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畫托著個小洋漆茶盤,盤子裏是一把十錦自斟壺和兩個成窯五彩蕉葉杯,身後跟著三個小宮女,各捧著纏絲白/瑪瑙碟子、金鑲雙扣玻璃扁盒、大荷葉翡翠盤,器皿裏是各色吃食,排成了一溜正朝明間裏去。


    瞧著是有客到了,錦書叫住入畫問,“誰來了?”


    入畫停了腳步湊過來說,“是皇考定太妃,莊親王的生母,才從雲南回來的。那可是個大寶貝兒,太皇太後笑得肚子疼呢,你快進去吧!”


    錦書哦了聲,跟著進了偏殿裏,恭恭敬敬給太皇太後行禮,伺候著布了茶水,等轉到定太妃跟前時肅下去請了個雙安,說聲“太主子吉祥”。


    “快起來。”定太妃很是和善,伸手抬了一下,仔細盯著她瞧,半晌方道,“這丫頭麵善,哪裏見過似的,抬頭我瞜一眼。”


    錦書趁機也打量起這位逍遙太妃來,那張臉啊,說不出的有意思,五官都是圓的,圓臉盤兒,圓眼睛,嘴唇豐厚,冷不丁一看也是圓的。最好玩的是眼角貼了張膏藥,指甲蓋大小,竟也是圓的!


    錦書沒見過這樣的太妃,宮裏頤養的老太妃也好,先帝爺留下的太妃太嬪也好,個個端著架子,就像年畫上的菩薩,莊嚴肅穆,更別說往臉上貼東西了。這位太妃圓圓潤潤的,又福態又喜感,叫人一看就自然而然的歡喜。


    定太妃皺著眉頭絞盡腦汁的想,嘟囔道,“哪兒見過來著……”


    太皇太後磕著西瓜籽說,“別琢磨啦,她是慕容家的老十五,敦敬貴妃的侄女兒。”


    定太妃恍然大悟,“怪道呢!”伸了手笑嗬嗬道,“原來還是親戚呐!來、來,多大了?”


    這皇宮裏從沒人管她叫過親戚的,錦書慢吞吞挨過去,蹲了蹲答道,“回主子的話,奴才今年十六了。”


    定太妃嘖嘖道,“大好的年紀!和我們亭哥是一同輩兒的……”她突發奇想對太皇太後道,“母後,奴才和您討了她,把她配給亭哥兒怎麽樣?”


    屋裏人瞬間僵住了,錦書吃了一驚,這是怎麽回事?八杆子打不著的,怎麽一來就討人呐?


    太皇太後嗓子裏咕地一聲,像是嗆著了,捧著胸口大咳起來,把一屋子人都嚇著了,又是順氣又是拍背,伺候著喝茶潤了嗓子,折騰了半天這才好了些。


    太皇太後指著定太妃道,“你這人真夠不著調的!你還嫌媳婦兒少?亭哥兒一個接一個的往家娶,莊王府就要放不下啦!”


    定太妃悻悻道,“我不是瞧她合眼緣嘛!”


    太皇太後擺了擺手,“你啊,但凡齊頭整臉的,你哪個不合眼緣來著?不是我說,妻妾多未必是好事,暗地裏掐得死去活來,你隻顧做太平婆婆,真要鬧起來了你就成了鋸嘴的葫蘆,我這個丫頭可不能去遭這個罪。”


    定太妃低頭扶了扶彩帨,歎息道,“亭哥媳婦都走了三年了,也該續弦了。您瞧瞧他房裏的都是些什麽人?清倌人出身的、樂奴、小戲兒,一天到晚的吹拉彈唱,我還沒死呢,哭喪送殯的鬧誰啊!”


    錦書歪著腦袋哭笑不得,這位太妃想法與人殊,莊親王好歹是鐵帽子王爺,要娶填房還不容易!她如今也不是什麽好家世的,怕還不如那些人呢!討她幹什麽?回去做正經王妃?那不委屈壞了莊王爺?


