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頭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收了,天上是層層堆疊的怒雲,金色的邊緣,纏綿繾綣的朝穹廬盡處延伸,渺渺茫茫,無窮無盡。


    回去走得還不及來時快,錦書低著頭,一塊一塊數著腳下的青磚。她步子小,那些磚是大鄴開國時成宗皇帝命定窯燒製的,每塊半尺見方,她邁一步,正好是三塊磚的寬度。


    皇帝要等她,便停住了腳。那丫頭童心未泯,要是和他的那些帝姬們見上麵,肯定能玩到一塊兒去。他不明白,這樣無聊的遊戲有什麽可樂的?她卻興致勃勃,眉眼裏帶著笑。皇帝懨懨瞧著,到底是孩子,這個年紀該當是窩在媽媽身邊學繡活兒,準備出嫁的時候。得了空放個風箏,踢踢毽子,再不然學人養蟈蟈,伺候一冬,或是養隻鷯哥教著學說話,學唱曲兒,斷不該是現在這模樣。


    他從不覺得自己這輩子做錯過事,他幹什麽,向來是行必果的。皇考是個有遠大誌向的人,自己既跟著他走上了這條道,如今也得了這泱泱天下,除了每天處理不完的政務,他真是消受盡了天底下的好東西。錦衣玉食,如花美眷,無上的尊崇,但凡世人向往的他都有了,卻突然發現他真正想要的,那麽的難以企及……


    她和江山隻能選其一,他坐在太和殿的禦座上,她憎恨著他,離他有十萬八千裏遠似的。最近他一個人常看著殿頂發呆,如果他不是皇帝有多好!如果她早出生十年有多好!他一定不像先帝那樣,明明愛得比海還深,轉過臉,又計較他的宏圖霸業。人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骨子裏對權勢並沒有太大的欲望,隻不過認準了就一門心思的去達成,倘或早十年遇見她,也許他什麽都可以不要了。


    皇帝看著她悶頭走過來,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幼稚可笑。人生不能從頭再活一遍,到了這份上還想那些個虛的!就算他處在皇考那時的境地,未必能比他清醒。人的貪念無止境,有了這個,又惦記那個。隻是如今,他真的隱隱有些後悔,幹什麽要坐這個皇位呢!


    那丫頭愣頭愣腦撞了上來,皇帝心裏有了小喜悅,他伸手一圈,把她抱個滿懷。那身子綿軟,像一捧絮,頃刻把他所有的空虛都填滿。


    放任吧,不能撒手!他收緊了胳膊,她個頭小小的,他的臉貼在她頭頂的發上,就像一個半圓找到了契合的另一半。


    “萬歲爺……”她在他胸前低呼,頑抗起來,“主子……您這是幹什麽!”


    皇帝也不論,下死勁兒的抱緊她,恨不得揉進血肉裏去。他輕聲的說,幾乎是在哀求,“別動,你就把朕當成太子。”


    她心裏五味雜陳,疼得被鈍刀子拉一樣。何苦說這樣的話,明知道她和太子有情,他是長輩,就不該橫插一杠子。他時刻把規矩方圓扛在肩頭,大家不是都省心麽!她隻覺天旋地轉,背心的冷汗涔涔而下,恍惚像得了大病。


    他是皇帝,使起性子來誰能奈他何?他可以不管不顧,可她不能夠,父母兄弟在天上看著,他們不能饒恕她。她曲起手肘來推他,“萬歲爺,奴才惶恐!請萬歲爺自重!”


    “錦書……”他喃喃,這名字像蜜,在他舌尖盤旋升騰,打心底的一呼,然後他的五髒六腑都能暖和起來。


    他不讓她掙脫,上回在馬車裏的碰觸早在他靈魂深處下了蠱,他渴望和她接近,高高坐在雲端俯視她已經遠遠不夠。她看太子的眼神婉轉多情,麵對他時卻冷若冰霜,那種相隔千山萬水的銳痛讓他無力到了極致。他半是灰心半是彷徨,真是造化弄人,他丟不開手,又不能和自己的兒子爭,他坐擁這滿堂金玉,卻窮得連個農戶都不如。


    “不要遠著朕……”他顫抖著把唇貼在她耳畔,“朕時時刻刻都念著你。”


    錦書如遭電擊,她心頭驟跳,茫然睜大眼睛,感覺他呼出的氣是熱的,嘴唇冷得冰一樣。他在她耳邊說話,聲音低沉,堪堪把她打入了地獄最深處。


    “萬歲爺!”她沒有他那樣滿腔的濃情蜜意,奮力掙脫出來,跪在青石甬道上磕了個頭,“主子的美意奴才無福消受,奴才身份卑微,不配得蒙聖寵,請主子恕罪。”


    皇帝的兩條胳膊有千斤重似的,他垂手望著她,她埋首匍匐在濕漉漉的地麵上,隻看見沉沉的烏發散開了,千絲萬縷的蜿蜒在背上,築起了一道堅固的高牆,把他嚴實的擋在了世界的另一邊。


    皇帝慢慢退後幾步,咬緊了牙關,那張臉上浮起了猙獰的恨意,他說,“你這樣討厭朕?你心裏隻有東籬?”


    錦書怔了怔,雨水浸濕了夾褲,冷透四肢百骸。她愈發謙卑的稽下去,“奴才不敢大逆不道,萬歲爺是主子,奴才對主子隻有敬重、畏懼,絕沒有別的念頭。”


    皇帝冷笑起來,心道真會避重就輕,這小心思活絡油滑,可惜聰明不用在正道上。她拿他當什麽?論心思算計,他是祖宗!他吊著嘴角道,“和朕打馬虎眼?說,朕春巡駐蹕頭天晚上,你在哪裏過的夜?”


