖啡?好端端地,賈臨幹嘛非得把什麽都告訴他?周皓他一個大老爺們,幹嘛非得寫這酸溜溜的帖子?


    最主要的,幹嘛要讓他江羽騫看見?


    看見了,心疼了,後悔了,卻什麽都做不了,簡直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江羽騫追了上去,一把扯住周皓的胳膊。剛才跑得急了,這會兒他說話都有點喘,鼻頭更紅了。霧氣蒙蒙間,周皓覺得眼前的男人,其實跟他大一的時候,一模一樣,還是個少年樣兒。


    “一起吃個飯吧。”江羽騫壓下微喘的氣息。


    周皓吸吸鼻子,笑了笑,“程子旭他知道,你想跟我一塊吃飯嗎?”


    江羽騫攥著周皓胳膊的手,漸漸鬆開……


    這回小瘋子贏了,他成功在自己本就折磨鬱結的心上戳了一個洞。


    周皓頭也不回地往後街走,那雙腳在結冰的路麵上一步一步地走,走得很慢,走得小心翼翼的。


    “周皓,7月16號,你打電話找我到底是什麽事?”江羽騫吼了出來。


    來往的學生有不少特地站住腳,瞥了幾眼江羽騫,他毫不在意,他隻想問出個結果來。


    假如那通電話,他認認真真傾聽了小瘋子的訴說,他倆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周皓的背影瞬間頓住,他轉過頭,看著模糊燈光下的少年,高個子,一雙腿被路燈拉得又長又直。


    沒意思,好像一切又都沒意思了。什麽江羽騫,什麽孫奕文,通通都離他遠點,他現在隻想去後街吃麻辣燙,多麻少辣,再加點醋,味道最適合他。


    周皓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去過幾趟的那家店,依然客來客往,一進門,就被騰騰的熱氣包圍住。周皓把羽絨服敞開了,然後自選了菜,放秤上一稱,三十塊錢。


    之前相同的分量,才二十塊,不到一年,物價又漲了。他畢業可得好好掙錢,不然這a市是真呆不下去了。


    不一會兒,有個人站在了他座位旁,足足站定了許久,周皓知道是誰,他也不管,隻顧唆著碗裏的粉條,“呲溜呲溜……”一聲一聲地,動靜掩在喧雜的小店裏,並不大。


    沒多久,站立的人走了,又過了片刻,江羽騫端了一碗麻辣燙坐到了周皓對麵。周皓不小心看到那人的碗裏,清湯寡水,連點紅油都看不見。


    換作以前,自己一定會狠狠嘲笑江羽騫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然後再“手把手”地教那人,麻辣燙怎麽吃?放什麽調料才好吃?


    但現在,他隻是趕緊唆完了碗裏的寬粉條,又喝了口湯,拉上羽絨服拉鏈往外走。


    江羽騫剛吃了兩口,就擱下筷子跟了出來。周皓往前,他也往前;周皓向左,他也向左。亦步亦趨,緊緊跟蹤。


    出了學校,周皓突然頓步,扭頭看了看身後的人,“咱倆這樣有意思嗎?”


    江羽騫有雙有故事的眼睛,周皓老早就發現了,這人的眼睛裏有少年人的清澈,也有中年人的深沉。或者說,眼前的這個人,一直都介於男人跟男孩之間。


    而此刻,江羽騫就用著他那雙眼睛深邃地看著周皓,眼神裏藏著秋水。


    許久,江羽騫才從喉嚨裏悶出一句話,“晚上看電影嗎?”


    周皓愣了幾秒,反應過來後罵了他一句,“你神經病啊!”


