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楹蹲了蹲,跟著春桃去了。她起身踱到窗前,東邊梧桐下安了一架秋千,在花海樹影裏款款搖蕩。她盯著麻繩出神,寶楹在宮裏沒法呆,誰能護她周全?這麽算來隻能往清漪園裏送了,太皇太後跟前沒人敢造次,管她什麽妃,要往清漪園尋不自在,還得掂量掂量。隻是要伺候老祖宗,沒有那邊親點也過不去,除非是削了位份……這事兒有些冒險,一旦貶黜隻剩出宮一條道兒,這樣大的事不問過寶楹的意思自己做主,她要是不願意,自己又要落個裏外不是人了。


    門上竹簾響動,木兮急急進來回稟,“主子……主子,賢妃來了!那架勢了不得,臉拉了有二尺來長,說要求見皇貴妃。”


    錦書一哂,“她火氣旺,叫她在抱廈裏侯著,晾夠了一柱香再讓她進來。”自己斂了衣裙繞過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直朝次間裏去。


    那廂寶楹出了浴正挽頭發,見錦書來了站起身相迎,呐呐道,“我才剛聽說賢妃娘娘來了,這會子怎麽樣?”


    錦書臉上浮出不屑來,隻道,“且叫她枯等,等得隻管坐著,等不得就走,我也犯不著留她。”說著擺擺手把殿裏侍立的人打發了出去,拉著寶楹在羅漢榻上坐定,頓了頓才猶豫道,“姐姐,我問你一句話,你對萬歲爺,對這皇宮大內有沒有留戀?”


    寶楹怔了怔,“怎麽問這個?我說沒有留戀,你打算怎麽料理?”


    錦書直直看著她,“萬歲爺有意兒放你出宮,原說讓你隱姓埋名的上外省去,可我想著那樣太不易,你一個人不成。要是你有這個意思,我尋個光明正大的由頭安置你,你瞧怎麽樣?”


    寶楹猛直起身子兩眼放光,一把抓住她,顫聲道,“真要那樣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活在這四方天裏不人不鬼的,你能讓我出去,我給你立長生牌位日夜供奉你。貴主兒……錦書,你是好人,救我苦難的活菩薩!”


    錦書點頭,想著她以後的光景,鼻子不由又發酸,“我拿不定主意,怕你艱難了要埋怨我。”


    寶楹苦笑,“再艱難能難得過現在?這宮裏誰都可以訓誡我。前頭有禁足這一出,同樣位份裏也沒人瞧得起,我是麵子裏子全沒的人,還在乎什麽?”


    錦書看她眼神堅定,知道她是下了狠心的,便咬牙道,“萬歲爺禦駕親征,我是要隨扈的,把你放在宮裏我不放心。今兒借著賢妃來鬧,就削你的位份送進清漪園去。你在那裏安生呆著,等皇上回鑾,我替你物色個好人配出去,這麽的你下半輩子還有些盼頭,好不好?”


    寶楹淚眼朦朧的點頭,“這是天要救我呢!我心裏求之不得,隻要能出去,哪怕叫我缺條胳膊少條腿,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兒。”


    錦書站起來道,“既這麽,你等我好信兒。我這就會會那賢妃去,瞧瞧她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賢妃不賢,宮裏上下有口皆碑。這人驕橫,臉盤大,架子也大,和一樣位份的說話,敢指著鼻子像訓孫子似的,任誰也不買賬。口氣比天大,膝蓋繃得緊,脊背也挺得直,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不怕死的架勢。


    錦書眯眼打量她,牙根癢癢,恨不得把她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


    “賢姐姐來了?”她換個好臉子,衝邱八努嘴,“二總管快搬瓷杌子來請賢主子坐。”


    賢妃懷著孩子胡吃海塞,胖得沒了樣子,活像個吹了氣的豬饢兒。她斜眼一乜,“甭客套,我來問貴主子一句話,昨兒晚上衝撞我的賤婢,貴主子就那麽給放了?”


    錦書笑眯眯的頷首,“是放了,這會子在我宮裏呢。賢姐姐是為這事來?”


    賢妃一哼,沒搭腔。心道不為這事我來這裏幹什麽?看你怎麽個神氣活現的得瑟?


    錦書又指派人給她上茶,“姐姐喝口茶消消火。適才叫姐姐等了半天不好意思的,我那時候問寶答應情由兒呢,來龍去脈我也知道了個大概。”


    賢妃嘴角一沉道,“這樣好,也省得我費口舌。我肚子裏養的是金枝玉葉,薩滿算了叫六月頭上要避開屬馬的人,我連伺候的都打發了,誰知道半道兒上冒出個她來,她分明是成心來害我!您是副後,宮裏事兒您斷的,可別護短,我等著一個交代呢!”


    廊下鵠立的人乍舌,好家夥呀!語氣咄咄逼人,張嘴不拿“奴才”自稱,一口一個“我”的,還要交代,真把翊坤宮當自家後院呢!


    錦書有些意外,她背後說她壞話,竟然連一點兒理虧的感覺都沒有,果然是磨練成精了!


    她咳嗽一聲,“姐姐怎麽知道寶答應屬馬的?宮裏這麽多人,保不定記錯了,倘或錯了豈不冤枉了她?”


    賢妃撇著嘴說,“我和容嬪閑話,提起屬相,她說寶答應就是屬馬的。真是晦氣,怕什麽來什麽,正碰上這掃把星!”


