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買的兩盆梔子花,一直擱在陽台,有一天枯死了。白色花瓣卷曲成殘破樣兒,落在花盆四周,葉子也掉落了滿地。


    周皓恍惚地楞了許久,也不嫌髒,十指陷進土裏使勁摳攫殘根,指甲蓋裏全是汙泥。


    終於,他把梔子花連根帶土地摳了出來。


    “怎麽死了呢……”他失了魂似地,蹲在花盆邊喃喃。


    他站起身,去了趟衛生間,狠狠搓洗自己沾滿汙泥的手,蹂-躪自殘的意味,直到手搓紅了,他都不甚在意。然後,他又翻遍了家裏所有的收納盒和櫃子,找到了一個塑料袋,是超市的購物袋。


    周皓把方才摳出的梔子花“屍體”小心翼翼地裝進了袋子裏,拎著袋子,出了門。


    他去了二號樓,程子旭的家。


    現在是晚上,那間公寓裏亮著燈,從樓底往上看,亮黃的燈光一點點散發出粉紅色的光暈。看得久了,眼睛略有幹澀,周皓揉了揉眼。


    他知道,江羽騫跟程子旭同居了,他在暗處窺見過幾次。兩人同進同出,相依相攜著去買菜。


    周皓攥緊了手裏的塑料袋,進了單元樓,乘電梯到了程子旭家門口。


    在門口,孤零零地,杵了半個小時,他終於按了門鈴。很快,門開了,是程子旭。


    程子旭顯然很詫異,叫了聲“師兄”,然後視線落在了他右手的袋子上。


    “我找江羽騫。”周皓麵無表情。


    江羽騫聞得動靜,走了過來,門外的人立即睜著大大的眼睛盯著他。三人之間,你看著我,我看著他,一句話都沒說。


    許久,周皓抬起左手,把塑料袋遞了過去,表情和言語無一例外都很自責,


    “給你買的盆栽,被我養死了……”


    兩個盆栽,一盆留給自己,一盆給你,怎麽就死了呢……


    他的手一直懸空著,江羽騫並沒有伸手去接。


    周皓沉迷在自我的悲傷喟歎中,不在乎任何人,也沒注意旁人的反應,他想了很久,漸漸想出了點頭緒,他又自顧叨叨起來,


    “是不是我水澆多了……”


    抬頭的瞬間,他看見了麵前的兩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一起,江羽騫把程子旭擋在背後,眼神裏露出防備,還有嫌棄,像什麽呢?就像在看一個十足的瘋子。


    我不是瘋子,我隻是把買來送你的花給養死了……


    周皓固執起來,就跟頭倔驢一樣。他過濾掉所有的是是非非,所有的異樣眼色,還有塑料袋滋滋啦啦的聲音。


    他鞋子都沒脫,直接就進了程子旭的家,自顧自地走去了陽台。陽台上恰好有幾盆不知名的花草,周皓連根把一株花從土壤裏拽了出來,然後把自己帶來的“屍體”,插了進去,蓋好土,又在根部四周仔仔細細把土壓平整了。


    另兩人就站在他身後,盯著他的一切怪異行為。江羽騫的眼神沒變,依舊是防備,還有點不明所以的困惑。


    “師兄,你在幹嘛?”程子旭皺眉問道。


    一刹那的功夫,周皓終於清醒了:自己怎麽跑這兒來了?怎麽還把梔子花帶過來了?


    他看了看自己被泥土粘連的掌心,緩緩站了起身,髒了的手就垂在身體兩側,握成了拳,指甲陷進掌心肉裏。


    “晚上吃多了,我過來散散步。”


    破綻百出的措辭,但江羽騫並不計較,誰會沒事跟一個瘋子較勁?


    程子旭看看周皓的手,眼神稍有暗色,一想到麵前的男人跟江羽騫同床共枕了四年,那雙手又不知把江羽騫渾身上下摸了多少遍,他心裏還是會有點不舒服。


    是嫉妒吧。


    但也還好,畢竟他也知道,江羽騫並不愛周皓。想到此,他竟然有點同情起麵前的男人,


    “師兄,你去洗洗手吧。”程子旭伸手指了指方向,“那間就是衛生間。”


    周皓沒了平時的張揚,呆滯了一般,按照程子旭指的方向走了過去,打開水龍頭,衝刷掉手心手背的泥。他又瞅了瞅鏡子裏的自己,嘴角彎成勉強的弧度。


    他這是在逼迫自己穿上偽裝,可以在江羽騫麵前示弱,但絕不能在程子旭麵前示弱,更不能在他倆麵前泄了威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醞釀好了情緒,視線卻誤打誤撞地,碰到了水池梳妝台的台麵。


