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傾瀉山澗,溪水潺鳴不絕。薛無肩負醫袋,左右攀跳,從原先穆煊熾住的閣樓山腰處一路向上走,直奔崖頂而去。他對山裏路徑布局知曉極深,一天的時間,就已琢磨透了地形。山崖之處蒼鬆茂盛,亂石嶙峋,洞穴極多,藏身最佳。當下提足而上,手腳並用,沿著陡峭的崖壁攀了上去。


    孟卓繼遠遠追來,雙足懸空,竟是就這般奔了一炷香的時間。他並未四處借力,卻已是淩雲騰空,輕功之高,已無法描述。


    薛無舉目而望,見一豆大黑點向自己方向疾馳而來,心中大驚,猛地蘊勁一躍,到達山頂。他在四處轉悠,找到一個極其窄小的山洞,縮身而進,他見衣角露在外邊,連忙又往裏鑽了鑽,突然整個人往下一滑,身子淩空,急速下墜。他緊緊護著肩上醫袋,隻聽得“嘩啦”一聲,竟是掉進了潭水之中。他心中叫苦不迭,隻想著這袋中草藥,怕是就此浪費,遺憾自咎。


    薛無在水中沉了一會,突然縱身而上,一躍而出。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四周一看,發現這山裏水潭,四周竟是植滿梅花,清香四溢,好不怡人,隻是可惜自己現下如此狼狽,當真唐突美景。那梅花之中,似是有個小石桌,兩個石凳。石桌上擺著幾本書,還有一盞未滅的燭火。他見此景不禁脊背發涼,看來這裏住著別人,又為何突然消失。是了,想必是自己從空中摔下,嚇走了他。


    突然,薛無彎腰一躲,一枚鬆針貼著他的醫袋飛往一梅枝,但見那梅枝立馬斷裂。薛無暗歎此人暗器功夫之高,左手置於身後,右手高高舉起,朗聲道:“朋友為何不出來一見,在下誤入此處,還望見諒,在下並無惡意。”


    “這個地方,世間隻有三人知道,你又怎麽進的來。”黑暗中,一個喑啞滄桑的嗓音說道。


    “我被人追殺,躲進一個小山洞,沒想到,往後一撤,就這樣掉了下來。”薛無聲音平和,麵帶歉意的說道。


    黑暗中的人“嗯”了一聲,道:“看你裝束,不是天絕教的人啊。”薛無道:“我是個大夫......”他分不清此人與天絕教關係,當下也不好表明自己真實意圖隻得試探的問道:“不知朋友為何住在這樣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那黑暗中人安靜了好一會,突然道:“你見到孟卓繼了?”薛無道:“我可不認識這位孟卓繼。”薛無聽他提到孟卓繼時語氣不悅,心想此人怕是被孟卓繼囚禁於此,多半是天絕教的叛徒,又或者是天絕教的仇家,突然又轉念一想,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語氣輕鬆了不少,道:“不知朋友可是天絕教的人?”


    那人歎息道:“是或不是,又有什麽關係?十年來,你是第三個與我說話的人。”薛無聽他語氣頗為傷感,大有同情之心,道:“朋友,為何不出來一見?”“你是別情穀薛神醫?”薛無聽他一語道破自己身份,奇道:“我們認識?”


    黑暗中一個人影漸漸走出,薛無盯著那團黑影,直到一個衣衫破舊的中年男子現身到燭光之處。薛無仔細地瞧著他的臉,竟是看出了些孟玄淩的影子,但見他鬢角微白,膚色慘白,卻目光炯炯,神情冷峻。薛無問道:“朋友,我......我確實不認識你啊,不知朋友尊姓大名?”那人看著薛無,神情中竟是頗感喜悅,道:“薛神醫不認識鄙人,卻認識鄙人的弟弟。”薛無嘴巴大張,撫著胡須,道:“哈哈,朋友,你就別和我玩弄玄虛了,我這記性可太差了。”那人道:“還請薛神醫坐下說話。”當下邀請薛無坐於石桌之旁,倒了些涼茶,歉意道:“唉,茶水冷了半天了,還望薛神醫莫怪。”薛無抿了一口茶,道:“涼茶好啊,朋友,我怎會介意?倒是望朋友不要介意我這老糊塗擅闖於此了。”


    那人喝了一口茶,道:“我的弟弟,他現在,該是弈劍山莊的莊主了。”薛無一口水嗆出,咳嗽不止,驚嚇道:“什麽什麽?你是孟玄淩哥哥?”那人點了點頭,繼續道:“我叫孟風淩,薛神醫未聽過我的名字也屬正常。我的名字,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成全族禁忌了。”薛無兀自睜大雙眼,他與弈劍山莊交情並不太深,隻知上代莊主孟峰橫將莊主之位傳與長子孟玄淩,卻不知......孟風淩看著眼前淩霜高潔的梅花,道:“隻因為,我當時,偷偷跟著一名魔教長老學習武功,被父母發現。這等奇恥大辱,壞了弈劍山莊百年名聲......我十九歲那年被逐出家門。天絕教的人收留了我,我發現天絕教並非世人所想那樣胡作非為,相反,他們劫富濟貧,做盡好事,反倒是那些所謂的正派人士,作威作福,為非作歹。我那時候跟著當時的陳教主四處遊曆,發現天絕教治教有方,門下教眾規矩服從。人心所向,無可動搖......我心中慚愧啊,三十年來,父母說教,朋友抵製,皆道魔教妖人,天誅地滅。如此蒙昧,我又何必再在這所謂正道上徘徊?”


