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帶了一肚子的火氣進軍機處,拍桌子摔椅子的把幾個大章京罵了個狗血淋頭——


    “你們審了外埠的折子,不是說北方大定嗎?請安折子一封接著一封,問朕安、奏捷報、音旗大勝、匪寇平息,結果呢?朕坐在金鑾殿上被你們糊弄,你們好大的膽子,長了幾個腦袋幾條命?”


    軍機大臣、禦前行走們抖得抽風一樣,個個麵如土色,冷汗淋漓。


    “太子呢?”皇帝眼光一掃,厲聲道。


    太子膝行幾步上前,磕頭應道,“兒子在。”


    皇帝狠狠盯著他,“你是幹什麽吃的?通本是你管著的,你隻顧批,也不核對嗎?”


    太子顫聲道,“請皇父息怒,兒子無能,懇請皇父責罰!”


    兵部尚書敏鄂磕頭道,“啟奏皇上,是奴才的差使沒有料理青白,如今寧古塔綠營守軍都統是鄭國維,原是鄭源的兒子,隻因鄭源老病不堪任事,他兒子從軍十二載,頗有建樹,朝廷體恤,上諭軍中事務由鄭國維暫行代管。奴才萬沒想到他邀功媚寵,竟敢發偽報。請主子恩準,奴才願立功北方,為朝廷除此癬疥之疾。”


    皇帝一哼,“朕禦極登基,立誌要創大英極盛之世,北方韃靼一日不除,朕寢食難安!朕向來不怵你們批龍鱗,也不阻你們犯顏直諫,隻是謊稱大捷誆騙朕,著實可惡可恨!”他不勝鬱悶的透了口氣,一通躁怒口幹舌燥,伸手去夠茶,邊上的李玉貴料想茶早涼透了,忙塞了杯溫熱的在他手裏。他端杯潤了潤喉方道,“千裏去做官,為的銀子錢。想來朝廷的那點養廉銀子算不得什麽,隻怕北方還有盤剝百姓的事兒,那鄭國維除了要利,還要名兒。你即日點後扈前營的人往漠北徹查此事,另指派個正經人填缺。鄭源軍功頗多,但功過不可兩泯,他兒子的那點臭事要好好擺布,傳刑部嚴辦,少不得是個人頭點地的罪名兒。”


    眾人直挺挺跪著道是,皇帝發了半天的火也乏了,擺手道,“罷了,都起來吧!這事不能全賴你們,隻怪朕輕敵,韃靼部族日漸強盛,竟是死灰複燃了,真出乎朕的預料之外。年年清剿,年年落空,大英的綠營愈發回去了!”


    大臣們莫不股栗變色,隻當皇帝總還有一番說頭,誰知聖躬卻緘默下來,怏怏不樂的下炕穿了涼裏皂靴,臨走撂了一句話,讓太子“好生自省”,便擺駕回養心殿去了。


    皇帝換了三十六抬大轎,改乘黃金曲柄華蓋禦輦。坐墊子方方正正寸把厚,是竹篾做的,上了桐油,瞧上去油亮光滑。扶手上雕刻龍騰虎躍紋,紫檀木鏤雕漆黑如墨,皇帝一手托腮,一手在龍頭上篤篤輕點,久久凝視,心裏隻覺沉重。


    皇帝問,“謹嬪回去了?留下什麽話沒有?”


    李玉貴嗬腰道,“回主子,謹主子什麽都沒說,交辰時就往慈寧宮請安去了。隻是內務府回話兒來,說謹主子那裏傳了禦醫進毓慶宮。”


    皇帝原本半倚著,聽了這話直起了脊背,“是什麽病症?”


    李玉貴忙道,“女科裏的毛病,說是行經不暢,疼得厲害。”


    “眼下呢?”皇帝急道,“打發人去問過了嗎?”


