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恩旨了?指婚了!錦書心裏亂作一團。


    太子答應了,還親自來謝恩,一夕之間改變了這麽多。他不是愛著她的嗎?他說過非卿不娶的,臨了詔書一下,到底還是敵不過強勢的皇帝。


    他太年輕,縱是有一刻赤誠的心,又怎麽去和皇帝較量!父子君臣,天差地隔,力量懸殊。錦書知道他的無奈,也沒法子怪他,隻是覺得腦子木木的,悵然若失。原本以為至少還有他,如今連他也成了別人的。或許她從來就不曾擁有過,就像南柯一夢。


    也好,這消息來得正是時候!如今要走就可以義無反顧了,紫禁城裏有太多可怕的回憶,再也沒有值得她留戀的了地方了。


    皇帝轉過臉看錦書,傷心嗎?難過嗎?咬一咬牙就過去了,沒有了太子,他就能成為她生命的全部。皇帝有些雀躍,他承認自己是個大俗人,還有一套心狠手辣的鐵腕,那又怎麽樣?他是皇帝,本來就該主宰萬物!他隱忍得夠久了,痛苦每天都在擴大,從呼吸一直蔓延到骨髓,這種感覺誰能體會?以前對敦敬皇貴妃的情是天理難容的,現在呢?現在為什麽不可以?他要一輩子掩飾,把他的愛情帶進棺材裏去嗎?絕不!即便對手是至親骨肉,也不能搶走錦書!


    皇帝眼裏浮起決絕的神色,到了這個份上,再心軟也不濟了,索性狠到底,大家就消停了。


    “上老祖宗那兒去過了嗎?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太皇太後吧,她老人家盼了好多年了。”皇帝垂下眼道,“湖廣有密報進京,說軍務上出了岔子,軍餉三個月沒有發放了。各地軍政是社稷命脈,把案子交總督紀翮糾辦,難免有偏頗。他手底下的人都是當年跟他出生入死的,紀翮這人雖公正,有時卻太過手軟,或循私,也或者有牽連,朕指派大學士薑直為欽差,太子從旁督察,務必把這件事徹查到底。你早作準備,明日受完齋戒就動身吧。”


    太子躬身應是,暗道皇父當真費盡心機,搶走了錦書不算還要把他打發出去。事到如今也沒什麽情分可言了,他看著錦書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頭疼得滴出血來。現在除了忍耐沒有別的出路,離大婚還有大半年,這段時間精心部署下去,萬歲爺再聖明也有失策的時候,隻要找準了時機,一舉攻占太和殿也不是不可能的。


    隻是委屈了錦書,皇父時時刻刻把她護在羽翼下,不給他半分的空子鑽,他有滿腹心事要和她說,可惜隻能瑤瑤相對,無語凝噎。


    太子狠下心腸調開視線,衝皇帝拱手道,“那兒子這會子就找薑直商議去,皇父沒有別的吩咐,兒子就告退了。”


    皇帝隨意擺了擺手,太子屈膝點地,起身退出明間,站在嘉量前,看著老虎洞裏來往穿行的太監宮女愣了會兒神,方提了袍子下台階出乾清門去了。


    乾清宮正殿裏一室靜謐,站殿的禦前太監偶人樣的佇立,唯有簷下的畫眉鳥婉轉鳴唱。


    錦書走過去摘下籠子給鳥添食水,皇帝抬起頭瞧她,她麵容恬淡,似乎陰霾皆已煙消雲散了。


    “錦書。”皇帝道,“你有什麽話同朕說嗎?”


    她歪著頭想了想,“萬歲爺想讓奴才說什麽?”說有多失望,有多難過,有多討厭他嗎?他把障礙解決掉了,她該為他拍手敬賀嗎?她淺淺一笑,“奴才想起來了,您賞我的鳥還在慈寧宮呢,回頭奴才過去一趟,把籠子提溜過來。這兩隻鳥不是一窩的嗎?擱在一塊兒養吧,叫它們熱鬧些,你一段我一段的唱才好玩!”


    她不願意說,他也不便追問,複又垂首倚著肘墊翻起《四民月令》來。


    錦書回頭看他,長眉微斂,石青的褂子映襯出一張玉石般無瑕的臉,真真是芝蘭玉樹,秀色宜人。


    她挨過去問,“主子,明兒真要出宮去嗎?”


    皇帝唔了一聲,不言語,嘴角勾起一縷笑意。


    “上回出去沒能走走,就吃了一個餛飩,怪可惜的。”她覥臉笑著,“主子,這回能散散再回來嗎?奴才想上八大處玩兒去。”


    皇帝又唔了聲,不置可否。


    錦書被他那兩聲鼻音弄得七上八下的,悻悻站在邊上不時的瞟他一眼,等了會兒不見有動靜,她又挨過去一點,“主子?”


    皇帝憋著笑,又嗯了聲。


    “您別光拿鼻子出聲啊,您開開金口。”她抿出小小兩個梨窩,“上八大處去好不好?”


