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算是逃出來了!


    錦書撫胸蹲在小胡同裏喘氣兒,前後左右的看,也沒什麽方向。她自小長在皇城裏,統共就出過兩回宮,頭回路上什麽都沒瞧見,第二回就要獨個兒闖天涯了,她摸著袖子裏的銀子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要盡早想法子離開,免得在內城裏夜長夢多。皇帝不會輕易叫她跑了,慕容家一個在外尋訪無果,他是控製欲極強的人,如今又跑了一個,權且不問他是不是因私癲狂,就是朝堂之上也會失了臉麵,不把她揪回來肯定是不會罷休的。


    她背靠著土牆有些茫然不知所錯,往哪裏跑才好?才和他分開,卻又那麽想念。他就像棵大樹,她不知不覺成了依樹而生的藤蔓,沒了他,她縱有雄心壯誌也枉然。在他的控製下想要掙脫出來,如今到了外麵,她又像隻斷了線的風箏,沒了鬥誌,沒了方向。


    胡同盡頭是熙熙攘攘來往的行人,陌生的麵孔,冷漠的表情,她覺得有些恐懼。抬頭往上看,牆垛子上長了棵小小的雛菊,隻開出一朵花,嫩白的花瓣,黃色的花蕊,有風吹過時搖搖曳曳,隱忍而堅強的。


    她站起來,拍了拍袍子下擺沾著的土。眼下怎麽辦?她瞥了一眼被她拴在破板車上的禦馬,那馬又高又壯,噴口氣像打雷似的,要她獨自騎是不可能的,沒有他在,她連上個馬背都不成。她泄氣的拿腳踢麵前的土塊兒,不明白自己把馬順走是為什麽,當時就想著他沒了坐騎就趕不上她了,眼下這馬又成了燙手的山芋,就這麽撂著不行,叫人撿了去倒賣著去拉車,拉磨,好好的戰馬可惜了。再不濟落到不識貨的市儈手裏,直接拉到屠宰場剝皮殺肉,那自己就造大孽了。


    她過去解了韁繩把馬牽上,背著手往胡同口走,那模樣頗有點兒失意書生的味道。走了兩步碰上個四五十歲的婦人,她想打聽出城走哪個門近些,可張了張嘴,發現不知道怎麽稱呼人家。宮裏管這個年紀的叫“嬤嬤”或是“媽媽”,民間怎麽叫來著?她傻乎乎想了半天,大概是叫大娘的吧!造辦處采買絲線的白嬤嬤常有宮外的人送東西進來,人家就管她叫白大娘。


    她上前拱了拱手,“大娘,向您打聽一下,出城怎麽走?”


    包著頭巾的婦人有著老北京的豪爽架勢,上下打量她一通,笑道,“您要出城?出城有九條道兒可走,您是走哪條道?九門走九車,西直門走水車,正陽門走龍車。瞧您文鄒鄒的,像內務府的筆帖式似的,是走德勝門吧?”


    大鄴時候分得也沒那麽細,沒什麽九門九車的說頭。她搖頭說,“我不是筆帖式,就是個窮讀書的。您說的那些個門有什麽講頭?”


    那大娘大驚小怪道,“您連這個都不知道?真真是一心隻讀聖賢書啊!承德爺登了大寶,把九門的差使重新分了分,除了我前頭說的兩道門,朝陽門走糧車、哈德門走酒車、宣武門走囚車、阜成門走煤車、東直門走磚瓦木材車,您瞧您走哪個門?”錦書搬著手指頭算,“還差兩道門呢!”


    大娘同情的看著她,好好的孩子,讀書愣給讀傻了。她補充道,“德勝門是出兵征戰之門,得勝得勝,多好的兆頭啊!還有安定門,出戰得勝,回來可不安定了嗎,收兵自然走安定門了。”


    “那要是沒勝呢?”錦書歪著頭又想不明白了。


    大娘兜天翻白眼,“瞧瞧,您還挺能抬杠!承德爺登基以來什麽時候打過敗仗?就算是沒勝,還走安定門,這回敗了沒關係,下回再安定也不遲。”


    錦書失落的點頭,承德爺真是個受萬民景仰的好皇帝,在老百姓眼裏就沒有他不能的.她寡淡的眨了下眼睛,“那大娘,您瞧,我就是個平頭百姓,要出城走哪個門?”


    大娘挎籃子挎得手發酸,換了個胳膊說,“走東直門,那門是最貧的門,走百姓車。”


    錦書福了福,“多謝您了。”


    馬蹄聲噠噠的,慢慢朝胡同口去了。那位大娘愣在那兒半天沒回過神來,怎麽請蹲安呐?敢情是個姑娘!看那一招一式多規整,可不是漢民的撅屁股安。難不成是王府宅門裏頭出來的?還是皇宮大內出來的?


    “他嬸子,魂丟了?杵在那兒幹什麽?”土牆上開了個門,門裏一個女人搬了個木盆出來,邊往牆角潑水邊說,“我看見你們家華昌回來了,這出趟門,怎麽整得灰頭土臉的?您今兒買什麽好菜了?”


