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春,雨水多起來,雷聲震動著,新糊的窗戶紙沙沙的響動。


    錦書側身躺著,後半夜變了天,一陣疾雨打在欞子上,簌簌的恍在耳畔。她吹亮了火折子照案頭的玉漏,才到醜正,離皇帝起身還有一兩個時辰,她卻怎麽都睡不著了。


    神誌昏潰,腦子裏跑馬燈似的轉,一會兒太子,一會兒皇帝,一會兒又是看不清麵目的永晝。


    永晝離宮時隻有六歲,他和太子同歲,現在也該有十五了。不知道他逃往哪裏了,也不知是否還活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的衛軍傾巢出動搜尋了九年一無所獲,難道是不在了嗎?否則怎麽不來尋她?她日盼夜盼,巴巴兒等著他來救她,他為什麽不來?


    錦書茫然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翻個身,眼淚在枕頭上暈洇。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冷,慢慢蜷縮起來。


    兜兜轉轉終究還是到了禦前,往後的路怎麽走呢?再放任下去是個什麽結局?她舍不下太子,他一片深情怎麽忍心辜負。還有皇帝……或者整件事裏最苦悶的就是他了,多無奈,怎麽會和她糾葛上了!這一切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有因才有果。沒有他十年前的謀朝篡位,怎麽有現在如臨深淵的煎熬!


    她幽幽長歎,一定要出去!不能再這麽等下去了,不能把一生交待在這深宮之中。日日麵對他,她還有多少堅持能消耗……


    她伏在枕上哽咽,皇帝在她心裏埋得那樣深,要想拔除除非她死。如果是平頭百姓多好,隻要他來求親,她就嫁給他。可惜了,沒有這樣的命,他們注定要纏鬥,要互相折磨。她隻有逃,能逃出去就有一線生機。


    上回太子說寒食踏青,她要是還在慈寧宮,他使些手段興許就把她帶出去了。眼下恐怕不能夠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一舉一動他都瞧著,別說出宮,就是踏出養心殿都夠嗆。


    她披著衣裳坐起來掌燈,橫豎睡不著了,索性把前頭撂下的針線重做一做。被子攏到一邊,把炕桌挪過來倚著,太皇太後的春襪子還差一點就繡完了,繡完了好送過去。老佛爺慈悲,在她跟前當差一點都沒有為難她,眼下換了地方當值,也不能落個人走茶涼的名聲。


    崔總管那裏也該有個交待,雖說才開始多少存著相互利用的心,可後來她能感覺到,他老人家是一心為她的,沒有他,她可能已經讓皇後給整治死了。這份情當領,隻恐今生沒機會報答他,隻好留到下輩子了。


    蟲斯門是個穿堂門,在“華滋堂”的正後方,離皇帝的寢宮不遠,卻要過如意、嘉祉兩道門。她在燈下坐著,恍惚有些不自在,總疑心有人在窗戶那邊看她。她心頭攥緊了,這三更半夜,除了門上的太監再沒別人了吧!太監是兩個時辰一輪換的,子時換值到現在,正是犯困的時候,誰有這閑功夫看她呢!


    她壯了壯膽推開窗戶瞧,透過簷下低垂的雨搭,影影綽綽看見值夜的宮燈下有個明黃的身影,背著手,長身玉立,臉上淡淡的,正失神朝她這裏張望。


    她憟地一驚,怔在哪裏不知怎麽才好。


    雨下得愈發密,偶爾有璀璨的閃劃破天際。站門的太監躬著身,低垂著頭,貼著門的兩掖侍立。因著穿堂門上沒有出簷,他們隻有在雨裏站著,頭上的纓子淋得七零八落,凍得直打擺子。


    既然看見了就要迎聖駕,錦書慌忙攏好頭發放下窗戶,慌慌張張穿上袍子下地出門,正要跪迎,一抬眼,門上竟已空空如也。


    恍如一夢似的,他走了。她癡癡站在門口,心裏空落落的沒了依附。想是怕她到雨裏相迎吧,鐵血帝王的縝密柔軟她見識過了,靈魂的最深處凜冽刺痛起來。她合上門扉苦笑——


    宇文瀾舟,你簡直就是一顆毒瘤!慕容家一個不剩的禍害完了,軋刀殺頭不算,現在又拿鈍刀子割她的心肝。他成功了!成功的兵不血刃!成功的令她痛不欲生!


    她冷靜下來思忖,要出宮不是沒有辦法,像上回逛琉璃廠一樣,隻要皇帝願意帶她出去,總能找到時機逃脫。要想盡法子攛掇他,這之前先得捋順了他,要叫他疏於防範。這應該不難吧!不必太過逢迎,溫言軟語,或者一個笑臉就足夠了。


    神武門上晨鍾響了,天漸明。皇帝按慣例寅時三刻要起床的,錦書梳洗妥貼,宮裏有規矩,上值不走回頭路,於是繞了個大圈子到養心門上等候宮門落鑰。


    “給姑姑請安。”先到的禦前宮女齊齊蹲身給她見禮。


    她大吃一驚,這些上等宮人平時都是拿鼻子眼兒看人的,現在連同掌事的琴歌也衝她納福,她登時不安,回了禮說,“我是才來的,姑姑們折煞奴才了。”