    太皇太後不像定太妃,她想得多,想得深,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個放在刀口上她都舍不得。錦書再乖巧,到底還是把利刃,知人知麵不知心,防著點總沒錯。於是她笑道,“那得問問亭哥兒的意思,他一個人過得自在快活,遛鳥遛狗養蟈蟈,你硬給他塞個媳婦,他未必感念你這個母親的苦心呢!”


    定太妃雖然大剌剌的,卻也是個知情識趣兒的人,太皇太後既然推脫,自己也該順著台階往下滑,再死磕就是不知進退,該惹人嫌了。舌頭打個滾,話鋒一轉又談起了雲南的軼事見聞,盡是些平常聽不見的新鮮事。什麽八十歲的老太太生兒子,又是什麽神仙趕廟會,還有南邊辦喜事怎麽鬧洞房之類的,總之光怪陸離。她又生了張巧嘴,講起故事來抑揚頓挫,像說書似的好聽,三兩下就引得滿室歡聲笑語。


    屋裏眾人隻顧陪太皇太後高樂,崔總管又病著,外頭沒個人照應,那頭皇帝和莊王爺來了,除了兩個站門的小太監和廊子底下當值的宮女,明間裏麵壓根沒人出來接駕。皇帝也不惱,他如今心情很是急迫,聽說錦書回原處當差了,文武百官散了之後就直奔慈寧宮而來。


    李玉貴看不對勁啊,怎麽沒人相迎呐?他扯著破銅鑼嗓子嚎開了,“萬歲爺班師還朝,來給太皇太後老佛爺請安啦!”


    裏頭正說得熱火朝天,天上又是電閃雷鳴的,雖知道皇帝今兒肯定得來,可料他也不會走在雨裏,連太皇太後也沒上心。


    錦書是個妥當人,春榮下了值,她還兼著管事的差,不能像入畫她們那麽太平無事,她得處處留意,這就是崔貴祥說的,當上差的苦處。廊廡上的雨搭全放了下來,看不見外麵的情況,可隱隱聽見有人聲兒。她弓腰在太皇太後耳邊回稟道,“老祖宗,外頭好像有事兒,奴才出去瞧瞧。”


    太皇太後談性正高,隻擺了擺手就應了。


    錦書捏著帕子從垂花門上出來,沿著抄手遊廊一直走到正殿前的雨搭開口處,這才看見禦前太監們撐著黃羅傘,護擁皇帝從慈寧門上過來,已經到了高台前,正要邁步上來,抬頭瞥了她一眼,腳下竟站住了。


    莊親王原本是跟在皇帝身後的,前麵頓住了步子倒引得他好奇了,側跨出列放眼一看--


    喲!台階上站了個清秀佳人,一襲水綠色的夾袍,外麵罩了件紋彩舒袖馬褂,高高的狐毛出鋒黑雲錦領子,襯得粉嫩嫩的小臉白若凝脂。那顏色,水蔥一樣的討人喜歡,放在這偌大的後/宮裏,已經是頭等出挑的了。


    李玉貴回身使了個眼色,莊王爺明白了,就是這位正主兒,攪得皇帝滿腹的委屈牢騷,活像個受了氣的小媳婦。照這樣貌看來,皇帝為她失魂落魄倒也不冤枉,可瞧那眼裏波瀾不驚的神色,他們倆還真是棋逢對手,相見恨晚。


    皇帝冷著臉,烏沉沉的眸子裏恍惚有怒意。錦書心頭突地一跳,麵上隻作鎮定,規矩的跪下稽首,“奴才恭迎聖駕。”


    皇帝走上高台,不叫起來,在她麵前也未作停留,一抖袍子,下擺的海水江牙八寶立水嘩啦一響,即邁開步子朝著偏殿裏去了。


    錦書跪在地上惶惶不安,也不知道哪裏觸怒了皇帝,暗琢磨大概是接駕接晚了,惹得天顏震怒了吧!


