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固執道,“值不值當由我說了算,對我來說,沒什麽比保全你更要緊了。”頓了頓又懊惱道,“隻可惜我高估了寶楹,她非但不能成事,反成了禍頭子,叫皇上處處防備著我了。”


    錦書聽了驚愕莫名,皇帝當真為這事責怪太子了?他不是說隻給個警醒,不懲處太子的嗎!


    太子怕她擔心忙露了個笑臉子,哄道,“你別替我操心,皇父極疼愛我,就是知道這事兒也沒什麽,做兒子的孝敬他,這也不為過。”


    “那天寶答應和我說了會子話。”錦書道,“她讓我替她傳話給你,說求你別忘了答應她的事兒。”


    太子冷酷的吊起了嘴角,“她還和你說這些個?真是個不知死活的!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她都成了這樣,還有什麽可顧忌的?隻是她別惹怒了我,否則可別怪我不客氣!”


    錦書看著他那個陰沉樣兒真是嚇了一跳,從沒想過他還有這樣的一麵。轉念思量,生在帝王家,哪裏有一塵不染的人?他有心機有算計也是好的,至少不會任人魚肉,將來不管是在儲君位上還是登基禦極,總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我已經給吏部傳了口諭,軍機處的印信也出了,給她表哥放了個山西鹽道的缺。這差事油水多,也算對得起她了。”太子慢聲慢氣的說,“我打發人查過她表哥,那個人除了考運不濟,別的諸如學問人品都是沒的說,派個官也不辱沒,我料想總比那些捐官的好些。”


    錦書頷首道,“這趟橫豎是咱們的錯處,我心裏過意不去,她如今叫萬歲爺圈禁起來了,和刑部衙門裏關押的罪人有什麽區別?隻怪你,你要是早讓我知道,我決計不能讓你這樣做。咱們難也就算了,還白白搭上個她,耽擱了她和他表哥的姻緣,多造孽啊!”


    太子也有些懊悔的意思,他訕訕道,“我是沒別的道可走了才出此下策的,皇上辦的那些事兒,我一旁瞧著心都要碎了。”


    自他懂事起,便一直對皇父敬若神明。人都說帝王家容不得太多的親情,可他待君父的一片赤誠蒼天可鑒,就是讓他為皇父去死,他連眼睛都不帶眨的!他這樣敬他愛他,他為什麽要和他看上同一個女人?為了錦書,他竟打算撂下護軍連夜回來,這不是頂頂滑稽的事嗎?


    太子的危機感日益加劇,再這麽放任下去就要招來大禍了!論理兒他該麵見皇父,好好和他說道說道。他晚上頭疼,點燈熬油的坐在桌前冥思苦想,把所有的想法捋了一遍,理出個頭緒來,打算找個好方式和皇父開口。晨光中點卯上朝,他站在丹陛下仰頭看威嚴升座的皇帝,琢磨了幾夜的話一下兒全忘光了。他對皇帝惕惕然,即使散了朝,不論暖閣裏也好,南書房也好,他不敢說,那是打心底裏升騰起來的畏懼。也不單是畏懼,還有別的顧忌,滿口飯好吃,滿口話不能混說,他得給大家留臉麵,皇父的、自己的、還有錦書的。這層窗戶紙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能捅破,一旦事情攤到明麵上,再想轉圜,就沒有餘地了。


    錦書低頭不語,這團亂麻裏有誰是不難的?她要是能管住自己不去動情,可能什麽事都沒了,她做她的使喚丫頭,他們自去當他們的皇帝太子,本來不該交集的三條線絞和在了一起,還能自在過日子嗎?


    “其實,咱們就這樣也挺好。”錦書極力控製著自己的聲音,衝他微微的笑,“你別念著將來怎麽樣,咱們自小認識,就當是個發小也成,未必一定要廝守在一處。”


    太子看著她,慘淡一笑,“都到了這份上你還說這個?我要能撂開手,還等到這會子?那些事兒不用你去操心,你踏踏實實的,容我再想想別的法子。”


    錦書慌忙擺手,“你可別再幹糊塗事了,當真惹惱了萬歲爺沒你好果子吃的。”


    “你放心吧!”太子起身推開窗屜子朝外看,豔陽高照,滿目皆是跳躍的金色。他回頭道,“別光在屋子裏悶著,咱們也出去散散。”


    兩人相攜出永康左門,上了筆直的甬路。因著今兒逛園子的人多,道兒上有熙熙攘攘來往的宮女太監。太子拉著她的手,攥得緊緊的,她嫌招搖,使勁掙脫出來,紅著臉嘟囔,“人家瞧著呢,多不好!”


    太子四下一瞥眼,輕蔑道,“誰敢嚼舌頭?爺把他舌頭拔出來喂狗!”