    皇帝們說完長長吐出一口氣。很奇怪,他猶豫了那麽久的話就這樣問出口了。他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他一直在金鑾殿裏坐著,視朝、聽奏報、處理朝政,習慣了板著臉說話,威嚴就是武裝自己的甲胄。隻要端起了架子,不論什麽情緒都是應當應份的,是訓誡,是申斥,是天威難測。越不容情,越保全他的麵子。


    錦書腦中一片空白,她微微的喘,又驚又懼,隻得道,“回主子的話,奴才……在太子東宮過的夜。”


    皇帝喉頭發哽,抬了抬頭,不知什麽時候起,天又變得灰蒙蒙的混沌不堪。他勉力支撐,半帶譏諷,“太子親侍湯藥,孤男寡女共渡了三四夜?你們眼裏還有沒有宮規?還有沒有王法?穢亂後/宮,其罪當誅!”


    錦書鼻子發酸,忍著委屈想,索性讓他死了心吧!往後兩不相幹,形同陌路,對大家都有益處。她不反駁,叩著道,“奴才知罪,奴才羞愧,隻求速死。”


    轟然一聲驚雷,天地都隨之震動,皇帝靠在宮牆上,早沒了人間帝王的莊嚴。他不言聲,拿臉去接冰冷的雨,直凍得透心透肺,這樣才能叫自己好過一些。


    圖裏琛報的都沒錯,他的最後一點希望也破滅了,這件事到這兒算了結了。他突然覺得身上發軟,變得沒有力氣,嗓子裏吊著發癢,掩口悶咳起來。錦書心裏一緊,抬頭看他,他臉色灰敗,眼裏黯淡得沒有半絲光亮。她唬了一跳,也不等他讓平身,忙起來替他打傘,一麵道,“好主子,上回的咳嗽還沒好利索嗎?再淋了雨沒的作下病根兒,叫奴才怎麽和老祖宗交待!”


    皇帝擰眉搖頭,“小毛病罷了,我一個爺們兒家,幾滴雨淋不壞。”


    才說完一個炸雷直劈下來,像是落到了他們身邊,錦書“嗬”地驚叫,大概是嚇昏了頭,竟然搭著皇帝的腰往他懷裏鑽。這下皇帝愣住了,他低頭看著摟住他不鬆手的人,聽見腦子裏的弦一根根繃斷,好容易築起的城牆頃刻間便轟然倒塌了。


    “沒事兒。”他笨拙的拍拍她,“雷公打了個噴嚏,看把你嚇的!你又沒做什麽虧心事,還怕被雷劈嗎?”


    “瞎說!”她埋在他胸前甕聲道,“人活著誰沒幹過虧心事?你沒幹過?”


    皇帝啞然失笑,是啊,他幹的虧心事多了去了,奪人天下,誅殺前朝餘孽,他手上的人命何止千萬條,要劈也該先劈他才對。


    他笑著溫聲說,“我猜是有狐狸精渡劫呢!書上說狐狸修行千年就要渡雷劫,等劫數滿了九趟就算功德圓滿了,擎等著白日飛升,羽化成仙了。”


    錦書不太樂意,雷電一個接著一個,她嚇破了膽,死死抓住了他的馬褂抱怨,“我又不是狐狸精,它劈我做什麽?怪我沒給他供奉?人間哪兒有供奉雷公的!”


    皇帝道,“話不是這麽說的,你沒瞧見每年灶王爺上天前吃糖瓜吃餳板,老百姓連他身邊的黃皮子都賄賂?還大雞蛋伺候呢!還有那座騎,灑馬料抬舉著,小嘍囉尚且打點,人家正經神仙,怎麽就不該吃供奉?”


    錦書隻顧篩糠,“誰和你說這些個!”


    皇帝倒噎了下,也不動怒,越加小心的抱著她。她剛才和他說話沒用敬語,倒不是“主子、萬歲爺”的不離口了,這讓皇帝很是高興。雷公爺這回是立了大功,應當褒獎!皇帝喜滋滋的想,回頭打發人上造辦處傳旨去,打造個黃金的雷神像供上,也叫他受用受用人間香火。


    不過,再好的事兒也有個頭,炸雷疾電過了,錦書也活過來了,她醒了醒神兒,發現自己像跟絲瓜似的掛在皇帝身上頗不好意思,慌忙撒開手退到傘外整了整衣裳,肅道,“奴才君前失儀,天大的罪過,請萬歲爺把奴才交內務府查辦。”


    皇帝作勢清清嗓子,“你挨板子還挨上癮了?這回是往景仁宮養傷,還是往乾清宮養傷?”


    錦書倏地紅了臉,囁嚅道,“主子說笑了,奴才……惶恐。”


    皇帝看著她,眉眼兒彎彎的,嘴角兒帶著笑。錦書傻了眼,隻覺得那種表情不該出現在皇帝臉上,他是芝蘭玉樹一模樣的人,要高高在上,麵帶不屑,斜著眼打量手底下的奴才。剛才他不是還氣得死去活來的嗎?怎麽轉臉兒就過去了?難道就為了她不小心的投懷送抱?


    她頰上發燥,下意識的拿手捂了捂,躬著身子小聲的說,“主子,咱們出來有陣子了,也不知道老祖宗那兒鬥牌鬥得怎麽樣。奴才還得趕回去伺候,請主子移駕,前頭就到徽音左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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