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糙理不糙,長大了,往房裏接人是應當的。大好的歲月白白糟蹋了多可惜,皇帝在他這個年紀時已經做父親了。隻有一點,女孩兒要好好的挑選,別委屈了我們哥兒。”太皇太後笑道,“這孩子是我看著成人的,我心裏最疼的就數他。我知道他的脾氣,臉皮薄,愛麵子,這是咱們宇文家爺們兒的通病,吃了啞巴虧也不吭聲,所以你更要加著小心才行。”


    錦書聽著她們嘈嘈切切的議論,隻覺魂飛天外了一般,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各色滋味都揉到了一處去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這是遲早有的事,何必計較這些呢!別說和他能不能有個結局未可知,就算熬出來了,他也逃不過三宮六院去。帝王不以個人喜好為重,最要緊的是皇嗣,這是立國立家,關乎社稷的根本。要開枝散葉,要雨露均分,不可偏頗,要一視同仁。皇帝對待後/宮有基本的準繩,家寧則國安,如此方能河清海晏。要做千古一帝,就得麵麵俱到,他不是一個人的,他是大家共有的,再相愛也不能期望獨占,除非不怕背負千秋罵名。


    這麽想著也靜下心來了,皇後有她的小九九,她隻管去使手段,自己四月裏要是能上昌瑞山去,兩下裏撂開手,倒也幹淨了。


    皇後高興道,“老祖宗說的最在理不過,奴才也是這個想頭。宗親裏他這樣年紀的大多成了家,肅親王家的正桓和咱們東籬一邊兒大,上年年頭上娶的媳婦兒,才滿小一年,這不得了兒子,今早報宗人府來了。”


    “喲,真夠爭氣的!”定太妃嘖嘖道,“是肅親王哪個兒子家的?”


    皇後道,“不是孫子輩的,是老肅親王的幺兒,雖然是太子的叔輩兒,可兩人交情還不賴。桓公爺在吏部填了個缺,和太子常有往來。上回老肅親王聽了莊王爺的話,在王府裏大肆操辦了一回喪事,太子還跟著去吃了席,聽說借著機登台打了鼓點兒,桓公爺還露臉唱了兩嗓子呢!”


    這是什麽烏七八糟的事兒!定太妃問,“肅親王做生祭,又是咱們莊王爺給出的主意?”


    太皇太後道,“可不!他啊,哪兒有新鮮事兒,哪兒準有他的大名,都跑到雲南去了,還寫信給肅親王介紹戲班子呐!”


    幾個人聊著聊著好像跑了題,皇後忙端正了態度道,“我光聽他們說就眼熱,太子是儲君,倒不如那些個宗親子弟,豈不活打了嘴!”


    “是這話。”太皇太後頷首,“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太子妃的人選一時定不下來,房裏也不該短了人伺候,老大不小的兩眼一抹黑,大婚的時候失了體統。”


    正說著,外間的崔貴祥進來打千兒回話,“老佛爺,萬歲爺那兒議政完了,這就過來。”


    皇後站起來對太皇太後福了福,道,“老祖宗,那奴才們就告退了。”


    太皇太後道,“不急,皇帝回來肯定還沒去過坤寧宮,你們夫妻照個麵,我留你吃飯。”


    皇後應個是,複又坐下。這時皇帝和莊親王說笑著進來,皇帝原先滿麵春風,看見了寶楹臉色就不太好看了。他眉頭一皺,瞥了皇後一眼,又不自覺往太皇太後寶座後看,錦書低頭肅立,倒也看不出有什麽情緒,隻垂眼不瞧他。皇後見皇帝麵色不善,心裏咚咚打起了鼓,強自鎮定了,笑著蹲了蹲身子,“奴才恭請聖安。”


    皇帝在太皇太後跟前不好上臉子,又顧念和皇後的結發之情,便上前在她和寶楹肘上各扶了一把,問道,“皇後過來了?這是帶著寶答應來給老祖宗請安的?”


    皇後手心裏滲出了汗,她勉力應道,“正是,按著慣例,內廷有新晉的小主都要帶來給老祖宗掌掌眼的。”


    皇帝點了點頭,心裏冷哼了一聲。還按著慣例呢!皇後什麽時候起變得這樣了?她就那麽迫不及待的要給太皇太後敲警鍾嗎?急吼吼的叫錦書見著寶楹,不是打他的臉嗎!


    莊親王在後頭看見皇帝背著的手死死攥緊了,嚇得他心都要從嗓子裏蹦出來了,忙不迭上去給皇後見禮,笑道,“臣弟給皇後主子請安了。長遠不見,嫂子鳳體可安好?”


    皇後側身讓了讓,說,“勞王爺記掛,我這兒一切都好。王爺替朝廷辦事,千裏迢迢的從外省回來,一路上辛苦了。”


    莊親王大剌剌道,“我是左手辦差,右手遊玩,名山大川跑了個遍,談不上辛苦。”頓了頓又道,“我才看見內務府那吉往值房送東西,嫂子賞什麽呢?”


    皇後哦了聲道,“我今兒上慈寧宮來,一是帶寶答應給老祖宗磕頭,二呢,就是為上回錯怪錦姑娘賠罪來了。她蒙了冤,受了皮肉之苦,還折了麵子,我好歹要給她個說法。”


    皇帝聽了不動聲色,臉上和煦了些,對皇後道,“坐下說話吧。”又衝寶楹說,“你也坐。皇太後那裏可請過安了?”


