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扛了個人,由丹陛旁的高台甬路大踏步上明間來。養心殿的人都嚇壞了,他們惶惶呆立著,不明所以。


    李玉貴忙不迭的揮手示意他們退下,一瞬間殿內的宮女太監都卻行至殿外,合上了三交六菱花隔扇門。南窗下的人也撤出來,紛紛退回值房裏去了,偌大的內廷正殿登時空無一人。


    皇帝把錦書帶進東次間,卸肩往條炕上一扔。她咚地有了著落,才要梳理發暈的腦袋,赫然發現皇帝竟在她上方,兩條胳膊撐著上半身,兩肩上金絲線繡的團龍圖在日光下粹然生彩。


    她紅了臉,才發現雙腿無法合攏,這樣曖昧的姿勢實在叫人尷尬,皇帝的臉色像冰一樣冷,她心頭突突直跳,強作鎮定的說,“萬歲爺,請自重。”


    “自重?”他陰冷一笑,“你除了遵著教條,就沒有旁的話說了?”


    錦書垂下眼,“我是奴才,自然要依著教條行事。”


    皇帝微一怔,她心裏有根刺,紮得很深,這根刺是他親手打進去的,他很是愧疚,呐呐道,“你還是怪朕,朕是無心的,朕從沒有拿你當奴才。”


    “奴才不敢對主子不敬,萬歲爺說的是大實話,我的確是奴才。”她說著,眼淚汪汪的別過臉去。


    皇帝的心像被重錘擊中一樣,她的委屈樣兒簡直讓他痛透了。他見過妃嬪們嬌滴滴的流淚,不過是爭寵的戲碼,眼前人不一樣,秀眉微蹙,悄無聲息,卻是徹心徹肺的悲傷。


    他曲起手臂,把臉枕在她頸窩裏,那淡淡的香氣在鼻尖縈繞,他說,“對不住,我絕不是成心的。”


    錦書淒惻一笑,這世上能叫皇帝說出這三個字的大約寥寥無幾吧!隻是他壓在她身上,這叫她寒毛直豎起來。她拿手推他,屈起肘頂在他胸前,她說,“主子,別這樣,奴才當不起。請主子放奴才走吧,奴才還在值上,還得回去伺候老祖宗。”


    皇帝抓住她的手腕子壓在炕沿上,憤恨道,“你還想著走?當值?守陵?真有你的!你就那麽急著逃開朕?朕又不是夜叉,真叫你這樣害怕?朕心裏無時無刻不念著你,你要走,把朕的命也帶走罷了。”他咬牙切齒,騰出一隻手來解她領上的蝴蝶扣,“朕前頭太縱著你了,倒讓你生出這種心思來!你沒有一日不想著出這紫禁城是不是?好啊,朕要了你,瞧你還怎麽走!”


    錦書尖叫起來,死命的護住脖子。皇帝的力道愈發大,他像繃緊的弓弦,微一碰就會斷了似的。


    他胡亂去扯她春袍外麵罩的背心,鎏金的銅鈕子彈飛出去,“叮”的一聲濺在十錦槅子裏供的青銅鼎上。


    三個月了,這三個月沒有一天過得鬆泛,當真是吃夠了相思苦。他並不是個冷血的人,隻是身處高位,有旁人無法體會的無奈。皇帝要喜怒不形於色,要端著架子坐在雲端。他也憧憬著過長亭一樣的生活,可是不行,宗族裏的任何人都能按著自己的意願過日子,唯獨他例外。他是萬民景仰的承德爺,是這大英皇朝的標杆。君子寡欲、君子博學、君子勞心……哪一句不是對他的束縛?他情願縱馬揚鞭馳騁沙場,也好過坐在金鑾殿上和臣工們比心機賽手段。


    他並不像外頭傳聞的那樣英明神武,至少在她麵前隻是個極簡單的男人。他愛她,想和她日夜廝守,可這願望這樣難以企及!她視他為洪水猛獸,他進一尺,她退一丈,永遠的天差地隔。


    一點都不愛嗎?他絕望的想,那就一起毀滅吧!就算下地獄也要帶上她!


    大背心撕爛了,歪歪搭在一邊肩頭。她早已經沒了人色,女人再強悍怎麽敵得過男人,她的抵抗漸轉薄弱。春袍子開叉處豁到了腰際,她寒心到極點,他就是這樣愛她的!除了占有還有什麽?


    “我恨你!”她掩胸低泣,“你要把我逼到什麽程度才算完?你不過是見不得我好!你殺我慕容家九百八十三口人,我到死都恨你!我恨不得挖你的心,吃你的肉!你要就拿去,我什麽都沒有了,命總還是自己的,隻要你撒手,我絕不苟活半刻!”


    “你敢!”他恨得口不擇言,“你留著清白給誰?給太子?做夢!朕的女人他敢動,朕明日就廢了了他,不信的話隻管來試。”他冷酷的說,“朕的痛苦,要叫你們百倍的還回來。朕是天子,天威怎容褻瀆?偏你們一次次把朕架在火上烤!別以為朕舍不得動你,反正恨了,再恨又怎樣!”