    眾人側身避開了,嘴裏說“不敢”。這是什麽人?前朝的帝姬,當今皇上的寶貝疙瘩,聖眷隆厚著呢,保不定往後就是個貴主兒,誰敢在她麵前拿大,萬歲爺知道了也不能依。


    養心門“喀”地一聲落了鎖,宮門徐徐開啟,木影壁前站了一溜小太監,又朝她甩袖打千兒問吉祥。錦書尷尬的回個禮往圍房廊子下去,中路不是奴才能走的,辦差隻許走廊廡。她悶著頭進“中正仁和”,從寶座後的穿堂過去。皇帝嚴謹,從不讓宮女貼身侍候,寢宮裏當值的都是太監,隻有茶水、司衾上用宮女,錦書很心安理得的和眾人在“日又新”外侍立。


    李玉貴這時打起簾子探出身來,對她招手道,“姑娘快過來。”


    錦書遲疑著走過去蹲了個福,“請諳達示下。”


    李玉貴笑道,“姑娘客氣了。今兒尚衣的常四病了,萬歲爺更衣就交給您伺候了。往後也是這樣,常四回頭撥到四執庫去,他那裏每日分派好朝服、常服、袞服,你用不著操心那些個,隻負責給萬歲爺穿上身就成了。”


    錦書曲腿應個是,既然差事下來了,也容不得她問個為什麽,隻好低頭隨他入了寢宮。


    皇帝正由太監伺候著拿青鹽漱口,又盥手淨臉,然後披散著長發坐在杌子上,那烏發濃密幾乎是及地的長短。看見她進來淺淺一笑,“姑娘昨兒睡得不好?”


    錦書聽他喚“姑娘”一時沒轉過彎來,窒了窒才道,“謝萬歲爺垂詢,奴才睡的很好。”


    皇帝不再說話,由梳頭太監挽了發,便起身抬起手示意她來更衣。


    皇帝的朝服繡工紋樣極繁複,兩肩、腰帷、襞積、裳共有九條五爪金龍,另有十二章祥紋,下幅是八寶立水樣。因著才入春不久,皇帝的披領袖端仍沿用紫貂出鋒。錦書對龍袍並不陌生,伺候起來駕輕就熟,仔細替他束上吉服帶,戴好了遊龍金頂,那杏黃的色澤映襯出九五至尊睥睨天下的氣度。


    她上下細端詳了,暗歎這人果然堂堂的好相貌!他以往在內廷是穿常服的,雖然也貴氣,並不像此刻這樣的威儀。瞬間的失落排山倒海般的湧來,她慘淡的意識到,大鄴果然真真正正的不複存在了,改朝換代了,江山姓宇文了,麵前這人便是最好的佐證。


    “還沒有瞧夠?”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不對勁兒,就愛看她發懵的傻樣子。她平時太過老成,謹小慎微,白糟蹋了爛漫年華。倒是這樣發一發愣,眼神純潔得鹿兒似的,才叫人打心眼裏的疼愛。


    錦書紅了紅臉,“主子快別取笑奴才,奴才怪臊的。”


    皇帝接了長滿壽敬獻上來的奶/子隨意喝了口,笑道,“臊什麽,你又不是頭回這麽直勾勾盯著朕瞧。”


    錦書訕訕道,“奴才是看這白絹包著失儀,主子,您還疼嗎?”


    皇帝摸摸額頭道,“勞你記掛著,疼是不疼了,隻是不知道朕這‘失儀’是誰害的。”


    錦書別扭的絞著手指道,“奴才萬死,奴才拿抹額替您遮一遮吧!”


    “罷了,朕不是聖人,偶爾失儀也不為過。”皇帝撂了蓋盅站起來,“叫起你就甭跟著了,天還沒亮透,又下雨,沒的淋著了作病。”


    錦書肅了肅,道了個“嗻”。


    李玉貴和長滿壽互遞了個眼色,萬歲爺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瞧這一早笑容滿麵的!這位天下第一的爺什麽都沒得挑,就是脾氣大,有床氣兒,睜開眼三句話不就甩臉子要打人,眼下這和顏悅色,幾百年都沒見過一回。


    主子爺也有體人意兒的時候,真個兒叫人瞪脫了眼珠子!兩位總管很想砸吧幾下嘴,聽聽這柔情蜜意的話,哪像是萬聖之尊能說出來的!崔運道不賴,錦書這丫頭將來一準兒能給他長臉。


    皇帝這兒要上朝去了,禦輦在外頭停著,是一抬金頂金黃雕龍版輿。禦前太監穿簇新的藍夾袍,外麵罩著油布雨衣,腳上一色的油喀拉靴子,正必恭必敬躬身侍立。


    皇帝撩了袍子上輦,回過身囑咐道,“朕知道你昨夜沒睡安穩,去歇會子,等朕回來再打發人去叫你。”


    錦書心裏一暖,看著那雙神采飛揚的眸子淡然一笑,“主子快去吧,沒的誤了叫起。”


    皇帝暈淘淘,隱約咂出了點甜蜜的味道,倒像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妻子送丈夫應朝點卯似的。他收回視線進了肩輿,歪在大狼皮坐褥上闔上了眼,隻覺心滿意足了,往後日日這樣也盡夠了。


    李玉貴擊了擊掌,敬事房太監高唱一聲“萬歲爺起駕”,前後各有六個太監挑著羊角宮燈,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天街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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