    李玉貴道,“才剛長大頭去瞧過了,蟈蟈兒說睡了,把人都轟出來了,不知道裏頭情形兒怎麽樣。”又道,“謹主子心思重,您叫起出養心殿,謹主子後頭悄悄送到影壁,您的話不用奴才傳,謹主子全聽見了。奴才想,是不是謹主子傷了心神,才會作下病的……”


    皇帝心裏直抽痛起來,她傷了心神,自己何嚐不是?這麽做也是沒有辦法,她常在養心殿裏走動,難免要和太子碰麵。他如今是草木皆兵,隻要分開他們,她便是更恨他,他也認了。


    李玉貴偷偷瞄了皇帝一眼,猶豫道,“萬歲爺,奴才還聽說一樁事,皇後主子在秀女裏挑了一位,給晉了嬪位,眼下安置在毓慶宮了。”


    皇帝皺了皺眉頭,抬掌拍在龍頭扶手上,虎骨扳指哢的一聲脆響,竟裂成了兩半。皇帝揚聲道,“停輦!”


    李玉貴嚇得身上一顫,吸著幹癟的肚子越發嗬下腰去,隻等著雷霆震怒。隔了好一會兒才聽頭頂上哼了一聲,“好個賢明的皇後,朕的話也作不得數了,她偏和朕打擂台麽?”


    李玉貴一凜,諾諾答道,“萬歲爺,祖宗規矩,後/宮由皇後主持,主子娘娘定了位份,連太皇太後也沒轍。”


    皇帝咬著牙道,“怪道讓她有恃無恐了!謹主子怎麽說?”


    “謹主子性子好,對上頭的示下不能說什麽,回去就把西配殿騰出來給了容嬪娘娘,自己住東邊去了。”李玉貴據實道,“先頭兩邊的人起了點小爭執,謹主子那邊的兩個丫頭和容主子那邊的嬤嬤鬧起來了,倒不是什麽大事情,就為了容主子那邊倒騰擺設,響動大了吵著了謹主子,春桃出去說了兩句,容主子的奶媽子嘴裏就夾槍帶棍的數落。”


    皇帝冷聲道,“怎麽不叫蟈蟈兒處置那個眼裏沒主子沒王法的混賬婆子?”


    李玉貴垂手道,“蟈蟈兒她們也有忌諱,容嬪是皇後主子的人,謹主子再怎麽也不好得罪她。況且容主子是大學士孔豐的閨女,有那一層,臉麵更大……”


    皇帝冷笑道,“孔豐的閨女比旁人高一等?她有哪門子的臉麵?滿朝廷都是朕的丈人爹,朕倒成了孫子輩兒的了。”


    李玉貴心裏知道,皇帝早把錦書看成和自己是一體的,誰對錦書不敬,比犯上罪責還大。他呐呐閉上了嘴,反正他也不是真要勸諫什麽,不過是讓皇帝知道容嬪的出身罷了。


    “起駕,去毓慶宮。”皇帝道,“傳太醫院使麻利兒過毓慶宮,打發嚴三哥過去,他治女科是行家。”


    後麵窩了半天的長滿壽嗻地一聲應了,拔腿就朝乾清宮去了。


    禦輦一路飛奔到了前星門,皇帝下輦進門,門上太監本來袖手縮脖的兀自受用,冷不丁看見皇帝進來,嚇得齊齊跪倒下來。


    皇帝一路風風火火穿過惇本殿往毓慶宮明間去,跨進門朝左麵瞥一眼,門前跪著個明鐺鳳笄的女子,身後帶了一個嬤嬤兩個宮女,俯身趴地道,“奴才恭迎聖駕。”


    皇帝冷冷一乜,“你就是孔豐的閨女?”