    一雙蟒紋皂靴在她邊上停住了,頭頂上一個低沉的聲音飄下來,“地上潮,仔細傷了身子,起喀吧。”


    想必這位就是莊親王吧!錦書磕了個頭,“給王爺請安。”


    莊親王嗯了一聲,那丫頭低眉順眼的站起來,湊近了看更是叫人挑不出瑕疵。莊王爺不由一歎,慕容家的美人兒果然名不虛傳,瞧這雙眼睛長的!大雙眼皮兒,眼梢微微的飛揚,這不是最受待見的桃花眼嘛!好家夥,這要是回眸一笑,還不得要了人半條命嗎!


    聽說她養傷是在景仁宮,萬歲爺嘴上不說什麽,可他做兄弟的心裏明白,這回的醋是吃大了,還不定怎麽收場呢!他收拾起了賞玩的心,正色道,“今兒萬歲爺不太高興,臉上不是顏色,你沉住氣,進去小心伺候著。”


    錦書躬身應個嗻,跟在莊親王身後進了殿裏。皇帝早和太皇太後、定太妃見過了禮,這會子正坐在圈椅裏喝茶,垂著眼也不看她,神情上看似從容,隻是臉色略泛青白,太皇太後問路上可還順遂,他答道,“托老祖宗的福,這一路都好,三營的軍紀嚴明,朕巡視下來也甚滿意。請老祖宗放心,有這三座親兵大營坐守,京畿必然固若金湯。”


    太皇太後笑著說好,皇帝故作輕鬆,短短六天就打了個來回,所思所想到底是什麽,太皇太後再了解不過。進了慈寧宮得掛笑臉子,皇帝的嘴角是吊著,笑意卻未達眼底。他憋著不瞧錦書,愈發顯出他的愁腸百結來。


    定太妃和莊親王說起了豐台的牡丹,“這月份移栽再好不過,怪你上回沒叫我去,要不非得運上一車回來,拿來裝點園子多喜興兒!”


    皇帝和莊親王兄弟情深,對定太妃自然也是極敬重的,忙道,“兒子這就打發人辦去,趕著花朝節前能到莊王府。”


    定太妃太滿意了,她點著頭道,“還是皇帝好,不像咱們莊王爺,如今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裏了。”轉頭喝了口茶,視線又落在錦書身上,捅了捅莊親王道,“你瞧那丫頭怎麽樣?”


    怎麽樣?皇帝心裏的寶貝疙瘩,能孬嗎?莊親王摸摸鼻子說,“齊全!好!”


    這下定太妃高興了,她對太皇太後道,“母後,您可聽見了,亭哥兒說好呢!”


    太皇太後綠了臉,敢情是塊牛皮糖,點不透還甩不掉了!不是擺明了不答應了嗎,怎麽還提?往南邊去了趟,熱壞了腦仁了?


    莊親王摸不透,斜眼看皇帝,又看看自己的母親,“幹什麽呀?”


    定太妃笑嘻嘻道,“我喜歡這孩子,你快和老祖宗討了迎回家去。”


    莊親王一聽大驚失色,他這媽可真成!缺心眼兒到這份上,不是把她親兒子往火裏推嗎!皇帝和太子都快鬧崩了,他再摻合進去,這日子沒法過了!別人是沒看見,自己跟在萬歲爺身邊這幾天,什麽都明白,一提錦書,萬歲爺就是一副蛇蛇蠍蠍老婆子架勢,這會兒錦書縱是塊金子,他也不敢往家搬啊!


    莊親王嚎道,“我的親媽噯,您別裹亂成嗎?家裏屋子不夠住的,我還得另蓋園子呢!”邊說邊偷著扯定太妃的坎肩,背著皇帝擠眉弄眼一通暗示,定太妃杵著發怔,終於省過味兒來了,幹咳了兩聲便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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