    “濱江一號的那個房子,我沒賣,我昨天過去,把家裏裏裏外外都掃了一遍,還買了兩盆吊蘭。”江羽騫緊接著從羽絨服的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這是家裏的鑰匙。”


    周皓沒有去接,他把羽絨服上上下下的口袋都摸了個遍,試圖摸出一根煙來。後來,他才清醒了思維:孫奕文為了讓他戒煙,不準他把煙盒放在身上。


    “操!”沒有摸到煙,周皓爆了句粗口。


    江羽騫的手依然伸在那裏,維持一個姿勢不變,鑰匙還在他的手裏。


    家裏的鑰匙……家裏的……


    他怎麽有臉說得出來?本來好好的一個家,他非得瞎折騰,把家折騰沒了,把人折騰走了。他這才想起來了,哦,原來他倆以前還有個家。


    冬天的夜晚,所有的情感都被凍結住了。周皓這會兒唯一的想法就是:憑什麽他江羽騫說什麽就是什麽?憑什麽好事都讓他江羽騫占盡了?我偏偏不要讓他如願。


    此刻的周皓,又成了童年裏的,那個偏執的小孩。


    “那是你的家!關我屁事!”周皓嘲諷地說。


    江羽騫的手緩緩收回,鑰匙重新落回他的口袋裏,他抬起晦暗的眸子看著周皓,“對不起……”


    “你可別這樣,你沒對不起我,咱倆誰也沒欠誰的。”周皓看見了少年凍僵的鼻頭,“回去吧,晚上怪冷的。”


    江羽騫眼皮喪氣地垂下,“我送你回去。”


    “沒那個必要,我自己會走。”


    周皓跺了跺僵硬的腳,朝地鐵站方向走去,江羽騫還像個影子似的,緊緊跟著。


    人流湧動的地鐵站,周皓隨著大波人一齊擠進了地鐵裏。大家的衣服都十分厚實,這會兒人又多,周皓被人擠到了扶手柱旁,前胸後背都是緊緊相貼的人。他甚至都騰不出手來抓扶手柱。


    很快,他的背後突然空了,然後又突然被填滿了。周皓艱難地扭過頭,才發現原來江羽騫不知何時也跟到了地鐵裏。不僅如此,這人的前胸緊緊挨著自己的後背。


    到站了,由於慣性,擠成肉醬的人群全都往前衝。慌亂之間,江羽騫順勢摟住了周皓,臉上看不出情緒,淡淡地說了句,“小心點。”


    周皓拂開了身上的兩條胳膊,筆直站立。剛才那站是火車站,下去了一大波人,這會兒人群疏鬆開,大家得到了各自喘-息的空間。


    此時,扶手柱一圈,就剩下他們兩人。


    影子間的追逐遊戲,江羽騫又把它搬到了手上。他的手總是與周皓的手隻隔一寸的距離,隻要周皓的手動一下,他即刻也會動一下。偶爾,動的節奏不對,他的手會碰到周皓的手。


    說不清,是不是故意的。


    “很好玩嗎?”周皓抽回手,插進口袋。


    江羽騫的笑意偷偷抿在嘴裏,就是不說話,眉眼的輪廓漸漸暈染開。周皓透過麵前的這張俊臉,想起了初遇時候的夏天傍晚。


    日頭西移,悶熱的空氣裏隱約起了點晚風。江羽騫穿著一身白體恤牛仔褲,滿臉不耐煩地問他,多少錢?


    真是個幹幹淨淨的男孩子啊。


    那時候的周皓,滿腔自信地認為,這個幹幹淨淨的男孩會是他的。而他們,也將成為最親最親相依為命的人。


    那個時候,自信過了頭,他絕對沒有想到他倆最後會以這種結局收場。


    想著想著,地鐵到了閔臨站,周皓回過神來下了地鐵,江羽騫也跟了下去。


    郊區的人流沒有市區大,由於又是這麽冷的天,路上並沒有多少人。晚上周圍還挺安靜,周皓能清楚聽見背後如影隨形的腳步聲。


    終於,周皓轉過頭,板著臉說:“別跟著我了,趕緊回去!”


    江羽騫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死死跟著他?更不明白,這麽無休無止的跟蹤到底有什麽意義?其實,他心裏還有一樁更不明白的事兒——


    “如果那次,那個電話打成功了,咱倆……還會這樣嗎?”


    江羽騫不甘心,他最終還是紅著眼睛問了出來。


    周皓努力地眨眨眼睛,笑了笑,“我不知道。”轉身的瞬間,周皓的眼圈也紅了。


    回到家,孫奕文還沒回來,他找到了通訊錄上的“文文”,想打過去,猶豫了好久,卻沒打。


    許多事,不如就求個糊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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