    那裏擺了兩個牙缸,牙缸裏各有一支牙刷,視線再往旁邊移,毛巾架子上掛了兩條毛巾,還有,兩隻刮胡刀、兩瓶洗麵奶……什麽都是成雙成對的。


    他想到了自己家中,可憐兮兮的兩個牙缸,一個永遠不說話了,另一個徹底缺了伴。


    它為什麽不說話了,原來它跑這裏來說話了。周皓偏執地想。


    他受不了這種偏心的待遇,他把其中一個牙缸丟進了垃圾簍。


    周皓走了出去,神情恢複了往日的跋扈囂張,他眼睛斜睨著,不帶正眼看那倆。


    那眼神目空一切,恣意妄為,有股透到骨子裏的傲慢勁兒,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都是裝出來的。紙老虎一個,虛得很。


    “江羽騫,你跟我出來。”周皓說。


    “你有事嗎?”江羽騫問。


    “跟我出來,我找你有事。”


    江羽騫沒有回應他,腳步也沒動,程子旭拍了拍江羽騫肩膀,說道,“師兄可能找你有事,你跟他出去一趟吧。”


    本來周皓裝得好好的,本來他可以堅持到走出去再發泄的,可程子旭的這一番善解人意的話,讓他瞬間崩潰了。


    “關你屁事啊?江羽騫他是啞巴嗎!要你替他說!”他氣得胸口都在顫抖,他跟自己老公的事,小娘炮插什麽手!


    程子旭默然以待,實在沒法往下接他的話。江羽騫怕周皓做出什麽偏激的舉動,拉起他就往外走。


    兩人出了小區,沿著路邊走。


    “江羽騫,”周皓頓步,望著身側人,“你跟我回去。”


    他說得小心翼翼,似乎還有點不自信。


    江羽騫同樣也轉過身子,望著他,抿唇不語。


    周圍是車來車往的滴滴聲,喧鬧、刺耳,晚上的城市燈光無時無刻不在展現冷豔的氣息,一點都不親切平和。呆了這麽多年,周皓還是融入不了這個城市。


    此刻,站在城市的路邊,排山倒海的孤獨湧向了他。


    周皓受不了無邊無際的孤獨,他衝上去狠狠摟住江羽騫,“咱倆和好,不鬧了,好不好?”


    江羽騫任由他抱著,大概過了半分鍾,才推開了周皓,神情淡漠而疏離,“你別這樣。”


    周皓情緒已經兜不住了,他開始大幅度地呼吸,然後用力地眨眼睛,“那你他媽之前是什麽意思!”


    我以為已經盼到了好結局,怎麽才短短半月,結局又改了……


    江羽騫有些無力,“周皓,你別讓我把話說絕了。”


    周皓其實鼻子紅了,但隱在夜色中,沒人能看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話說絕了……那你倒是說啊。”


    江羽騫隻想快刀斬亂麻,即便他知道接下來的話如何如何折辱人,如何如何不是東西,但他還是說了,說得很慢很輕,


    “我先前跟你好,是覺得對不起你,讓你開心開心,我的愧疚也能……輕一點。”


    果然,這話成功了,不但斬了亂麻,它快要把周皓的心給斬成千瘡百孔了。


    一個你當成生命的男人,突然有一天告訴你,我啊,壓根沒想跟你好下去。我幹著你屁股的時候,其實腦子裏全在想著,怎麽甩脫你。


    換做誰,都得瘋。


    周皓踹了他一腳,錯身走了。他沒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沿著路,一直走了下去。


    其實,方向無所謂對錯,哪裏都沒有他的家。那間小公寓,不過就是個睡覺吃飯的地方,並不是家。


    趕走了瘋子,那倆就能安安心心處下去了吧。


    瘋子……瘋子……


    他不是瘋子,隻是有點不通人情世故,隻是從來沒人慈祥和藹地教過他——


    皓皓啊,死了的花別拿去送人……


    皓皓啊,生氣了也別去踹人家,這樣很不禮貌……


    皓皓啊,男子漢要有骨氣,不稀罕咱的人,咱不要了……


    周皓的背影在江羽騫眼裏越來越小,漸漸混入燈紅酒綠的城市街頭……他也轉身往回走,到了家中,程子旭問他,他倆談的怎麽樣呢?


    江羽騫沒說話,徑自走向陽台,盯著那棵盆子裏的枯萎梔子花樹暗暗出神……


    周皓蹲在花盆旁掘土的固執模樣和那日在醫院時的可憐身影,此刻,不停地依次閃現在他腦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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