    薛無見他說的激憤,不禁暗暗讚同,這些年來,他除的看得上丐幫,其餘眾派皆是不放在眼裏。今日聽得孟風淩如此感悟,心中舊觀念當即抹去,斷不能人雲亦雲做那烏合之眾啊。


    “我記性好,學得快,那陳教主看我極具潛力,便將天絕教至高武功傳授與我......不久後,陳教主雲遊而去,將教主之位傳與我。我依舊蕭規曹隨,天絕教的上上下下也都信服我......直到十年前,我的夫人聯合著歐陽越,設下陷阱,將我囚困於此,我那年僅十二歲的兒子,坐上了教主之位......”


    薛無歎道:“那孟卓繼就是你兒子嘍,那他怎麽不把你救出來,都這麽多年了。”“他要是把我放出來還得了,我還不得奪走他的教主之位,再殺了他母親?”薛無道:“你不會這麽做的,你心中有仁愛之心。隻可惜,經過那次動亂,天絕教倒是衰落不少。”孟風淩神色悲傷,站起身來,說道:“這十年來,我日日盼望他們母子醒悟,被欲望蒙蔽了的雙眼,是學不到我天絕教高深內功的。他們前幾年還親自過來盤問我‘火鬼雲蛇’功的要訣,我差點沒把他們給打死。後來他們也就沒來過了。”薛無突然兩眼放光,道:“這麽說,這裏另有出口?”孟風淩奇道:“不然你以為我是和你一樣從頂上摔下來的?”薛無不好意思一笑,道:“嘿嘿,我把這茬兒給忘了,不過我一定會想辦法出去,我們一起出去。”孟風淩道:“薛神醫,我素知你為人正直,今日才吐露心聲。唉,隻是可惜,我還有一樣心願沒有完成。”


    薛無見他怔怔地看著紅梅,突然想起弈劍山莊也種滿了這些紅梅,問道:“難道是與這紅梅有關?”孟風淩麵色變得柔和,道:“我深愛的一個女子,她最愛紅梅,”神情一轉,複而悲傷,“可我卻做了終身後悔的事!我毀了她的一生!”薛無見他痛苦難抑,忍不住寬慰道:“世事無常,皆有定數。過去的事,我們已無法更改。孟教主何必自怨自艾。”孟風淩緊緊攥拳,渾身顫動,道:“我害死了她!我玷汙了她的清白,她是有夫之婦,我是有婦之夫,可,我為了一己之怨,害的她身敗名裂!”薛無隱約覺得這件事與孟玄淩脫不了幹係,輕聲道:“我見弈劍山莊內,也種滿了這些紅梅......”孟風淩突然抓著薛無的袖子,道:“也是這般?”薛無肯定地點點頭,道:“而且那些紅梅日日有個仆人修剪照顧,生得極美。”孟風淩又問道:“那你去過後山沒有?”薛無像是想起了什麽,對,是那個木牌,立即說道:“風藏情塚。”


    孟風淩突然泄了力般,往後一仰,跌坐在石凳上。薛無連忙搶近,道:“孟教主?”孟風淩突然流出淚水,道:“薛神醫,那木牌是我十八年前立的。唉。沒想到這麽多年,它還在原處,可是她卻永遠也不在了。”薛無見他這般動情,突然想起孟玄淩的第一任妻子端穆郡主,驚呼出聲,道:“難不成,孟教主心愛之人,是那端穆郡主?”孟風淩苦笑一聲,道:“趙姑娘,是我一生中最愛的女人。”薛無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兩兄弟,竟是愛上了同一個女子,真是,天意作弄啊。“薛神醫莫要認為我那玄淩弟弟是真心愛著趙姑娘,他不過是利用她罷了......趙姑娘,我終究愛她至此,不惜,做了那背德之事。後來,我才知道,她懷了孕,生了個男孩。”薛無心中隻想著這端穆郡主,當真命途多舛,隻是不知道她當時又是如何墜入懸崖的呢?突然想起孫自鑫曾提過這位郡主,說她冰清玉潔,秀美多才,武功高超,而且曾經救過孫自鑫一命。


    “我都沒能親眼看看自己的兒子,就聽得趙姑娘被我那好弟弟逼死山崖,連帶我那剛出世的孩兒殞命幽穀......我當真痛恨我自己,十八年來,我捫心自問,終究是我自己選擇了錯誤的方式。愛一個人,隻要看著她幸福,我就該開心。可我一來過於嫉恨,而來太想得到她......我現在老啦,隻是後悔年輕時候,驕狂無度......唉。”


    薛無奇道:“可我聽說端穆郡主是失足墜崖,而且......如果他是你的孩子,那就還好好的活在世上呢!我幾天前才見他一麵。”孟風淩怒道:“謊話!孟玄淩的謊話!是他逼死趙姑娘的!他又怎麽會容得下我兒子的存在呢?”薛無急道:“不會錯,他的長子叫孟臨川!是他與第一任妻子的孩子,哦不!現在,該是你,和郡主的兒子。”孟風淩喃喃自語,道:“臨川,臨川,我得去見見他。我還得去......那孟玄淩......薛神醫,我們要盡快出去,我要去見見這個孟臨川,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我兒子!”


    薛無見他又恢複了先前那般傲然的神色,心中暗歎,世間癡情之人,多情自是多沾惹啊。“我需要些時間,孟教主莫急。”孟風淩笑道:“薛神醫,我早不是什麽教主了,你要不嫌棄,你我二人就兄弟相稱。你比我大上幾歲,我便尊你一聲‘薛兄’,如何?”薛無喜道:“好!孟賢弟!”


    兩人雙拳緊握,相視大笑,聲震四壁,回轉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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