    容嬪心頭怦怦急跳,吃不準皇帝是不是替東屋裏的撐腰來了,天威不容觸犯,直緊張得頭暈耳鳴,嗓子眼發緊,幹巴巴的應了個是。


    皇帝瞧一個嬪,一直跪著也不好看相,便讓起喀。看了她後頭的嬤嬤一眼,道,“好生管教手下人,朕的內廷不是戲班子,千萬要繃緊了皮,下回再有出格兒的言行,自己上內務府領板子去。”容嬪悚然一驚,不由看過去——


    皇帝的朝服還沒來得及替換,明晃晃的五爪金龍團花褂並十二章祥紋,沿海龍皮披領像張開雙翅的海東青。他背手昂然佇立,臉上是寡淡的神情,那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之姿,天生的尊貴威儀,即便就在你麵前,似乎也是隔著九重天般的難以企及。


    容嬪有些羞怯,進宮前也聽父親說起過當今聖上,讚美之詞怎麽都用不夠,簡直就是開天辟地第一聖主明君。今兒一見,果真是不同凡響的。將近而立,正是鼎盛的春秋,模樣兒清雋,又有矜持沉穩的做派,隻是性子疏淡了些。


    想著又不免撚酸,他對東屋的那位確實是不一般,自己初來乍到,卻得不著一個好臉子,他甚至都不肯正眼瞧她,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呢!


    皇帝也沒空和她們多計較,抬眼看那四椀菱花門,綃紗的槅子隱約透出光亮來,門後卻是悄無聲息。皇帝惶然覺得害怕,不敢去推那扇門,便問侍立的蟈蟈兒,“你主子這會子怎麽樣了?”


    蟈蟈兒負氣,故意看了眼西屋門前的人,一麵回道,“主子眼下睡著,可奴才知道她心裏苦悶,把咱們都趕了出來,自己又病著,一個人不知要流掉幾海子的眼淚呢!原本好些兒了,因著驚動了起了身,像是又不濟了,萬歲爺還是進去瞧瞧吧!”


    說著推門進去,前麵引了道兒,掛起藻井下半副織金山水雲繡簾,也不去撩錦書床前落的蟲草紗帳,讓到一邊侍立,等皇帝進了垂花門後便自行退到外間去了。


    隔著薄薄的帳子,依稀能看見床上側臥的身影,柔美細致,水波一樣的溫潤婉轉。皇帝趨前,伸手去撩帳子,帳外覆著一排長而細密的穗子,從手背上纏綿滑過,帶出一片冰涼的觸感。


    錦書眉頭輕攏著,眼角眉梢有朦朧的哀愁。臉上血色不佳,形容憔悴,那慘兮兮的模樣可人疼得不成。皇帝一千一萬個舍不得,挨著她被角坐下,細細端詳了會子,怕鬧醒了她,不敢去觸她。看見嚴三哥在帳幔子後頭露了下頭,便示意他噤聲,招他過來把脈。


    錦書睡得不深,皇帝進來她就覺察了,隻是不知道怎麽麵對,也不想和他說話,原本以為他看一眼就會走,誰知竟帶了禦醫來,這下沒法子繼續裝睡了,隻得睜眼叫了聲“萬歲爺”。


    “醒了?”皇帝過去替她捋捋鬢角淩亂的發,溫聲道,“朕聽說你病了就過來瞧你,這會子怎麽樣?”


    錦書不能行禮,便微躬了躬身子,“謝萬歲爺垂詢,奴才好些了。”


    皇帝看她臉上涼薄,知道她心裏不痛快,一時也不好多說什麽,隻道,“嚴三哥是專替後妃瞧病的,叫他過一過脈,朕也放心。”


    錦書轉眼看那禦醫,似乎在哪兒見過,眼熟得很,隻是記不太清了,便好氣兒道,“大人瞧著麵善,咱們以前照過麵的?”


    那藍頂子禦醫半嗬著腰道,“謹主子貴人多忘事,奴才年下奉了太子爺之命,上西三所給您瞧過一回病的。”


    錦書這才猛地憶起來,心下躊躇著轉眼去看皇帝,他麵上倒沒什麽,聲氣兒卻不大好,往床沿上一坐,對嚴三哥道,“要仔細些診脈,朕聽說這毛病難根治,興許還有別的症候。你下些心思,治好了讓你升發,治不好,隻怕就要開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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