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算是入春晚的,到了交五月才逐漸熱起來,蒼蠅蠓蟲開始活泛了,養心殿前搭起了天棚,皇帝批奏對、接見臣工都在這裏。除非是有要事,比方番幫使團進貢,或是有蕃王入京畿朝見,否則便不在乾清宮辦差了。


    為什麽呀?


    皇帝說,“因為乾清宮太高呀!從漢白玉台基到重簷廡殿頂的硬山角,你拿尺量去,足有六七丈高!要搭天棚,那搭不過來,勞民傷財又何必呢?用了一年的東西,宮裏第二年準得撂,光製正殿就得花上手藝人大半年的功夫,就使仨月,可惜了。”


    錦書站在石榴樹下,給魚缸裏的兩尾錦鯉喂食兒。火紅的小石榴果子映著潔白的臉盤,笑得像朵花兒似的,“您可真會算計,要是居家過日子,依著您的擺布,那得省下多少挑費去?”


    “我是入錯了行,要是在坊間做個賬房,那東家非樂死不可!”皇帝說得興起,把手上批了一半的折子往桌上倒著一扣,過來陪著她喂魚。看見她沒完沒了的往下撒食兒,便搶了她手裏的餌盒子,“這魚呆傻,是外埠送來的。你可勁兒喂,它可勁兒吃,到最後得撐死。我教教你,喂食兒得喂六分飽,不能讓它一回盡了性兒,要少食多餐,這也是為他好。胃口大的不論,咱們單說這胃口小的。這麽點兒個頭,心大,能有多少能耐?緊著他,隻怕到底無福消受。”


    說著竟躥到太子身上去了,一時沉默下來,臉上不是顏色,半帶著哀愁無奈,打肺底裏的深深一歎。


    錦書手上頓了頓,轉身瞧他,他戴了個九梁冠,穿月白鑲金的行龍曳衤散,日頭底下一照,當真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


    “怎麽了?可是遇著不順心的事了?”她替他理了理垂在胸前的發,“愁眉苦臉的做什麽?笑笑的才好看。”


    皇帝平了平心緒,反手握住她,兩個人到瓷杌子上並排坐下,他看著圍房南山牆邊上的一塊空地,笑道,“朕命人置辦上一架秋千吧!你閑了上那兒玩去。”


    “我又不是孩子,還玩那個?養心殿是您的地兒,安架秋千,沒的讓臣工們笑話。”她搖頭,“不成不成。”


    她不答應,皇帝便作罷了,隻是喃喃,“朕不想叫你回毓慶宮了,你就在圍房裏住下吧,朕好時時見著你。”


    “那不合規矩。”錦書低頭把玩他的手指,在那指甲蓋上慢慢的撫摩,“我出身不一樣,自己更要仔細。您是聖主明君,可別幹叫人齒冷的事兒。我常來伺候使得,不能住下來,到底內廷裏有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倘或縱得沒了邊兒,您是辦大事的人,不能時時陪著我,萬一觸了眾怒,我還有命活嗎?”言罷一笑,“還有您翻牌子的事兒,您以往怎麽,還是怎麽吧!晾著主子,小主們,我看不好。”


    皇帝蹙眉不語,沒遇著她,他對誰都沒計較,一盤子的綠頭牌不過輪著來。眼下再將就,自己都覺得委屈。


    他轉臉看她,“你賢德,我翻了別人的牌子,你不難受?”


    錦書臉上一黯,不難受是假的,可怎麽辦呢?他不是她一個人的。瞧瞧闔宮眼巴巴盼著他臨幸的女人們,還有那些拖兒帶女的妃嬪,哪個不是在苦熬著?哪個不是滿腹的牢騷?她隻圖自己快活,別人怎麽樣呢?人心不都一樣嗎?她要寵冠六宮,獨擅專房,隻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我知道自己的本分,妒怨能得什麽好!”她平淡的說,抬頭看見李玉貴遠遠比手勢,忙道,“主子,歇覺的時候到了,奴才伺候您回去吧!”


    皇帝頗有些失望,緩緩起了身,心裏有事,卻不想叫她看出來,便故作輕鬆道,“過了萬壽節上熱河避暑,回來之後咱們搬到暢春園去,那裏規矩鬆散些,就咱們倆,也過過普通夫妻的日子。”


    “主子瞧著辦吧,不把奴才架在火上烤,怎麽都成。”錦書嘴裏應著,陪他往燕禧堂去。


    禦前的人早換了香,簾子也放了下來。錦書替他寬衣,摘了銀鉤落下半副水墨字畫紗帳子,掀起杏子黃綾被的一角道,“主子歇著吧,奴才在這兒守著您。”


    皇帝露齒一笑,“守著做什麽?你不犯困?索性一道睡吧!”


    錦書臉頰酡紅,扭捏道,“快別鬧了,爺們兒歇覺我跟著湊什麽趣兒?回頭又要鬧個沒臉!”


    皇帝賴著不撒手,“你越性兒回去了,怕這怕那的!不勤勉著點兒,朕怎麽往你肚子裏頭種皇子?”


    “沒正形兒的!”她臊得推他,他人前冷得冰一樣,人後就這做派。誰能想到堂堂的大英皇帝是個琉璃球?他耍起無賴來臉皮厚得要命,真不愧和莊親王是親哥倆!