    皇帝說,“八大處是避暑消夏的地方,這會兒幹什麽去?滿世界陰涼,沒的作出病來。”


    “那咱們上哪兒去?又去聚寶齋淘換寶貝?”倒不是說琉璃廠不好,隻怕進了店裏又當大爺似的請到單間裏供起來,到時候要走也不易。


    皇帝見她鼓起了腮幫子,知道她不樂意了,忙撂了書說,“四九城裏有的是好玩的地方,咱們上茶館裏看人玩鷹、玩蟲去,趕集吃小食,熱騰騰的包子,油煎餑餑,再照著你的樣子吹個糖人兒,天橋、後海,由著你點,成不成?”


    人多的地方就行,她忙點了點頭,“過會兒奴才和太監借衣裳去,穿男裝方便些。”


    皇帝說,“犯不著借去,叫李玉貴弄兩套常服來就是了。”一麵笑道,“你倒急!不怨我給太子爺指了婚?”


    錦書臉上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然後一點點隱去,最終消逝不見了。


    皇帝看著她,滿眼的冷冽入骨。


    戳著她痛處了?她隻知道她的難處,竟不知道他有多不受用嗎?皇帝寒著臉道,“指婚的恩旨已經下了,太子也沒話可說,朕瞧你還是死心吧,你這一輩子隻能在朕身邊了。朕說過不逼你,可也不會無限期的等下去,朕對你怎麽樣你應該明白,你快些把心從太子身上收回來,免得大家臉上不好看。”


    皇帝把這話扔在她麵前,他再也沒有那麽好的耐心了,她恨他也好,怨他也好,他不管不顧,隻要把她禁錮住,剪了她的翅羽,她就再也沒法離開了。錦書低著頭說,“奴才不敢有非分之想,萬歲爺這樣說,叫奴才惶恐至極。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太子爺早晚會有良緣佳配,奴才算哪個牌名上的人,還敢有那奢望麽?至於主子您……”她哀怨的看他一眼,“奴才更不敢高攀。奴才管得住自己就是了,您是怎麽瞧我的,那我可管不著。”


    這話擱在別人嘴上是殺頭的大不敬,可到了錦書嘴上,那嬌嗔的語氣卻能卸下皇帝所有的負擔。他靜靜看著她,這丫頭似乎又長了些個頭,原先像個半大孩子,年下到現在躥得快,和他站在一起時,居然有他齊肩高了。那臉盤啊,身段啊,沒有一處不惹人愛的,抱在懷裏軟軟的,溫馴起來像隻貓……


    皇帝老臉一紅,忙別過臉,故作姿態的沉聲道,“這話說得有理,怎麽對你是朕的事兒,和你沒什麽關係,你隻管當好差就盡夠了。”


    她扭身去擺弄案上供的香爐,往裏頭添佳楠塔子,又拿銀箸撥了撥,方道,“奴才人微身賤,宮裏那樣多的小主兒們盼著得蒙聖寵,主子別把心思放到奴才身上,奴才不配主子這麽著。”


    皇帝緘默下來,垂眼看著書的扉頁愣神。她占據了他的全部視聽心神,草草一句“不配”就能打發了嗎?


    錦書輕輕歎息,如今太子那裏撂下了,他有了太子妃,能正經過日子,不再為她的事時時牽掛糾結,對他來說是最好的出路,自己也算是還了業障。剩下的他……她背過身忍不住紅了眼眶,淒切的發現竟有那麽的不舍。這個曾經遠在天邊的仇人,如今成了她所有的思念。她愛他,卻不能和他廝守,世上沒有比這更苦的情了,注定要煎熬到死的那一天。


    她勉強擠出個笑臉來,“明兒齋戒從辰時到戌正呢,咱們怎麽出去才好?不是得在齋宮裏打坐靜修嗎?”


    皇帝心不在焉的應道,“規矩是死的,也可以變通一下。一天禁食,那些王公大臣也受不住,了不起撐到午正罷了,到時候各自散了就是了。你換了衣裳在順貞門上等朕,朕拈了香就來尋你。”


    錦書搖頭道,“奴才還要伺候您更衣呢。”


    “禦前那麽多人,未必非用你不可。朕知道你在哪裏,奔著你去就成了。”


    錦書嗓子裏像堵了團棉花,離別在即,聽什麽話都覺得別有深意似的。也不敢多說什麽,怕露了馬腳叫他起疑,屆時要走就難了,於是蹲身應個嗻,“奴才備了果子等您,一早上就不許吃東西,怕餓出病來。”


    皇帝是說不盡的滿懷相思,她又那樣體貼,他自然是受用到了極處。他招了招手,“你來。”


    她順從地在他腳踏上跪坐下來,把臉貼在他膝頭的八寶平水紋上,繁複的金絲線繡得極工整,碰在肉皮兒上有些微涼。他的手溫暖有力,在她發上細細摩挲,誰也不吱聲兒,不去破壞這春日靜好,雖然各有感觸,各有所思,卻也盈盈洽洽,仿佛留得住這一刻,就留住了天長地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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