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嗻。”太監們聲勢如虹,錚錚彈著手裏的絞股牛筋就要上去拿人。


    蔡嬤嬤殺雞抹脖子的叫喚起來,“你們敢!容嬪娘娘是冊封的女官,你們眼裏也忒沒人了!”


    太監管事邱八嗤地一笑,“謹主子是咱們正路主子,咱們是主子的狗,叫咬誰就咬誰。這裏少不得得罪容主子了,回頭賠罪也不遲。嬤嬤麻利兒自己趴上去,別叫咱們費功夫,太監手黑,別不留神掰折了您的胳膊。”


    蔡嬤嬤此時方有了懼意,隻是以往作威作福慣了,一時舍不下臉告饒,拽著容嬪袖子道,“咱們主子也是得了聖眷的,不是上不來台麵的賤籍,你們反了天了!”


    有沒有聖眷真是天知地知,錦書算善性的,不說破,隻看著容嬪漲紅了臉。真正觸怒她的是“賤籍”兩個字,原本蔡嬤嬤服個軟,她也不是得理不讓人的,偏她死鴨子嘴硬,往她心火上澆油。


    她看了蟈蟈兒一眼,蟈蟈兒是最醒事的,瞧見主子授了意,指著罵道,“瞎了狗眼的老貨,我們主子出身顯赫,後/宮嬪妃哪個及她分毫?你敢口出狂言,等回明了萬歲爺,活剝了你的皮!邱八,你還等什麽?”


    邱八獰笑道,“給臉不要臉!”就要飛撲上去。


    容嬪把蔡嬤嬤攔在身後,挺腰子冷聲道,“你們別欺人太甚,誰要動嬤嬤,先撂倒了我。”


    好一陣的雞飛狗跳,容嬪手底下太監宮女也撩袍擼袖子的上躥下跳準備開戰,眼看一出全武行要開鑼,前星門上進來的梅嬪“喲”了聲,回頭對寶楹笑道,“咱們來得巧,趕上一出《武家坡》呐!”


    寶楹欠身應個是,視線在人群中搜尋錦書,看見她安然在台階下站著,似乎長長舒了口氣。


    梅嬪是貴嬪,位份在嬪一級中是最高的。大英內廷有規製,嬪是四品女官,妃為三品,貴嬪是從三品,隻略次於四妃,她一出麵,自然是鎮得住眾人的。


    錦書和容嬪皆上前肅了肅,錦書微吊了吊嘴角,“梅姐姐今兒得空上咱們這兒來逛?”轉臉看寶楹一眼,抿嘴笑道,“姐姐也來了?”


    梅嬪不是個愛擺譜的人,招了蟈蟈兒來問了子醜寅卯,沉吟片刻方道,“這事兒我知道了,既然不是謹妹妹和容妹妹鬧生份兒,也算不得宮闈不修。依著我,蔡嬤嬤說話忒不知道輕重,主子的閑話是做奴才的能隨意議論的嗎?這頓板子是逃不掉的,隻是請謹妹妹給我三分薄麵兒,從輕發落就是了。”梅嬪笑著攜起容嬪的手,“妹妹別往心裏去,宮規森嚴,這也是不得已兒。要按罪論處,嬤嬤犯的是拔舌頭的重罪,往上頭報,過敬事房慎刑司,那就是有去無回的了。妹妹權衡權衡,各讓一步的好,一個宮裏住著的,何必為下頭人傷了和氣呢。”


    容嬪執拗的別過臉,“嬤嬤奶大我,我不能叫人打她,打她就是打我。”


    梅嬪一聽,對容嬪的印象就剩下“不識大體”四個字了。虧她爹是大學士,還是大家子出身,什麽風轉什麽舵都不知道,皇後還說她聰慧過人,真是活打了嘴!


    “既這麽,算我多事了。”梅嬪沒討著麵子,訕訕的尷尬不已,彌勒佛似的的脾氣也有點搓火了,踅身對錦書道,“你打發人往敬事房報吧,該殺該剮,讓慎刑司來人帶北五所辦去。”


    蔡嬤嬤一看事情鬧大了,忙不迭跪在錦書麵前磕頭,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求饒,“謹主子您息怒,是奴才嘴賤惡心著您了,奴才錯了,奴才自己掌嘴。”說著啪啪的左右開弓,邊打邊道,“叫你滿嘴胡謅,叫你滿嘴噴糞……謹主子您大人大量行行好,奴才經不起杖刑,奴才還要留著性命服侍我們容主子。奴才不在了,我們主子就落了單了,再沒人疼沒人愛了……”