    “快撒手!”錦書一手扒著床架子掙紮,“今兒不成……”


    皇帝黏人得厲害,不由分說就扛起來往床上扔,一邊壓住了,一邊上下其手。喘息聲在她耳邊回蕩,要吃人似的。


    “主子爺,萬歲爺,真不成!”她避無可避,隻得小聲道,“奴才今兒身上不幹淨,過兩天吧!”


    皇帝聽了一愣,這才悻悻停了手。再低頭看她,羞得連脖子都紅了。他笑起來,隔衣裳在她胸前好一通揉捏,啞聲道,“那今兒先饒了你,等落了紅我再找補回來。”把臉遞過去,又道,“本錢不動,先支些利錢。”


    錦書瞧著那張俊俏的臉,突然覺得拳頭有些癢癢,恨不得照那門麵來上一下子。


    皇帝閉了半天的眼睛,遲遲不見有動靜,終於不耐的張開了一條縫兒,“謹嬪,你打算讓朕幹等到什麽時候?”


    錦書應了聲“來了”,猶豫著要湊過去,發現他傻傻瞧著她,便嘟著嘴去蒙他的眼睛,“你再瞧,我就撂挑子了!”


    絲絲柔情從皇帝心底蔓延出來,他拉她進懷裏,心肝肉的呢喃,在那張飽滿的紅唇上狠狠蹂躪,直恨不得拆吃入腹才滿足。


    錦書去攬他的脖頸,她那樣愛他,隻是沒法說出來,有時憋得心都疼,話到了嘴邊不得不咽下去。終歸是有心結的,再愛能愛成什麽樣呢?這輩子不可能有完整的幸福,即便是笑,還有三分的保留。將來不可預測,或者哪天永晝回來了,眼下的日子也就到頭了。


    風動竹簾,午後漸有些熱了。


    按理進五月就該布置警蹕往熱河行宮去的,可因著皇帝千秋在初五,要在宮裏過了萬壽節才動身。


    好容易哄著皇帝睡了,錦書坐在窗下繡帕子。低頭時候長了有些暈眩,想起來走動,又怕吵醒床上的人,便招李玉貴,叫他守著,自己躡手躡腳出了寢宮。


    穿堂裏有風,吹著涼涼的,稍站了會兒怕受涼,便朝前殿找木兮她們去。


    隱隱聽見配殿和圍房的夾道裏有哄笑聲,尋過去看,原來是幾個宮女太監正坐在地上鬥草。


    鬥草是春日裏用來解悶的好法子,錦書悄悄過去探身看,猛想起了十來歲在掖庭的那陣兒,下了值到園子裏采各色車前草。原本女孩兒該“文鬥”,鬥花草名兒,像長春對半夏、鈴兒花對鼓子花之類的。可惜掖庭裏的人都不識字,她孤掌難鳴,後來隻有改成“武鬥”了。把草莖交叉成十字,兩個人一手一截,咬緊了牙關使勁兒往後攥,誰的斷了就算敗。那叫熱鬧!圍觀的還起哄,落敗者要被眾人刮鼻子。


    她得意洋洋,想當初她可是行家,有響當當的名號,鬥遍掖庭無敵手!


    一個小蘇拉攥斷了草莖,使的力道太大,收勢不住摔了個四仰八叉。眼珠子一轉看見錦書,連滾帶爬的起來打千兒,這時大家才回過神來,慌忙是一片求饒聲。


    “沒事兒,照舊玩你們的。”錦書撿起斷了的根莖看,搖頭道,“我就說,怎麽這麽不經拽呢,敢情是你這草挑得不對!”


    小蘇拉太監年紀都不大,十二三歲光景,一說玩兒,什麽規矩法度全扔到後腦勺去了,把錦書團團圍住,吵嚷道,“請主子示下,好叫奴才們精進些兒。”


    錦書坐在杌子上示意他們噤聲,慢吞吞的說,“鬥草光挑粗的不行,要挑韌勁兒好的。往溝渠邊,田埂旁去找,最好就是車前草的根須,還有花軸,那鬥起來,準贏!”


    小蘇拉拍著腦門子道,“奴才還老怨自己運勢差,敢情!”眉開眼笑衝錦書拜了拜,“好主子,謝謝您了!奴才這就上壇子裏找去,保準把他們鬥個底兒掉!”


    一群半大小子不甘示弱,一氣兒全撒了出去。長滿壽正要過來,被撞得七倒八歪沒了方向,嘴裏罵著,“猴崽子們,仔細您們的皮!”跌跌撞撞過錦書麵前來打千兒,“謹主子,萬歲爺還歇著,太子爺榮返了,已經到了軍機處,料想過會子就要來養心殿請安的,您瞧……”


    錦書怔忡道,“太子爺辦差回來了?上皇後那兒去過了麽?”


    長滿壽道,“回小主的話,這會兒宮裏貴人主子們都歇了,太子爺是知道的,所以進了午門沒打彎,直奔軍機值房去了。照著慣例,該先麵見皇父交了差使,再往三宮請安去。”


    錦書哦了聲,一時心頭打翻了五味瓶。


    真怕見他,怎麽和他說呢?眼下身份這麽尷尬,主不主奴不奴的!前頭和他好得那樣,轉頭跟了他老子……


    “喲,太子爺來了?”長滿壽突然轉身緊走幾步掃袖打千兒,“太子爺一路辛苦,奴才給您老人家請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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