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還是舊人!錦書笑了,“是了,饢三兒!”


    厲三爺一拍大腿,“哎,想起來了!宮裏說丟了宮女,我還想呢,要是個普通丫頭,也犯不著弄出這麽大的動靜來,又是戒嚴又是盤查的,把那起子嘎雜子琉璃球嚇得夠嗆!敢情是弄丟了您呐,難怪要把北京城翻個兒了!”


    苓子請他們入席,笑著起來布菜,“這倒好,原來都是老熟人。”


    錦書應了個可不,方又問,“萬歲爺震怒嗎?搬封城的上諭了?”


    厲三爺籲道,“我瞧也差不離了,聽說有朝臣遞膳牌規勸,被萬歲爺嗬斥摘了頂子。萬歲爺這會兒還在乾清宮幹熬著呢,軍機大事也不辦了,就眼巴巴看著天花等消息。”


    那些話像冰碴子一樣插在她心上,她就知道會這樣,可她沒法子,她不得不逃,再耗下去她會沒命的,要被自己的良心折磨死!隻有對不住他,辜負他的拳拳深情了。


    燈花越聚越大,燭火跳動得厲害,突然嗶啵爆開,一小簇燈芯落在桌麵上,一芒一芒的閃,然後漸漸黯淡,最終死灰般的沉寂下來。


    禦前的人剛把滿地殘骸收拾幹淨,重把青瓷和銅什件的擺飾從內務府裏領來,照原樣一件件歸置好,再悄不聲兒的退出殿外去,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李玉貴請了銀剪來,燈光照著皇帝蒼白的臉,他歪在禦座上無聲無息,連眼珠子都不錯一下。李玉貴心頭狂跳,隻覺恐懼異常,恍惚間到了末世,皇帝已經薨逝了一樣。


    他瞥一眼蔫頭搭腦的莊親王,打著顫的叫了聲萬歲爺,所幸皇帝動了動,啞著聲問,“有消息沒有?”


    李玉貴嗬著腰說,“崇文門上還沒人來回,步軍統領阿爾哈圖奉旨加了關防,連夜搜查各驛站廟宇,料著會有好信兒回來的。主子,您累了,安置吧!奴才在外頭侯著,一有消息奴才就來回稟您。”


    皇帝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累嗎?累到了極處!前頭一陣暴怒,把乾清宮所有能舉起來的東西砸了個稀爛,尤不解恨,連著殿外的銅香爐也踹翻了。一旁的莊王爺驚得目瞪口呆,卻沒膽兒上前來攔,怕他紅了眼六親不認,等他累癱下了才把他扶回寶座上。


    身子再累也比不過心累,她可真夠狠的,在他腔子上剜了個洞,也不管他活不活得成,撒腿就跑了,一氣兒跑得無影無蹤,把四九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著她。


    上哪兒去了?長翅膀了不成?他冥思苦想,好好的為什麽要跑?難道她之前的百般體貼都是裝出來的?就是為了麻痹他,叫他不設防?皇帝的腦子像被狠狠蹂躪了一番,混混沌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隻知道渾身沒有一處不痛的,要靠深深的喘息才能平複。


    好恨!恨她巧言令色,恨她口蜜腹劍!明明是一張天真無害的臉,傷人心時卻毫不含糊!


    莊親王看著皇帝滿臉猙獰有點發怵,他吞了口口水說,“皇兄,錦書逮著後,您預備怎麽處置?”


    皇帝的拳頭捏得咯咯響,怎麽處置?倘或知道怎麽處置,他也用不著煩惱成這樣!真想掐死她!她太可惡,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他從未受過這種屈辱,全心全意對一個人,最後一場空,白叫人笑話!


    莊親王試探道,“臣弟請萬歲爺示下,慕容錦書藐視聖躬,抓著了就不用送回宮了吧,直接就地正/法好不好?”


    皇帝抬起眼瞪他,“你敢亂下令,朕一定剝了你的皮!”


    莊親王打了個寒噤,諾諾稱是,隔了一會兒躬身道,“依著我說,都這樣了,逮著了該辦就辦了吧!女人寵不得,橫豎都要過那關,早些生米煮成熟飯,兩下裏都省心。大哥哥,您說對不對?”


    皇帝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爺們兒家談這個也沒什麽忌諱,何況還是親兄弟間。皇帝撫了撫額頭,猶豫道,“我不是沒想過,可終歸下不去那手。”


    莊王爺不合時宜的撲哧一笑,“您快別逗悶子,什麽下不去那手?她也不小了,皇後像她這歲數時,太子都會滿地跑了。”被皇帝橫了一眼,他老實了點兒,正了正臉色,半晌又沒正經地問,“好哥哥,您憋了這些日子,身子受得住嗎?”


    皇帝覺得胸口血氣上湧,沉聲道,“你管得忒寬了,朕的房事也要過問?有這把子力氣倒不如上九門上侯著去,人還沒找著呢!”


    莊親王像得了特赦,忙不迭打千兒跪安,“臣弟這就坐鎮提督衙門去,請萬歲保重聖躬,消消火兒,翻翻牌子也成。臣弟告退了。”


    皇帝嘴裏說“翻你的大頭鬼”,操起硯台就砸了過去,要不是他跑得快,這會兒就該血濺五步了。


    皇帝像斷了弦的弓,鬆垮垮倒在龍椅裏。躁過,急過,傷心過,失望過,剩下的唯有空洞。幾千護軍在城裏搜尋,四個時辰了,半點眉目也沒有,他隱隱懼怕,她會不會像慕容永晝一樣憑空消失了?難道慕容家的人有通天的本事嗎?一旦出了皇宮,就像雨點子落進了海裏,再也尋不著蹤跡了?


