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和左門兩腋的護軍像釘子一樣的佇立著,護軍統領達春看見皇後的肩輿駕臨了,飛快奔過來畢恭畢敬甩袖打了個千兒,“奴才恭請皇後主子金安。”


    皇後看著門禁道,“萬歲爺有口諭,著你撤了親兵,太子爺的思過解了,叫往上書房見總師傅去。”


    達春有些猶豫,他是皇帝從南苑商旗中挑選出來的,由一個小小的兵卒提拔成了大內的護軍統領,對皇帝是絕對無二的忠誠。皇後是太子生母,會詢個私情也未可知。於是嗬腰道,“不知主子可有萬歲爺的手諭?”


    皇後冷冷看著他,哼道,“達統領好大的官威呀!如今連我的話都不中用了?難道我還能假傳聖旨不成?”突然麵上一凜,橫眉喝道,“混賬東西,瞎了你的狗眼!還不滾,仔細本宮請了上諭削你的職,叫你上泰陵修墳圈子去!”


    達春一聽事兒要鬧大了,皇後到底是一國之母,再怎麽護犢也不敢公然篡改皇帝口諭。當即把腰佝僂得更低了,打了滿滿一千兒,甲胄上的銅鑲釘嘩啦亂響,“奴才是混賬王八,叫油脂蒙了竅,請皇後主子消消火兒,奴才這就消禁。”言罷打個手勢,立時把鹹和左門上的護軍撤了個幹幹淨淨。


    皇後命人把門推開,帶著貼身的李嬤嬤直奔東宮正殿而去。穿過明間進暖閣,一眼看見太子盤腿坐在炕上,臉色蠟黃,正定定瞅著窗外發怔。皇後鼻子一酸,霎時心疼肝斷起來,揉弦兒似的叫了聲“湛兒”,眼淚簌簌的落在胸口的五穀豐登彩帨上。


    太子轉過臉看皇後,兩個眼睛紅紅的,見著母親叫了聲“母後”,又喃喃道,“兒子以往不明白圈禁有多可怕,眼下算領教了。難怪那時候的廉親王一禁足,沒隔多久就薨了,原來圈禁真能叫人發瘋的。”


    兒子是娘的心頭肉,看見太子成了那副模樣,說得又是那麽淒慘,皇後早就疼得說不出話來了,上前幾步把兒子摟在懷裏,心啊肝啊的痛哭起來。


    太子埋在母親的臂彎裏,腦子裏迷迷糊糊全是錦書的影子,他撼著皇後道,“母後,你上養心殿去過嗎?瞧見錦書了嗎?她不在受罰了吧?眼下怎麽樣?好不好?”


    皇後一窒,捧著他的臉道,“你昨兒一宿沒睡是不是?你皇父隻令你自省,又沒說圈禁你,你想那些個幹什麽,給自己添堵麽?”


    太子卻不依不饒,拉著她的袖子道,“您不說,兒子自己上禦前找她去!”


    皇後急了,攔住他道,“你站住!這會子去鬧,你不要命了嗎?她好得不能再好了,哪裏用得著你操心!你隻要管好自己就盡夠了,你這個樣兒,是要叫我活活疼死麽!”


    太子心裏油煎似的,聽說她不好熬可,聽說她好又不舒坦,真真不知怎麽才稱心。他抬眼瞧母親,喃喃道,“我要娶她,母後,您替兒子想想法子吧。”


    皇後巴巴兒看著兒子的慘樣兒,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們那頭熱火朝天,他還在這兒癡人說夢!她駁斥道,“你快給我醒醒神兒!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這些個?你皇父如今倚重東齊去了,你呢?為個狐媚子魂不守舍的,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傻兒子!”


