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暉穿行在非市芭蕾舞團的三層建築內部,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觀看著顏若卿在這裏的點點滴滴。嗯,莫名有種看著女兒漸漸長大的既視感。


    “站在陌生人的角度,我本該對這位失足少女感到痛心疾首;但站在家人的角度……唔,我是不是應該為她終於振作起來並通過努力達成所願而感到驕傲和自豪?”餘暉捏著下巴陷入了沉思,運用著心理學手段剖析著自己的心理,妄圖找到目前自己最該表現出來的情感變化。


    【……我覺得你不對勁。】小鬼一臉糾結地盯著眾多顏若卿身影中的一個,對媽媽誤入歧途而感到心裏難受,甚至心中還莫名多了一絲懼意。


    他們正在看著的,是顏若卿的心態徹底轉變的過程。


    嫉妒能使人變成什麽樣呢?尤其是對於一個本就處於深淵邊緣的人來說。


    餘暉在這個麵積寬廣的建築裏來回走動,看著顏若卿的身影以練舞室為中心點來來往往,日複一日地辛苦練舞。哪怕是在那段恍忽怠惰的日子裏,每次進入練舞室中的她,身體和狀態也會快速調整到最佳狀態,這是顏若卿十年如一日所練習出的本能。


    但如果顏若卿繼續沉浸於那種墮落迷茫的狀態中,能力遲遲難以提升的話,最終等待她的或許隻有徹底的淘汰。芭蕾舞團的競爭是無比殘酷的,每年的考核不僅代表向上爬的機會,表現不佳的人隻會迎來無情的降級。


    雖然顏若卿一直以來的努力和不錯的天賦為她打下了良好的基礎,讓她在這段渾渾噩噩的日子裏依舊是眾多群舞中的佼佼者,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直止步不前甚至還略有退步的她隻會悄悄地泯然眾人……


    直到她遇見了另一個女孩,顏若卿的人生迎來了另一個重大轉折。


    這個名為馮霜的女孩跟顏若卿年齡差不多大,同樣是領舞演員,有著令人著迷的俏麗容顏和被導師們紛紛讚歎的優美身形。她天賦異稟,半路出家學芭蕾舞並且在短時間內取得了優異的成就,在眾多群舞演員中快速脫穎而出,比一直被稱為天才的顏若卿都更加璀璨奪目。


    她還有著一個幸福的家庭,一直以來接受的是最好的教育和培養,雖說父母都是舞蹈家,卻並不幹涉她選擇的自由,讓她能夠肆意地飛翔。


    這樣一個人,在顏若卿陷入泥潭時,帶著純淨善良的溫柔笑容出現在她麵前,對她伸出了手掌,想要給予她誠摯的關切。


    但顏若卿隻覺得這張似乎包含著世間一切美好的笑臉是那麽的刺眼,心如同被滴著毒液的冰涼大手死死攥住,狠狠地糾結在一起,一種名為嫉妒的情緒在心髒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似乎要吞沒她的理智。


    這個女孩擁有著顏若卿所沒有的一切,像一隻自由的鳥兒,像《天鵝湖》中那隻真正的白天鵝。這種建立在幸福生活中的純真美好,以前的顏若卿本會感到羨慕和向往,現在她隻感到諷刺。


    她本來也可以成為這樣的人的,但可悲的生活用最鋒利的刀刃切斷了她的羽翼,然後無情地把她狠狠踩進了淤泥裏。


    眼前的女孩像太陽一樣,明媚而燦爛,讓她自慚形穢,讓她心生嫉妒,想讓這太陽染上汙漬,跌進泥水裏,又讓她心底深處飛蛾撲火般升起一絲隱隱的向往。


    “若卿,你最近是怎麽了?似乎一直很累的樣子。”馮霜看到正踮著腳尖旋轉的顏若卿忽然摔倒在地,一臉擔憂地把她扶起來,一雙清澈的眼眸中帶著真切的關心。


    “沒什麽,隻是走神了。”顏若卿有些恍忽地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簾避開了馮霜的目光,緩緩爬起來走出了訓練室。


    她把自己關在廁所隔間裏,隻想尋求片刻的寧靜,然而外麵的聲音卻透過隔板清晰地傳了過來。


    “年度考核就剩下幾天了,好緊張。”


    “誰不是呢?唉,我覺得我這輩子就是個當群舞的命……”


    “是啊,跟馮霜還有顏若卿她們比起來,我們差得太遠了。她們才來多長時間啊,現在都成了領舞了。”


    “哎哎,你們覺得今年她們能晉級獨舞演員嗎?”