    “錦書出宮前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皇帝問簾後侍立的李玉貴,“說過什麽話?見過什麽人?”


    李玉貴略有躊躇,他是禦前總管,掌握手下人的舉止言行是他分內的事兒。錦書臨出宮見過什麽人他是知道的,隻是這人說出來,難免要引起軒然大波。


    “總管,你的差當得越發得當了。”皇帝陰陽怪氣的一笑,“要好好嘉獎你才是。”


    李玉貴霎時寒毛乍立,撲通一聲跪下了,趴在地上打著擺子說,“回萬歲爺的話,錦書在景和門夾道上遇著了皇後主子和幾位小主,不鹹不淡的說了幾句。後來皇後主子把人都支開了,連身邊的人都讓遠遠站著。奴才呆蠢,她二位說了什麽,奴才不得而知……”


    皇帝連個緣由都沒問,霍地站了起來,穿過交泰殿直奔坤寧宮而去。到了門前也不論宮門有沒有下鑰,抬腿就是一通猛踢。


    裏頭太監慌忙開了門,還沒等磕頭,皇帝一陣風似的闖進正殿裏,驚壞了一屋子上夜的宮女。


    “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皇後身邊的高嬤嬤蹲了個福,“皇後主子今兒犯了宿疾,才安置下的,請萬歲爺寬坐,奴才這就進去給主子報信兒。”


    皇帝哼了聲,“宿疾又犯了?朕瞧她心力好得很呢!”說罷一提袍子便進了寢宮裏。


    皇後早聽見了聲音,心裏暗道不妙,忙掙起來迎駕,皇帝已經進了暖閣,站在八字插屏前,臉色鐵青,活像個閻王。


    皇後心上急跳,她自然是知道他因何而來,說實話,她真沒料到錦書那丫頭有這樣的膽色,居然真的從皇帝眼巴前逃了!這樣的結果好是好,隻是她成了活靶子,皇帝這關恐怕難過。


    “主子這會兒怎麽過來了?”皇後裝得若無其事,披了衣裳下地來,像以往一樣伸手替他解扣子,一麵道,“歇在這兒怎麽不叫人傳個話?我都躺下了,多失禮啊。”


    皇帝一看她這寵辱不驚的樣兒就來氣,他知道她不簡單,她統領後/宮,很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手腕,可她容得下那些妃嬪,為什麽偏偏容不得一個錦書呢!


    他拉下了皇後的手,“朕問你,今兒晌午你和錦書說了什麽?”


    皇後的眉梢浮起了譏誚,“我的萬歲爺,您急赤白臉的進坤寧宮,就是為了來興師問罪的?”


    皇帝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厭惡過皇後,她在笑,他恨不得把那副假模假式的表情從她臉上扒下來!看著他威嚴盡失她很高興嗎?


    他退後一步乜斜她,眼神冰冷入骨,“少和朕打馬虎眼,是你調唆她逃宮的,你就是不說朕也知道。皇後,你聰明一世,這回卻用錯了地方。說,你把她弄哪兒去了?”


    “主子,您這是要冤死我麽?”皇後喉頭直發哽,眼前這人哪裏還是從前舉案齊眉的丈夫?簡直就是個索命的冤家!這趟錦書一走,竟把他的魂也帶走了,連臉麵都不顧了,國事不問,動用京畿守衛滿世界找人,鬧得朝廷軍機裏沸沸揚揚的。看來她盼著錦書消失平息事端的願望落空了,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如今夫妻成了怨偶,就憑著他眼裏的恨,她還奢求什麽!


    皇後垂手站在龍鳳呈祥流蘇帳幔下,朱紅的抱柱映紅了她的半邊臉。她抬高了下巴,竭力維持她的驕傲,緩聲對皇帝道,“您知道錦書這丫頭主意大,她要是不想走,靠我三言兩語能打發嗎?您如今是欲加之罪,奴才也無話可說。隻是您想過她為什麽要走嗎?她原本和太子好好的,是您偏要橫插一杠子,弄得他倆有情人難成眷屬,錯都在您,您知不知道?錦書愛的是太子!是太子!您橫刀奪愛,還給太子指了婚,您硬生生拆散他們,她恨你,沒了指望,還留在宮裏做什麽?不走,難不成還做您的禁臠?”


    皇後的話把他的心捅出了個血窟窿,他知道!都知道!每個人都怨他,他們都憎惡他!


    皇帝惱羞成怒,他堂堂一國之君,要幹什麽還輪得著他們指指點點嗎?他一把抓住了皇後的衣領,皇後本就單薄,叫他手臂一抬,就像拎隻雞仔子似的拎了起來。他怒到極處反倒鎮定下來了,眯起眼道,“你別想混淆朕的視聽!大道理用不著你來說,你隻要把她的下落老老實實告訴朕。她一個姑娘家沒出過帝都,能躲到什麽地方去?是不是你把她藏起來了?”


    突然又是一激靈,上天入地找不著,莫非遭了黑手嗎?他呆怔著,被自己的想法嚇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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