    太子不悅道,“您罵她做什麽?她如今身不由己,又不是她願意到禦前的。至於皇父倚重東齊,兒子並不在乎,兒子原本就上奏辭太子位的,隻要他把錦書還給我……”


    “我瞧你是中了邪魔了!為了她連儲君都不做了,你可真有出息!愛美人不愛江山是不是?甭念著她了,原先我還不想說,眼下不說也不成了。”皇後把門上侍立的太監宮女都打發了出去,往杌子上一坐,一字一句道,“你不是問她的境況嗎?我今兒上養心殿去了,你猜猜我瞧見了什麽?你的寶貝疙瘩躺在你皇父懷裏呢,真真是不堪入目!虧得我去得快,倘或慢了半步,不知還要遇見什麽汙穢的事兒。你皇父雖未晉她位份,可我料著昨兒夜裏八成是進幸了的。生米煮成了熟飯,你怎麽說?難道還演一出奪妃來嗎?”


    太子怔在那裏,像被抽走了魂魄,眼也直了,臉也白了,腿顫身搖隨時都會栽倒下來的樣子。皇後大駭,懊惱自己說得太直了,這傻子一時接受不了,痰迷了心可不得了。她慌忙去扶他,摟住了給他順氣兒,顫著哭聲的說,“湛兒,東籬……你別嚇唬母後!這是怎麽了,快倒口氣兒啊兒子!”


    太子耳也聾了,眼也盲了,他泥塑木雕般的呆坐著,半晌赤紅著眼,咬著槽牙道,“是皇父逼她的,一定是皇父拿皇權逼她的……”他恨得發抖,恨皇帝,更恨自己,明知道她留在養心殿沒什麽好事,他昨天為什麽沒拚死帶她走?叫她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落進了虎口裏,皇父一個爺們兒用了強,憑她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兒家怎麽反抗?


    太子噌地跳下地,連鞋也沒穿,抽出牆上佩劍就要往殿門上去。皇後嚇得沒了人色,尖叫著“攔住他!攔住你們爺!”,廊廡上的太監潮水般的湧上來,把六扇菱花門結結實實堵住了,皇後照著那張年輕的臉上揚手就是一巴掌,“你撒什麽癔症?莫非還要弑父麽?你跨出景仁宮試試,保管你一抬腿,轉眼腦袋就不是你的了!”皇後捂著胸口痛哭起來,“你這孽障,心一橫什麽都不顧了,母親生你養你的恩情你半分也不惦記,如今為個賤人癲狂,早知如此,當年就該撂開手不管你,也省得白操那些心!”


    太子被打傻了,看見母親全然沒了以往的威儀,哭得幾乎厥過去,他心裏針紮一樣的痛,左右為難著,躊躇了下奮力把劍摜在金磚上,屈膝便跪在皇後麵前磕頭,哽咽道,“請母後保重鳳體,要是氣出個好歹來,兒子磨成粉也難抵罪了。”


    皇後不管他,掃了眼殿門上的人,轉身對景仁宮總管太監鄭寬道,“剛才的事兒,誰也不準泄露半句,要是叫本宮知道了,仔細禍及全家!總管,這事兒交給你辦,辦得好,大家有賞。辦得不好,本宮唯你是問,聽明白了?”


    朕寬不敢有誤,忙打袖應個嗻,回身使了眼色,眾人領命紛紛退到值上去了。


    皇後歎息著扶起太子,哀戚道,“事到如今諸事都看開吧,你對人家滿腔赤誠,人家拿你當槍使,攀上了高枝兒轉手就把你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咱們自己吃個啞巴虧,就算了吧!好好坐穩了太子的寶座,將來有朝一日君臨天下,要什麽得不著?別說一個錦書,就是一百個一千個,你要,還不是手到擒來?”


    太子窩在炕上搖頭,“錦書隻有一個,錯過了,今生再不能遇上了。”


    皇後的嘴角忍不住的往下耷拉,無奈的看著他,隻覺已經束手無策了。太子活泛,大好的年紀,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何嚐在他臉出現過苦大仇深的神情?現在呢?麵色倦怠,發髻散亂,頰上還有五個鮮明的指印,哪裏還有儲君的做派,簡直像個大牢裏的囚犯!