    “容嬪?”錦書臉上起了一層嚴霜,“姐姐聽她的?她說沒說我也是屬馬的?”轉而一笑,“寶答應屬什麽我不清楚,我和容嬪一個院裏住了兩個月,她屬馬卻是千真萬確的。”


    賢妃聽了這個完全的不為所動,什麽屬狗屬馬,不過是臨時編出來的借口。管他屬什麽,要針對的就是寶楹,人對了就成。


    她刮著茶葉沫兒,趾高氣揚的說,“總之她克撞了我,驚著了皇子,單這一點我就不依!貴主兒沒懷過孩子不知道,寶寶兒是媽的心頭肉,有個閃失比割自己的肉還痛呢!”


    錦書沉默下來,眼裏寒光凜冽。她這是笑話她來了?笑話她子息艱難,作養不住孩子麽?


    蟈蟈兒眼看錦書臉上掛不住要發作,忙賠笑道,“賢主子別惱,虧得沒出什麽事兒,咱們這兒太醫醫術高明,傳來給您診個脈吧!”


    賢妃眼珠子一瞪,哐的一聲撂了手裏茶盞,“你是個什麽東西?我和貴主子說話,多早晚輪到你來插嘴?”


    她這麽一吼,屋裏人都愣住了,個個眼巴巴看著錦書。錦書還是那個溫吞樣兒,笑道,“您有身子,動了肝火對寶寶兒可不好。依著您的意思,讓寶答應怎麽賠罪好呢?她到底是晉了位的,太作賤了,萬歲爺麵上也不好看相,您說是不是?”


    賢妃看錦書這軟豆腐樣,愈發上了臉子,高聲道,“您別甩片湯話,我占理兒,萬歲爺跟前怎麽說不過去?您要護著,我上軍機處找萬歲爺做主去,看看他向著誰!”錦書看著她的樣子直泛起惡心來,冷冷道,“您要上軍機處?邱八,給賢主子備個輦,你親自護送了去!賢姐姐,咱們打個賭,您前腳跨進軍機處,萬歲爺後腳就讓您上東北三所裏呆著去,您信不信?”


    賢妃的話不過是嚇唬人的,真要闖軍機處,借她幾個膽兒也不敢!她一時蔫下來,隻恨道,“你讓她出來,讓她在我跟前磕頭認錯,這事兒就算了。”


    錦書挑起了半邊嘴角,“大家都是伺候萬歲爺的,何必做得這麽絕?得饒人處且饒人,也是給您肚子裏的龍種積福。”


    “這話不用您說。”賢妃嗓門尖得哨子似的,梗脖子道,“我已經夠給您臉了,她一個不入流的答應,給我下跪委屈她了?”


    錦書點頭,臉色隱隱發青,“我還真想問問,您要是不給我臉,打算怎麽處置寶答應?您還知道貴賤有別,長幼有序?打從您進我的門,可曾給我行禮請安?我瞧著萬歲爺麵兒上不和你計較,你倒來了勁兒了,在我這裏撒野打渾,拍桌子摔椅子口出狂言罵我身邊的人,你是潑婦麽?”說著砸了手裏的盅蓋兒,霍地站了起來,“你簡直放肆!單憑你剛才的據傲無禮,我就能打發人掌你的嘴!你再說一句觸怒我的話試試,我不怕萬歲爺降我的罪,我今兒就學學萬貴妃,好好整治你這眼裏沒王法的東西!”


    她平常溫婉嫻靜慣了的,突然發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賢妃帶來的精奇嬤嬤拿腳尖挫地,半聲不敢吭。


    賢妃一氣兒唬住了,指著她結結巴巴道,“你……你敢!”


    錦書一哼,“我不敢?你大可以試試!你藐視本宮,我可不管你肚子裏的是個什麽,算算也快足月了,你別怕他沒娘,我橫豎是養不出孩子的,放在我宮裏,我來代勞也成。”


    賢妃臉上五彩斑斕,護著肚子道,“你反了天了,真當闔宮你最大麽?我敬你是副後,你給臉不要臉,一個亡國公主得意個什麽?我回皇太後去!”


    她回身要走,殿門前一溜太監門神樣的站成排,錦書獰笑,“你當我翊坤宮是什麽地方?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這下子賢妃真嚇破了膽,腦子一轉捂住肚子呻吟起來。精奇嬤嬤們忙圍上去,滿室大喊大叫,霎時亂成了一鍋粥。


    一個嬤嬤蹦起來,“了不得,要出人命了……”


    “來人抬榻來送主子回去……要生了……”


    “快回老佛爺和萬歲爺去呀!”


    翊坤宮裏的人有些慌,曆來這種栽贓的事層出不窮,生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隻怕賢妃這麽鬧,皇貴妃也落不著好處。


    錦書倒不急,看戲似的踱到倒地不起的賢妃麵前,淺笑道,“真趕巧,您要生了?您發福得那樣兒,龍種該當很結實才對,怎麽這麽不經嚇唬?依我說,來回的折騰忒麻煩,您就在我宮裏生吧,我不怕您髒了我的地方。”對金迎福道,“總管,把宮門都閉上,請嚴太醫來給小主接生。打現下起,直到賢主子生了孩子為止,誰也不許出入。你回頭往壽安宮跑一趟,回皇太後,就說賢主子來瞧我,可巧要在我宮裏臨盆,等孩子落了地再給她老人家報喜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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