    “馮霜肯定沒問題,顏若卿就懸了。她們倆是同年來的,加入舞團時間太短,破格提拔的話肯定是給最優秀的那個咯。畢竟還有那麽多老人等著晉級呢,她們雖說潛力不大了,但經驗太豐富了。”


    “沒錯,本來顏若卿也挺不錯的,但人就怕對比啊,她跟馮霜一比,不管是天賦還是儀態氣質都輸了啊。真不愧是舞蹈世家出身……”


    聽著門外的聲音漸漸遠去,顏若卿的手掌緊緊攥成拳頭,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像是變成了一座沉默的凋塑。


    許久之後,她才像是生鏽的機器一樣緩慢活動著四肢,手掌微顫地推開隔間門走了出去,站在洗手台前使勁搓洗著自己的手指,然後才有些恍忽地走向一周後會作為考核室的房間,始終挺得筆直的背脊此時也微微垮塌了下來。


    自從有記憶以來,她一直是別人口中的天才。但現在她才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讓她也感到絕望的人存在。


    考核室是一個有著舞台的大房間,舞台下是觀眾席,此時正有兩個工作人員在整理和檢查各種設施。考核當天,芭蕾演員們會依次上台表演一段芭蕾舞劇目選段,考官會在台下根據舞台演出表現打分。


    顏若卿站在門外看著那高高的舞台,神色帶著執拗和狂熱。芭蕾舞演員們夢寐以求的就是作為主角站在那高高的舞台上,那是她們融入了骨子裏的追求。


    許久之後,她才咬了咬牙,似乎從舞台上獲得了一點信心和勇氣,這才捏著拳頭走開了。


    “舞台地板有些磨損了,有安全隱患,明天得找人來重修一下……”兩個工作人員說著話走出來,並且鎖上了考核室的大門。


    “非市的天氣太潮了啊,這舞台也有些年頭了……”


    兩人慢慢走遠後,還未走遠的顏若卿忽然扭頭看著他們的背影,眼中閃爍著詭譎莫測的神色。


    她默默走到同事們放鑰匙的地方,找到了掛在牆上的考核室鑰匙,右手攥著它回到了考核室門前,開門走了進去。


    在空無一人的舞台上,顏若卿低著頭踮著腳尖緩緩踏著輕盈的步子,在踩到一處咯吱作響的位置後,她猛然緊緊咬住了嘴唇。頓了半晌後,她腳下開始緩緩用力,看著地板漸漸凹陷下去。


    待到腳下的地板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卡察”聲後,她這才抬起腳來。凹陷下去的地板反彈回來,重新恢複了平整。


    “接下來,就交給仁慈的上帝吧。”顏若卿一手捏住了胸前的銀色十字架項鏈,慢慢回到了訓練室。


    “若卿,你去哪了,這麽久。”正舒展著身體如同一幅美麗油畫的馮霜扭過頭來,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顏若卿的神色,發現對方已經沒有異常之後,這才鬆了口氣,露出了絕美的笑容。


    “今晚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城市花園那邊逛逛?別總繃著自己嘛,你看我就從來不加練,不科學的鍛煉效果不大還傷身體。”馮霜元氣滿滿地說。


    顏若卿深深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鬆開了手心裏攥著的十字架項鏈,白皙的手心上被印出了深深的紅痕。


    “好啊。”她淺淺地笑了,神情柔和而真誠,“那麽,在下班之前,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考核室的舞台上排練一下?”


    “當然。”馮霜笑容燦爛地點點頭,湊過來拉著顏若卿的手迫不及待地向門外走去。


    這是一個十分正常的提議,芭蕾演員們大都會提前去熟悉一下舞台,希望考核時能少一點緊張和陌生感,好讓自己表現得更好一些。


    於是,考核室內,顏若卿端莊地坐在觀眾席上,左手輕輕揉捏著自己的十字架項鏈,靜靜看著舞台上那道翩翩起舞的身影。


    那白色的身影跳躍舞動間,柔美輕盈,夭矯靈動,翩躚若飛,臉上的笑容纖塵不染。舞蹈中的馮霜整個人都帶著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哪怕是對舞蹈一竅不通的人,也會沉醉於這優美的舞姿之中。


    “就像是有魔力一樣……”顏若卿的神色也帶著一絲沉迷和暗然。跟自己相比,舞台上的女孩才更應當被稱為舞蹈的精靈,一直被稱為天才的自己倒是成了笑話。


    卡察——彭!


