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膳房裏養的雞像掐著了脖子似的叫起來,錦書朦朧半睜開眼,近端午晝夜平分,交寅時窗屜子上泛了白。她歎了口氣,天亮了,該起身了。


    神思還是不清明,越發的睏,一夜下來倒比給老祖宗侍寢還累。


    “蟈蟈兒,水。”她渴得嗓子冒煙,想撐起上半身,卻摸著條胳膊,一下子把她嚇醒了大半。


    扭頭一看,她徹底僵住了——皇帝精著身子,抿嘴衝她淺淺的笑,笑容不純潔,很曖昧。


    她三魂驚飛了兩魂半,結結巴巴的問,“主子……這裏不是毓慶宮嗎?您……怎麽在這兒?”


    皇帝用小指勾掉散落在唇上的頭發,不緊不慢道,“那話用在昨夜才合適。”


    錦書一時沒醒過味兒來,“什麽話?”


    皇帝的手攀上她光潔的小臂,“你好大忘性兒!好婆姨費漢嘛,朕可累死了。”


    渾身的血一氣兒都湧到她臉上去了,她大驚失色,昨夜是進了幸嗎?怪道渾身沒有一處不疼的!低頭一瞧,自己竟是光溜溜的,胸前還有斑斑紅痕。她慌忙縮進被褥裏,心裏又氣又急又憋悶,一個姑娘家,這種冤屈沒地兒申訴,無奈到了極處,隻有捂著臉痛哭。


    怎麽成了這樣?這會子再也撇不清關係了!這人太可惡!隻記得他在這裏進膳,到後頭怎麽叫他上了她的炕?真想一腳把他踹下去!


    她躬身縮著,脊背溫膩似脂,哭得像個被人遺棄的孩子。皇帝靠過去,從背後抱住她,軟語安慰道,“好了,別哭,咱們夫妻敦倫原就是人之常情,你一哭,倒像我占你便宜似的。”


    他嘴裏說著,到底有些心虛。目的達到了,可手段確實不磊落,她要是知道了,不殺了他才怪!


    那身子不著寸縷,熱乎乎的貼上來,她心裏怦怦疾跳,想挪一挪,卻被他箍住了。他低低的喘息,“誰叫你動來著?壞事了!”


    滾燙的東西頂腰,再傻也知道怎麽回事。錦書嚇得大氣兒不敢喘,皇帝的手又不老實了,緩緩在她胸前遊走,她按住了,顫聲道,“你再亂動,我就打你!”


    皇帝“哧”地一笑,“好啊,我就任你打,這條命交給你也使得。”說著惡意的頂了頂。


    她張口結舌,惱怒道,“虧你一個皇帝,怎麽這無賴樣兒!”


    “嗯?你膽兒肥,敢藐視朕躬!”他翻身壓住她,“瞧朕怎麽收拾你!”


    他眼裏的金色光環隱在濃霧後一般,半煙半雨,朦朧縹緲。她看得有些癡,仿佛神魂都被他吸引住了。


    這身板兒真是沒得說!錦書臉紅心跳的想,練家子,肩背精壯結實,推了推,紋絲不動,該幹什麽照舊幹什麽。


    她咬唇細細的低吟,“不老成,天都亮了。”


    他唔了聲,“今兒是第三日,輟朝的。”


    “你不是累了麽?”


    “別說話。”


    ……


    一時盡興,皇帝仰著身笑道,“這回真不成了。”


    她貓兒一樣蜷著,捧著胳膊懊惱,果然完了!這趟是給榨得連渣滓也不剩了!莫非自己是個淫婦不成?不反感不說,還……很受用。


    她要到菩薩跟前懺悔去,要向皇考懺悔,頭回是他動了粗,這回呢?自己竟是自願的!她還有什麽臉活著!


    “幹什麽去?”皇帝見她掙紮著要起身,忙把她按倒了,“別動,仔細流。”


    他半句話說得不痛不癢,她木訥的問,“流什麽?”