    容嬪也在一旁哭天抹淚的,錦書恍惚想起剛才鹹若館裏的事,隻覺看夠了生離死別的殘酷,再不願經曆這樣摧肝瀝膽的悲慟,轉過身去歎息道,“罷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誰都有走窄的時候。”又對容嬪道,“妹妹,往後這一明兩暗就讓給你,我搬到後頭繼徳堂住去。”


    容嬪愣了愣,半天沒拐過彎來。她這是讓出主位了嗎?好好的上屋不住,住到連答應都不派的後身屋裏去,上頭沒論罪,沒廢黜,她倒把自己給流放了。


    錦書不理會眾人臉上疑雲,衝梅嬪道,“姐姐上書齋裏坐會子,我有新得的雨後龍井呢,讓人取玉泉山的水來煮茶。”


    梅嬪呆呆應了,由蟈蟈兒和春桃引路往繼徳堂去,錦書和寶楹並排走著,欣然笑道,“你來瞧我,我真是高興。我心裏有好些難過事兒沒人可訴,想和你說道說道。”


    寶楹抬眼遠眺,碧空如洗,柳條輕拂著,轉眼物是人非,心裏生出感慨來,籲道,“太子爺也落到了這一步……真是命裏注定的劫數。”側目見她淚眼迷蒙,隻道,“你再放不下也沒用,快些抽身出來是正經。你且安穩不了呢,皇後成了沒螯的螃蟹,或者已經不足懼了,後頭皇太後、太皇太後那裏,你怎麽應付才好!”


    錦書嗯了聲,“是這話,咱們想到一處去了。”她又笑了笑,“不過今兒你來我這兒,沒得說的,我感念你呢!”


    寶楹淡淡一笑,“你這些日子以來在我那裏用了那麽多的心思,我看在眼裏,到底不是鐵石心腸,我也要對得起你的好意兒。”


    說著進了繼徳堂,梅嬪上下左右的打量,嘖嘖道,“我以前聽說毓慶宮華貴,還想著後/宮大多相仿,從前的阿哥所,無非也就那樣,現在一看,果然內有乾坤。”說著去推明紗月洞窗——


    繼徳堂和別的宮殿不同,並不是建在一馬平川的地基上。這裏地勢玲瓏,主殿依勢而建,下頭有清溪橫貫,靠窗靜坐,微風略帶著水氣迎麵撲來,清涼入骨。伴著淙淙水聲,在這入夏的歲月裏,竟是天上人間般的受用了。


    錦書請她們在羅漢榻上落座兒,淺笑應道,“這裏在大鄴之前是三妃寢宮,有個很美的名字,叫雲錦宮。”


    梅嬪連連點頭,“怪道呢,名副其實!”


    眾人正說笑,得勝用條盤托著三個碧玉小盅和茶葉罐子來,身後跟著個小蘇拉,手裏提著銅茶吊。


    得勝往杯裏各抓了幾片茶葉,邊注水邊道,“主子們,這玉泉山的水真是輕,能把龍井的色味都調出來呢!奴才聽師傅說,泡茶的水以露水為上,咱們宮裏臨溪有各色花草,等霜降日子奴才帶人去收集露水,到時候再給主子們泡女兒碧螺春茶喝。”


    寶楹不多話,端起杯子呷了口,果然是芬芳怡人,和別處的不大一樣。


    梅嬪笑著對錦書說,“好伶俐人兒!妹妹從哪裏得的這人精/子?好聰明樣式麽!”


    錦書抬頭看得勝,臉上雖莞爾,笑意卻未達眼底。順著她的話道,“他是四執庫常四的徒弟,素來都是得人意兒的,眼頭子靈活,又泡了一手的好茶,姐姐喜歡麽?喜歡就送姐姐使吧!”


    梅嬪搖頭道,“君子不奪人所好,你身邊的得力人,我怎麽好領回去?不成不成!”


    宮廷之中,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個物什,想送人,不用內務府撥調,就是主子一句話的事兒。錦書漫不經心的啜茶,對得勝道,“梅主子瞧得起你是你的造化,回頭收拾了往景陽宮去吧。好生侍候著,少不了你的好處。”


    得勝的胳膊在袖籠裏微微顫著,晦澀看了看錦書,低下頭去哽聲應了個嗻,即退到一邊侍立去了。


    錦書輕輕吹茶葉沫子,和梅嬪有一搭沒一搭的逗咳嗽。沒家賊引不來暗鬼,毓慶宮裏有點動靜,轉腳就傳到皇帝耳朵裏了,她知道李玉貴供了尊耳報神,她原先疑心是蟈蟈兒,後來幾番試探,才知道問題出在得勝子身上。出了事,橫豎是要尋錯處開革的,既然遇著了梅嬪這樣的契機,隻說送了她使,也成全了皇帝的體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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