    皇後生他時太年輕,隆冬時節大雪紛飛,皇帝那時在工旗鍵銳營裏,雖然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守在邊上,她仍舊沒有半點底氣。頭胎男孩兒生起來著實受大罪,痛了兩晝夜,最後又是紮針又是含參片,眼看著不成了,孩子倒生下來了,隻是她傷了元氣,之後再怎麽都沒法子懷上了。


    隻這麽一個寶貝,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寄托。他要是受了委屈,那比用刀紮她還痛。皇後恨透了皇帝,他算什麽父親?《白虎通》曰,父者,矩也!他教化萬方,自己卻是身行不正,還有什麽麵目為君父!


    皇後說,“你皇父明兒要頒恩旨了,定了傅浚家的小姐為太子妃。你聽母後一句話,君命不可違,娶便娶了,世人都打這兒過的。什麽愛不愛的!拜了堂入了洞房,兩個人一條心,自然就好了……”


    皇後還沒說完,太子又是一蹦三尺高,像困獸似的在地心團團轉,梗著脖子粗著嗓門的低吼,“兒子絕不依!要是再逼我,我豁出一條命去,幹脆反了朝廷,也學學皇父當年黃袍加身!”


    這話一出口把皇後唬住了,她耳裏嗡嗡作響,登時滿世界天旋地轉,隻惶惶道,“你放肆!這話能混說麽?你要自尋死路不成!”


    太子漸漸冷靜下來,不過腦子說出來的話,未必就不足取,他突然發現這其實是個很好的出路。他擰眉沉思起來,衝皇後揚起了唇角,“母後,與人為奴,怎及自己自在為王?兒子回頭就找舅舅和豫親王去,他們掌管著禁衛軍和上書房,兒子得他們相助就成了一半事兒。”太子切切看著皇後,“母後,您會幫兒子吧?請母後從中斡旋!兒子登了大寶,您就是皇太後,再也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不用擔心兒子的兄弟們奪嫡,也不用裝著笑臉子和那些妃嬪們周旋,母後!”


    皇後控製不住的打顫,喃喃道,“你瘋了……你瘋了!這話再不許說了,我隻當你魘著了,是胡言亂語。”


    “母後,兒子清醒得很。”太子眼裏是望不到邊的仇恨,他說,“兒子決定的事絕不更改!您幫我我要辦,您不幫我我也要辦!兒子可不是唐朝的壽王李瑁,皇父搶了兒子心愛的人,我咽不下這口氣!兒子就是死,也要死得其所!母後幫我,兒子感激您;母後眼瞧著我死,兒子也絕沒有半句怨您的話,請母後自行權衡。”


    皇後猛在他背上捶打了幾下,“你這不是逼我是什麽!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她癱坐下來抽泣,“大禍臨頭了!湛兒,你這會子怒極攻心,還是緩緩再說吧!等明兒……”


    “明兒要搬恩旨了,”太子謂然長歎,“明兒兒子另有打算。要把錦書討回來是不能夠了,我知道皇父絕不能放手,我隻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母後,不是兒子不孝,是皇父不念父子情,兒子是沒辦法。”


    太子說著,傳秦鏡來更衣,打發人上乾清宮瞧了,說皇帝已經起駕往養心殿去了,他整了整頭上的紫金冠,對伺候文房的太監道,“備筆墨,皇後娘娘有家書要寫。”


    皇後站在和璽彩畫下,景仁宮飛揚的殿角像雄鷹張開的雙翅,殿角的哨瓦抑揚嗚咽。這條路一旦走上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太子鬥誌昂揚的立在書架前,像足了當年攻打帝都前的皇帝。皇後苦笑起來,兜了個大圈子,一切要從頭開始。這世上隻有兒子是最親的,江山原就是要傳到太子手裏的,晚一些,早一些,又有什麽分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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