    皇帝不懷好意的笑,“傻丫頭,就是‘那個’呀,能叫你給我生個皇子的……”


    錦書拿被褥蒙住了臉,甕聲道,“誰給你生!”


    他把她挖出來,在她額頭臉上落下細密的吻,他說,“錦書,後/宮那麽多妃嬪,我從沒有這樣迫切的想讓一個女人替我懷孩子。”他把她攬進懷裏,喃喃道,“我日夜不寧,時刻擔心你撂下我,有了孩子就好了,我就安生了。”


    她倚著他,眼眶子發熱。老天爺多能折騰人啊,偏讓她遇上他,注定了要千錘百煉的熬。


    皇帝看著屋頂的彩繪,恍惚又想起初見她時的情景兒,笑道,“那天我在壽藥房配表汗藥,你就那麽直直的闖進來了,個頭小小的,眼睛卻很大,規規矩矩給我請安,管我叫‘大人’。我那時想,這丫頭怎麽這麽沒眼色,在宮裏當差,竟然不認得朕!”


    她囁嚅道,“這能怪我嗎?我在掖庭呆了九年,下等的雜役不配得見天顏。”


    他說,“那些年苦了你了,說真的,你不到太皇太後宮裏,我都忘了有你這號人了。好在現在還來得及,我會盡力補償你的,再不叫你受苦。給我生個大胖小子,他落地我就冊封親王,等兒子長大了你就有門檻可走動了,好不好?”


    她笑他癡傻,“你當這是捏麵人兒?說有就有的嗎?”


    “那我牌子翻勤點兒,今兒晚上還來,明兒後兒都來。”皇帝歡暢無比,多好啊,聽她話裏的意思,倒像是不排斥懷他的孩子。


    錦書推了他一下,“可別,您這樣,別人還不生吞了我?太皇太後那兒也不答應。”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咱們這樣的,祖宗能不能讓我有孩子,還未可知呢。”


    皇帝的胳膊緊了緊,“錯都在我,我要是知道十年後會遇上你,興許那時候就不會由著他們亂來了。你不能體會,戰場上殺紅了眼的人,要停下手來很難。那陣兒進了內城,簡直是一團亂麻,我自然是奔太和殿的,紫禁城外四九城裏還有一幫子統帥,你聽說過‘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嗎?他們掄刀殺人時並沒有問過我的意思……我知道說什麽都枉然,皇帝是我做,功過自然全歸我。隻是我想叫你明白,你如今跟了我,我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待你。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我都認了。要打由你打,要殺由你殺,隻要你願意陪著我。”


    他隻知道她恨他,怨他,卻不知道她愛他……錦書淒惻地想,他不知道也好,什麽都給了他,總要留下點尊嚴,等到她人老珠黃,萬一聖眷不再,到那時至少還有力量能夠支撐。


    皇帝見她不答,自嘲地笑了笑,“你也嫌我老婆子架勢嗎?長亭總笑話我,說我年紀越大越囉嗦。”


    “莊王爺不是嫌您囉嗦,不過覺得您事無巨細,樣樣親自過問太過勞累,是心疼您。”她在他胸前親昵的蹭了蹭,“您要保重聖躬,這話天天有人說,宮裏說,朝堂上說,連外部的請安折子八成也這樣說。您就聽些個吧!天低下的事情那樣多,單憑您一個人也操心不過來,您就是鐵做的,又能打多少個釘子呢?”


    這幾句嬌聲的勸慰,直叫皇帝全身上下適意非常,便厚著臉皮問,“那你心疼我嗎?”