    寶楹心裏怵皇帝,垂著眼拘謹答道,“回主子的話,還沒有,過會子就過去。”


    皇帝的手指在膝頭輕點,漫不經心道,“回來的路上走得急,你請過安就回去歇著吧。你身子不好,往後少走動,免得受了寒氣。”


    這就是變相的圈禁了,不讓隨意出來走動,時候久了就沒人記得了。皇帝神色溫和,乍一聽像是體恤溫存的話,可細一品卻比刀子還利,直割得人體無完膚,如墜深淵。


    太皇太後和眾人都震驚不已,寶楹頭埋得更低,手上微微顫著,起身曲腿應了個“嗻”。


    皇帝談笑自若,對太皇太後道,“朕還沒進屋就聽你們聊得正熱鬧,在說什麽呢?”


    太皇太後回過神笑道,“喏,皇後說瞧見人家老肅親王家添丁眼熱呢,打發跟前的嬤嬤上永巷挑了幾個齊全丫頭,打算放進太子房裏去。成不成的先不論,隻叫太子……習學習學。”


    皇帝一窒,幾乎是立時的把視線投向錦書,她仍舊是雷打不動的做派,半闔著眼的迷糊樣兒,幾乎叫人懷疑她聽沒聽見他們說話。


    皇帝微一哂,她和太子就這樣的情分?若不是愛得不夠深,就是她太會偽裝。到底有沒有觸動?皇帝抿著唇乜起了眼睛,試圖從那張臉上發現些什麽。


    她是鐵做的心肝嗎?還是早沒了心肝?他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哀?對太子都不動容,對他呢?他翻誰的牌子,晉誰的位份,她是不是也是這樣不哼不哈的無謂態度?


    終於那眼睫一動,她朝這裏看過來,瞳仁兒烏黑,像一口井,輕而易舉就把他的神魂吸了進去。


    她的眼裏沒有傷心,沒有失望,沒有憤怒,隻有鋪天蓋地的無奈彷徨,那種憂愁直刺人心,叫他隱隱作痛起來。


    他倉皇別開眼,慢慢道,“該當的,皇祖母做主就是了。朕琢磨著穀雨的節令裏選秀女,這趟除了往宮裏充宮女,另擇優給宗室指婚,太子妃就從裏頭挑吧,還有側妃也一並定下來,大婚該怎麽辦,再請皇祖母定奪。”


    又是語出驚人,連莊親王都愣住了,他道,“萬歲爺,選秀是為充斥天子後/宮,您春秋鼎盛,怎麽學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皇帝?蔭庇宗親不在這上頭,要指婚也該是萬歲老邁,力不從心的時候,這會子急得這樣,叫臣工們怎麽猜測?”


    皇帝知道莊親王向來口無遮攔,不過也難免尷尬,忙咳了咳道,“莊親王,你再混說仔細朕罰你俸祿!”


    莊親王一聽要罰俸祿訕訕的,挨到太皇太後身邊說,“皇祖母,孫兒有沒有說岔,您給評評理。”


    太皇太後已經是無話可說了,她歎了口氣,“秀女年年選,今年留牌子的指婚,撂牌子的發回家自行婚配也使得。皇帝不單是垂恤宗族,對那些個應選的女孩兒也是皇恩浩蕩,這是積德行善的大好事。”


    定太妃笑道,“我也讚成皇帝的意思,既要指婚,別忘了咱們莊王爺,嫡王妃去了好幾年了,也該是續弦的時候了。”


    莊親王留了山羊胡子的臉變得非常滑稽,他給皇帝打千兒,回稟道,“臣啟萬歲爺,求萬歲爺把臣弟外放到陝甘做總督去,臣泣血感恩。”


    皇帝挑起了眉毛,“你做閑散王爺不受用了,想弄個封疆大吏的銜兒操勞操勞?總督可不是好當的,提督軍務、糧餉、操江、統轄南河事務,朕恩旨一下,你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別圖一時嘴上舒服,回頭悔斷了腸子。”


    莊王爺果然猶豫了,他扶了扶頭上的紅頂子和三眼花翎,幹笑兩聲道,“那就容後再議吧。”


    他實在是放不下逛鳥市、在茶館吃燜蠶豆,呷香片茶、花兩個大子兒閑坐一下午和人逗牙簽子的自在歲月。真要上了陝甘,整天在衙門裏傻呆著,來往的都是酸丁窮儒,要不就是沒一點兒情趣的粗人,大夏天穿著油靴,一走道兒滿世界臭腳丫子的味兒,這他可受不了。


    萬歲爺行伍出身,當年拿著通行關防到處溜達,吃住在軍中,混得風生水起。自己不同,他擅長的是打小竹板兒哼京調,一高興來一嗓子《小尼姑思凡》,開疆拓土還真沒他什麽事,這要是坐上總督的位置,非得活活熬死不可!


    皇帝看他打退堂鼓滿不當一回事兒,他心裏掛念的是錦書,他歪在圈椅裏瞧著她擰起眉頭,肚子裏又恨又怨。幾個通房不入她的法眼,這會兒指婚作配她怕了?她惦記的是太子妃位?野心不小,難不成還想奪回一半的江山去嗎?


    皇帝咬了咬後槽牙,她把賭注壓在太子身上不嫌遠了點嗎?真要有那念頭怎麽不衝他來?


    他怔怔的胡思亂想,突然悲哀的意識到,自己竟然到了這種地步。嫉妒太子,心甘情願的被她算計擺布。他深深的疲乏,被恐懼和渴望吞噬著。他已經無能為力,也不願掙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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