    “瞧瞧,又拿爺的份兒!”錦書掩嘴笑道。太陽暖暖的,風吹著也叫人舒坦。太子走得很慢,和她肩並著肩,怕她穿著花盆底崴著腳,適時的托上一把,和風細雨的囑咐她小心,在這樣的節令裏,這樣的春日中,柔情接柔情,笑臉對笑臉,仿佛已經是世上最美好的情景了。


    慈寧宮花園人多熱鬧,太子不愛進去,所以先前繞開長信門走,這會兒一路往南,錦書估摸他是要往內金水河去,也不問他,隻管跟著他,有他在,往哪兒都不怕似的。


    內金水河上有座斷虹橋最富盛名,大抵也是倚仗了河的婀娜婉轉,還有那十八棵元代槐樹,俗稱“紫禁十八槐”。花朝節賞花為主,橋也罷樹也罷,今天不怎麽吃香,宮人都往內廷的四處花園裏去了。


    兩個人沿青石磚緩緩前行,越走人越稀少,太子側眼望她,有些遲疑,又有些不安,他小心翼翼的詢問,“錦書,我還牽著你好不好?”


    錦書絞著帕子低下頭,太子頗失望,心裏又忐忑著,怕自己孟浪,一不留神得罪了她。女孩家心思細,肚子裏打仗麵上不顯出來,幹拿他當擺設不理他,那可有他難熬的了。


    正悔青了腸子,不想那邊探過來一隻柔荑,纖纖玉指粉嫩得陽春白雪一般。太子胸口激蕩起來,寶貝的捧在掌心裏,拇指在她虎口摩挲,喜道,“那番邦進貢的藥還真好使,手上的傷沒落下什麽疤來,阿彌陀佛,老天開眼。”


    錦書由他拉著,打趣道,“你什麽時候也學主子們念佛了?佛學廣袤精深,你得閑兒讀讀經書也好,陶冶性情,心境也寬宏。”


    太子一本正經道,“經書換成錦書還有一說,否則可不要我的命了!”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斷虹橋邊,這橋是座單拱橋,橋上欄板、望柱都是漢白玉鑄成的,柱頭上雕的是荷葉和蓮蓬,蓮蓬上供著神態各異的石獅子。內造的東西,一不怕廢料,二不怕費工,所以這座橋既考究又精美,是紫禁城內諸橋之首。


    朝北看是一片難得的開闊地,十八棵古槐樹冠高大、滿目青翠、遍地蔭涼。錦書回身說,“我記得軍機處值房就在前頭不遠,咱們在這兒說話,萬一叫禦前大臣看見了怎麽辦?”


    太子抿嘴笑道,“甭怕,人家軍機大臣也有家有口,萬歲爺都陪太皇太後遊幸什刹海去了,辦差也有個打盹兒的時候,大人們也得鑽館子喝小酒,吃佛手卷、酥合子去。再上玉泉山打瓶水回來品茶,也過一過美滋滋的小日子不是!”


    “可不,一年忙到頭的!”錦書順著話頭子說,“有您這樣的主子,大人們該多樂嗬啊!”


    太子悄聲的說,“這話別叫旁人聽見,我還不是正經主子呢,沒的給咱們扣上個謀逆的罪名。”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真是不老成,這種話也敢拿出來說!錦書嗔怪的看他,“嘴上沒把門的!我多早晚有那個意思了?你不是主子,還有誰配稱主子的?萬歲爺是老主子,你是小主子。”


    太子笑得愈發厲害,斷斷續續道,“你仔細了!還沒人敢管萬歲爺叫老主子的,讓內務府聽見,辦你個大不敬的罪名兒!”


    錦書愣了愣,心說真被他給繞進去了,便扭身不再理他,在橋頭上坐了一會兒,舉步又朝十八槐去。那些樹有了幾百年的歲數,樹皮斑斑駁駁,老態龍鍾,樹頂上的冠卻枝繁葉茂。到了盛夏新芽新葉都長結實了,上頭遮著烈日驕陽,樹幹間流轉的是習習涼風,往樹底下一坐,真真是納涼消夏的好去處。


    太子背著手跟在她身後,篤悠悠說,“皇後娘娘往我屋子裏派了兩個通房,還明著說了,不許往四執庫打發。”


    錦書腦子裏一頓,溫吞的應了一聲,“那是好事兒。”


    太子嗤笑道,“什麽好事兒?我要是稀罕那個,早跟著宗族裏的郡王公爺們上勾欄胡同去了,犯得著還讓諳達太監拿書來讓我學?那些個太監真有意思,看起禁書來興致比誰都高,我瞧著就那麽回事,他們看得直流哈喇子,你道好笑不好笑?”


    錦書悻悻的,腳下的花盆底在泥地上踩出個坑來,她甕著聲兒的問,“那你怎麽處置她們?留下了?”


    太子覺得心都飛起來了,那俏生生的酸樣兒,不是吃味兒了是什麽?他大踏步上前扳正了她的身子,猛地往懷裏一帶,急切的說,“那不能夠!我又不是四九城裏的公子哥兒,和誰都成。她們被我分派著站窗戶去了,我認定了你,這輩子非你不可,娶不上你,我就出家當和尚去。”


    錦書安靜靠著他,且不管能不能有將來,衝著這幾句窩心的話,也能叫她受用不盡了。上山守陵的打算不能告訴他,他這樣的脾氣,難免情急之下就跑去求皇帝賜婚,自己死活不打緊,萬一耽誤了他的錦繡前程可怎麽好呢!


    太子的下巴在她額頭親昵的蹭了蹭,喃喃地誦,“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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