    她也不知怎麽回答才好,她是個愛臉麵的人,輕易不會把那些放在嘴上,隻笑了笑道,“您是奴才的衣食父母,奴才自然是要關心的。”


    自鳴鍾上響了七下,她驚道,“已經辰時了?了不得,該去哭祭了!”說著便要起身,卻又被皇帝拖回了被窩裏,“別忙,我早打發人上老祖宗那兒告假去了,說你要伺候聖駕,今兒就不過建福宮了。”


    她聽了抱怨,“您這麽的,別人又該說我恃寵而驕了。”


    “恃寵而驕,不也得有那個命嗎!”他沒正形兒地笑,“她們眼熱你,你就說你是‘奉旨驕縱’,她們有什麽話,叫她們隻管來問朕。”


    她心裏暖暖的,暗道也沒什麽,何必要在意別人的看法,自己怎麽想的就怎麽做,謹小慎微了十來年,也該過過像樣日子了。


    她嬌俏一笑,仰著臉道,“那要是有人上您那兒告狀,您要護著我。”


    他眉眼都舒展開來,和她碰了碰鼻子,“小人精兒,我多早晚不護著你來著?你是我的命!”他長長一歎,“就這會子,朕覺得像夢裏一樣,真真是熬出來了,你能和我這麽親熱……”


    她擰起了眉頭,“昨兒的事我都記不得了,怎麽就……”


    皇帝愣了愣,她長在大內,外頭那些醃臢手段大抵是沒有聽說過,這樣倒好糊弄,便支支吾吾的扯謊,“你酒量不濟,喝了一口就不成了,說熱,要脫衣裳。我要走你偏不讓,那就隻好敦倫一番了。”


    她臉上霎時五顏六色,呐呐道,“這酒真不是好東西。”


    皇帝忍笑道,“人說酒後亂性,就是這由頭。”


    她有點尷尬,悶聲道,“還是起身吧,您忙,回頭有政務要辦呢!”


    皇帝的手在她背上慢慢的撫,“今兒奏本送軍機處,延後一日沒什麽,咱們說說話兒,多好!”


    錦書抿嘴笑,伸手攬他,喃喃道,“主子離我原本隔著十八層天呢,沒曾想還有今天。”


    皇帝受寵若驚,“這是我的造化!如今好了,結成了夫妻,再有個小子就齊全了。”


    “我是奴才,可不敢和您論夫妻。”錦書笑道,“宮裏能和您稱夫妻的隻有皇後主子,您往後別這樣說,叫人聽了說我逾越。”


    皇帝想起皇後就頭疼,國母無德,令他失望至極,可這話不能說,不到萬不得已窗戶紙沒法子捅破。她好歹跟了他十幾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愛情沒有存在過,不能連恩情也一並抹殺了。


    “你不叫說,我往後就不說了,放在心裏就是了。”皇帝親親她的額頭,“說說你頭回見朕,你是怎麽想的?”


    頭回麽?那天下著大雪,進了壽藥房,凍得手腳都僵了,瞧見一個太醫在那兒拿戥子稱藥,端著架子,都不搭理她。她說,“我瞧您一眼,覺得這太醫長得真俊!什麽都好,就是脾氣不好,眼裏沒人,叫我等了好半天兒。我琢磨著肯定是個大官兒,興許是個珊瑚頂子,也不敢多問,耗了兩柱香,您才和我說話。我那時候就想,這人好大的官威,端著也不嫌累得慌!他手底下當差的人不簡單,這麽厲害的主兒,誰能伺候得了!”


    皇帝笑起來,“我就說呢,這丫頭怪好色的,盯著我使勁兒瞧,敢情女孩兒也愛俏爺們兒。”


    她不好意思了,扭過身去道,“別混說!”


    他嘴角掛著笑,轉臉看窗屜子,一手撩起幔子的角。一輪紅日升起來,耀得琉璃殿頂萬道金光。


    皇帝默念,神天菩薩保佑,叫這份安穩延續下去,再別出什麽岔子了。他允文允武,隻這情關難渡。枕邊人抵得過千軍萬馬,她一個就耗盡了他所有心力,盼著今後能順風順水,且過幾天受用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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