    他滿臉的猙獰,哪裏還有平常悠然從容的作派。錦書聽見他揚言廢太子,簡直驚得無以複加,這會兒也顧不得別的了,原就是在炕桌邊上,隨手一摸觸到了那方伏虎硯台,也未及細想撂手便砸了過去……


    皇帝翻身仰倒在一旁,捂著額頭再不吭聲了。錦書驚魂未定,慌裏慌張的攏好衣襟坐起來,這才發覺壞了事。


    剛才那一下落手似乎重了點兒,真把皇帝給傷著了,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來,滴落在金心綠閃緞大坐褥上,很快就匯成了烏沉沉的一灘。


    “萬歲爺?”她帶著哭腔撲上去撼他,他抿著唇臉色發白,像是暈過去了一樣。她倏然亂了方寸,尖著嗓子大叫,“李總管,不好了!”


    “別喊。”皇帝噝噝吸著冷氣兒,“你長行市了,頭回拿針紮朕,這趟又拿硯台打破了朕的頭,還有什麽是你不敢的?”


    聽見他說話了,錦書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她小心的拿帕子去捂他的傷口,期期艾艾道,“奴才該死,奴才一時昏了頭,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哼了一聲,閉上眼睛任由她在傷口上搗鼓,可心卻靜不下,那怡人的香氣直鑽天靈,攪得他莫名煩躁。複啟了眼,沒曾想她頸間裸露的大片肌膚直撞進視野裏來,精細得猶如白瓷一般。皇帝不由心猿意馬了,直愣愣盯著她纖細優雅的脖子看,一瞬也不瞬。


    錦書忙著給他上藥包紮,還擔心他明兒上朝失了威儀。臣工們嘴上不問,私底下總要琢磨,好好的,怎麽磕破了腦袋?三層金頂下拿白綾子圍了一圈多不雅啊!


    “奴才傳禦醫來吧,口子怪大的,回頭發了炎怎麽好!”她說著直起腰,“請主子稍待片刻。”


    皇帝頗有些失望,伸手去觸額頭,淡淡道,“這麽的就成了,別聲張,免得驚動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


    錦書蹲了蹲身子道是,想起他才剛撂的那些狠話,不由又憂心起來,想再探探他的口風,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他還在氣頭上吧,或者本來隻是嚇唬她,叫她一提反倒弄假成真了,於太子豈非大不利麽!


    他昏頭昏腦的坐著,額角痛得很,也不知道前邊怎麽動了這種念頭,八成是把她嚇壞了。他抬頭看她,她在炕前站著,神情謙卑,眼裏裝滿了驚懼。衣衫襤褸,仍舊是擋不住的美麗,像天上最美的一道虹,毫不刺眼,溫婉動人。


    皇帝又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悠悠忽忽朝她胸前飄。君子坐懷不亂,他告誡自己,腦子裏卻在想,寬大的春袍底下竟有這樣窈窕的身段!他垂下眼,禁不住麵上泛紅。多虧了這一硯台把他打醒了,否則後麵怎麽善後呢?


    錦書領口的鈕子都繃掉了,沒法扣,隻有拿手抓緊。她別別扭扭的立著,皇帝不發話不能擅自離開,她有了前麵的教訓,不敢再啟奏告退,便退到牆邊侍立。


    兩下裏默默無言。


    過了半晌,皇帝方道,“朕失德了,對你不住。”他別開眼,臉上是掩不住的落寞。“朕坐擁江山,每日在廟堂之上舌戰群臣,批閱奏對陳條不費吹灰之力,可對著你,朕就笨嘴拙舌起來。朕隻問你,你到底明不明白朕的心意?”


    錦書腔子裏怦怦直跳,明不明白是一回事,有沒有聽他親口說出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眼下是酸甜苦辣都齊全了,混在一處成了漿糊,把她的腦仁兒都絞得生疼。


    她若是旗下戶族裏的普通女孩兒多好,用不著顧忌那麽多,愛他就跟著他,不論貧寒還是富貴,天涯海角和他在一起。無奈他是皇帝,她身上背的是血海深仇,兩個人永遠都無法交集。


    她眼裏的哀戚愈發濃重,低著頭肅道,“萬歲爺說的奴才聽不懂,也不想懂。奴才姓慕容,是大鄴朝的餘孽,萬歲爺提防著奴才也好,不待見奴才也好,奴才絕不敢有半句怨言。萬歲爺有什麽旨意隻管吩咐奴才,奴才即刻就去辦,若說心意就言重了,奴才微末之人,怎配當這二字。”


    又是一徑的推諉,她慕容錦書裝傻真個兒毫不含糊!她到底要愚弄他到什麽時候?把他的尊嚴踩在腳下很痛快麽?皇帝喃喃道,“那太子呢?你和他又是怎麽回事?”


    “奴才受太子爺錯愛不勝惶恐,奴才原就是草芥,哪裏值當主子爺費神的!懇請萬歲爺恩準奴才上山守陵,奴才活著隻求心安,至於旁的,一概不論。”她深深福下去,“萬歲爺開恩,放奴才去吧。”


    皇帝道,“你可知道進了陵裏是什麽結局?終生都出不來了,活著日日撞鍾敲木魚,死了就葬在山腳下。你進不了祖墳,見不著爹娘,這樣你也願意?”


    錦書咬著唇點了點頭,“奴才生就是這樣的命。”複低聲呐呐,“慕容家也容不得我這個不孝子孫。”


    皇帝長長一歎,“朕出不了紫禁城,朕一生都交代在那把禦座上了。”他灼灼看她,“朕出不去,你就得留下陪朕。你不願晉位份,朕可以不動你,但你絕不能離開,朕要你伴著朕,到朕晏駕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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