    “啊!”


    一陣木板折斷的聲音,伴隨著重物落地的聲音,舞台上正翩翩起舞的白天鵝驚呼一聲之後,如同折翼的鳥兒一樣跌落了下去,然後再無動靜。


    顏若卿使勁掐了下自己的小臂,然後快步衝上舞台,一臉驚慌和擔憂地透過舞台上的大洞往下看去。她看到馮霜一臉慘白地蜷縮成一團,口中發出痛苦的呻吟聲,而她的那隻曾經線條優美的右腳腳腕往外翻折成了一個可怕的角度。


    “馮霜!”顏若卿叫道,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眼中卻是流出淚來了。


    她抬手抹了把眼淚,隨後再度攥住胸前的十字架項鏈,緩緩跪倒在地。


    【這樣的媽媽,好恐怖啊。】全程旁觀了這一幕的小鬼也忍不住捂著胸口,感覺身體一陣陣發冷。他不明白設計了這一切的顏若卿為什麽還能哭得這麽自然而然。


    他更意識到,眼前的顏若卿已經是一個壞人了。如果說之前霍齡月的死是咎由自取的話,現在的馮霜卻完全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我倒覺得,她不是在演戲,而是真的是在哭。就像什麽呢?一種對死掉的過去的祭奠。”餘暉微微翹起嘴角道,“我們打賭怎麽樣?”


    【……你現在還有心思打賭?】小鬼抖了抖眉毛。那邊正黑化著呢,你能不能嚴肅點?


    好吧,被餘暉這麽一打岔,小鬼感覺自己沉重壓抑的心情貌似變得輕快了一點。


    “哦豁,異變來了。”餘暉忽然眯了眯眼睛,發現周圍的環境猛然間開始變黑,隻有眼前正跪地哭泣的顏若卿還依稀可辨。


    “馮霜,她的腿摔斷了,以後再也不能跳舞了。”顏若卿這時候開始說話了,交流的對象不是舞台下麵的馮霜,而是不存在於過去的旁觀者。


    “我很抱歉,但這是上帝的安排。”她用唱歌一般的語調輕聲說著,像一隻輕快歌唱的百靈鳥,“她本可以選擇不跟我來,但她來了;她本來可能不會踩在那塊地板上,但她踩了上去;那塊地板可能並不會塌陷,但它塌了;馮霜可能不會受傷,但她最終摔斷了腿……”


    “考核室的鑰匙本來可能不會掛在那裏被我找到,但今天它偏偏在那裏;工作人員也可能提前發出警告或是折返後發現考核室的門被打開了,但他們沒有;敞開的考核室本可能被其他人搶先占了,但並沒有……”


    “你瞧,有這麽多意外的可能性,但馮霜還是通向了自己最壞的結局。”顏若卿抬起雙手摳挖著自己的眼睛,眼淚變成了黑紅的血色,“我隻是搭建了一個舞台,是上帝幫我們選擇了那個最讓她愉悅的結局。”


    “啊啊,本來我想,如果那天馮霜平安無事的話,從此以後我就真心接受她這個朋友,接受自己不是那麽優秀這個事實,接受自己的命運,不再去嫉妒和怨天尤人。”


    “可是,仁慈的上帝總是卷顧著我呢。”顏若卿忽然放下了雙手,露出了那張顯得蒼白和模湖的臉龐。


    令人不適的是,她的眼皮此時卻被黑線縫了起來,在臉頰上淌出兩行血淚,粗粗的線頭像是有生命一般在空氣中緩緩蠕動著。


    “嗬嗬……”她吟吟淺笑著,緩緩站了起來,“於是,從此以後,我找到了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方式。”


    餘暉眨了下眼睛,周圍的黑暗瞬間吞沒了一切,吞沒了自己,也覆蓋了顏若卿的身影。


    眼前陷入了一片絕對無光的黑暗,耳邊也寂靜無聲。


    “好熟悉的感覺,”餘暉重重揮了下手裏的撬棍,“好討厭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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