    大娘撓了撓頭皮,“菜早買好了,都燉鍋裏了。這小子指定又上哪兒打聯聯去了,原說一早就該到的,這會兒都未正了,怎麽才回來?”


    “您沒聽說啊,眼下進出城不易,一個個的盤查,費大功夫了!”那女的往門檻上一站,晃晃悠悠的說,“出大事兒了,宮裏丟了人兒,這會兒九門都戒嚴了。九門提督像沒頭蒼蠅似的,正帶著親兵逐個門上轉呢!放跑了人別說頂子,恐怕連吃飯的家夥都得給摘了。”


    大娘猛想起剛才那個問路的後生,不是,是那個大姑娘!宮裏跑的就是她吧!這是犯了多大的罪過呀,要不別人想進都進不去的地兒,她怎麽要逃呢!


    日頭逐漸西移,錦書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隻挑偏僻的地方走。她找了家小客棧,扔了一兩銀子寄放那匹禦馬,給路邊蹲的小花子兩個大子兒,讓他到莊王府報信兒接馬,自己挨著城牆根兒朝東直門去。


    一路上看見很多穿甲胄的兵卒在街道上巡查,動不動捏起路人的下巴頦照著畫像上比對,她嚇得胸口直蹦,朝廷辦事真夠快的,沒多久連稽查令都發出來了,這下子往哪兒逃是明路子呢?她躲在犄角旮旯裏連頭都不敢露,琢磨著等到天黑了再說吧!天黑了收了關防,想法子打探打探,看看有沒有別的途徑出城。這會兒大街小巷貼滿了告示,她一露麵準得逮個正著,哪兒還敢往城門上去啊,得換個樣子,尋摸尋摸看有哪家衣裳曬在外頭的,擱幾個錢,弄來替換下這身好衣裳吧!


    怪自己先頭隻顧發愣了,要是早些雇車奔城門上去,興許這會兒也不會給困住了。她找了個地方貓著,嘴裏叼了根草苦中作樂。她這一生真是不同凡響啊,從公主到雜役,現在又成了朝廷欽犯,往後再糟是什麽樣?估摸著抓著了該發配寧古塔開荒種地去了。


    正胡思亂想著,麵前遮擋用的破蘆杆兒簾子叫人掀了起來,她唬得一怔,慌忙捂住了臉。


    來人噯了一聲,“舅爺,奶奶說叫回去呢!”


    是個姑娘的聲音,錦書分開五指看過去,那女孩兒梳著垂髻,十三四歲年紀,圓嘟嘟的臉上堆滿了笑靨,“舅爺快別愣神了,奶奶在車上等著呢!”


    錦書迷茫茫轉不過彎來,“對不住,您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們家舅爺。”


    小丫頭說,“我們奶奶說是就是!”嘴裏才撂下話,轉手就來拉人,“您別鬧了,快著點兒吧,天都要黑了,回頭街上花子可多,把您衣裳搶了怎麽辦!”


    錦書愈發朝簾子裏縮,以前聽說過那些勾欄胡同騙清白女孩兒做粉頭子用的就是這招,她再傻,也不能平白跟著陌生人走。胡亂甩著手說,“您真認錯人了,我沒有姐妹,不是什麽舅爺。”


    那丫頭收回手也不惱,插著腰說,“您真是的,我們奶奶見天兒念叨您,您轉臉就把人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錦書露出小半邊臉,問,“你們奶奶是誰?”


    “您想知道啊?”那丫頭狡黠一笑,“想知道就跟我來吧!反正我知道您的大名,您複姓慕容對不對?”


    那張告示上八成有她的名字,知道名字也沒什麽。她搖頭訕訕的笑,“我原說您認錯人了,我不姓慕容,真的!”


    那小丫頭幹瞪眼,跺了跺腳說,“您真是根兒嚼不爛的強筋!這樣吧,我就和您說道說道我們奶奶,您一聽就明白了。”她笑吟吟的說,“我們奶奶娘家姓向,出嫁前在宮裏當過差,出宮後嫁到後海厲家了,姑爺是上虞處的侍衛。我們奶奶閨名叫向苓,值上的姐妹管她叫小苓子,這下您想起來了吧?”


    錦書啊了一聲,心裏一陣狂喜,這當口竟然遇上苓子了!她連忙鑽出來,朝前門樓子下一看,一輛藍卡啦油泥帳頂的馬車前站著個小媳婦,穿著寶藍盤錦鑲花裙,手裏捏著塊織緞手絹,正衝她揮手,那眉眼樣貌,果然是苓子沒錯兒!


    “小舅爺,快走吧!”那丫頭拉起她的手就跑。


    苓子轉身打起車簾,等她們走近了,麻利兒把錦書塞進了車裏,自己隨後上車,這才笑嘻嘻的說,“徒弟,什麽時候長心眼兒了?死活不肯來,叫我好等了半天!”


    “真巧!怎麽這會兒遇上了!”錦書低頭說,“我這狼狽樣兒,又叫你瞧見了。”


    苓子掩著嘴笑起來,“得了,我跟前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隻是我沒想到,你這丫頭還有這樣的膽色。”她說著,淚盈盈的探身摟住她,“你一定是吃了很多苦,一定是沒法兒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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