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的宮女打起了簾子,太子從外頭邁進來,他換了萬字不到頭的玄色常服,外麵罩了件醬紅的巴圖魯背心,腳上是福壽雙全粉底皂靴,因著還在生悶氣,腳步使了勁的踩在金磚上,啪啪的作響。


    皇後抬眼看他,身量趕上了皇帝,那五官長相簡直和皇帝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皇後長歎了一口氣,他大了,聽說整治宗人府皇戚攬權手段很老成,連太傅都極力誇獎他。這孩子可貴就在率真上,朝臣麵前再立威,到了母親這裏就是個任性的孩子,不像二皇子東齊,小小年紀就兩副麵孔,皇父跟前仁孝有加,背過身去就是個霸王,攪得他母親章貴妃宮裏雞飛狗跳的。


    太子踏前幾步打千兒行禮,“兒子恭請母後萬福金安。”


    皇後抬了抬手,“太子起來。”指著邊上坐墊兒道,“到我身邊來坐。”


    太子梗著脖子道,“兒子站著回話就成了。母後今兒來是接著訓斥兒子嗎?”


    皇後怔了怔道,“你是這麽和我說話的?我在坤寧宮裏等了你三天,盼著你來瞧瞧我,你呢?來了嗎?把我撂著,隻當沒我這個母親!”


    太子垂手冷冷道,“兒子不敢,兒子這兩天接各處奏報,實在是不得閑,原想今兒晌午來給母親請安的,不想母親惦記兒子,倒先過來了。”


    皇後沉著臉想,真是個孝順兒子!和錦書說笑有空,來給母親晨昏定省卻不得空,這還沒娶媳婦呢,眼裏就沒了母親,往後不定還要怎麽忤逆呢!皇後委屈得想哭,硬是咬牙忍住了,籲道,“爺們兒家是要以國事為重,隻是我心裏想著你,幾天不見牽腸掛肚的。”


    太子扭頭問皇後的貼身嬤嬤,“娘娘這幾天睡得好不好?進得香不香?”


    嬤嬤道,“回太子爺的話,主子這兩天夜夜到子時才安置,趕著給您繡百子被,熬得兩隻眼睛都壞了,奴才們勸她也不聽,說早些預備著,臨著事兒就不忙了。進餐進得也不香,頓頓隻吃素,小半碗米飯就打發了。”


    太子一聽心裏不落忍了,好言道,“什麽百子被,何必您親自繡呢,交造辦處就是了,當真熬壞了眼睛,叫兒子於心何安呐。”


    皇後朝他伸出了手,太子乖乖靠了過去,皇後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我的哥兒,等你為了人父就知道了,天底下沒有不愛惜自己孩子的父母,我是這樣,你父親也是這樣。”


    提起父親,太子心裏擰成了麻花,他要是疼愛兒子,何至於鐵了心的和他爭?平日裏千般好,萬般好,到了這關頭還不是隻顧著自己!


    皇後知道他的心思,他們爺倆落進同一個陷阱裏尤不自覺,還齜著牙對咬,錦書那小蹄子八成暗裏高興得了不得。唉,這又是個壞疽不能碰,要顧全皇帝和太子的父子情,也得顧全天家的臉麵,揭開瘡疤容易,要愈合隻怕得費大周章,姑且隻有悶在肚子裏。


    這隻是一方麵,再者說,她也著實害怕。皇帝端著架子極力的要保住尊嚴,大家裝聾作啞的尚且天下太平,可要是這層窗戶紙給捅破了,皇帝橫下一條心豁出去要翻錦書的牌子,到時候怎麽辦?誰又能阻止得了?


    皇後不能單刀直入的和太子就這件事來講道理,隻好娓娓道,“你什麽都能懷疑,唯獨不能懷疑你皇父疼你的心,你們兄弟之中,他在你身上用的心力最多。你打小身子骨就弱,六歲那年差點就不好了,那時候你皇父才禦極,那樣多的家國大事等著他去料理,可他下了朝就進壽藥房給你研藥煉丹,奏章來不及批閱,夜裏隻睡兩個時辰,靠喝釅茶提神處理政務,十天裏瘦得臉都尖了,還要隔一個時辰來給你診一次脈。你那時病得昏昏沉沉,肯定是記不得了,我卻是知道的。”皇後看著他,捋了捋他的鬢角,“我那時沒了主意,是他一個人扛下來的。他沒日沒夜的守著你,他是個有擔當的人,當時他不過二十歲罷了。”


    太子的鼻子隱隱發酸,他當然記得皇父的好,他一門心思的栽培他,處理諸事都把他帶在身邊。父子倆在布庫場上換了衣裳交手,皇帝那樣嚴謹的人,常說為父不嚴,則子難成大事。論理該毫不留情才對,可很多時候還是拘著的,怕傷著他,不作角力,隻作陪練。兩個人摔鬥得大汗滂沱,仰天躺在氈子上喘氣,父子間朋友樣的平等親密,這些記憶他都像寶貝似的珍藏著,可如今怎麽就成了這樣?皇父一向以社稷為重,從來都不貪戀女色,為什麽眼下要處心積慮的和他搶錦書呢?


    “母親怎麽說起這這些個了?”太子勉力笑了笑,“眼看著要傳膳了,兒子今兒陪您一道用吧!”


    皇後極高興,點頭道,“咱們母子很久沒有同桌吃飯了。”遂吩咐邊上宮女道,“傳旨給壽膳房,今兒排膳在景仁宮裏,叫他們不必大鋪張,挑太子喜歡的上十來樣就成了。”


    太子在炕桌邊盤腿坐著,日光照在那張年輕俊秀的臉上,皇後一打量,才發現他唇上生出了柔軟細密的絨毛,心裏登時既感慨又歡喜。兒子長成人了,怪道和母親/日漸疏遠,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了,可越是疼愛他,越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皇後用力攥緊了拳頭,那個錦書絕對不行,她會拖垮了自己千辛萬苦帶大的兒子,她命裏帶煞,是個狐媚子,掃把星!她亡了國、亡了家,把晦氣帶到太子身上怎麽好!擎等著下回吧,一有時機就遠遠把她打發出去,叫她再不能禍害皇帝和太子。


    日影緩緩移過來,母子倆靜坐著也不說話,難得有這樣安享天倫的時候,皇後命人回去取東西,自己慢吞吞的撥香爐裏燃盡的塔子,太子捧著一本《齊民要術》認真的讀,這滿世界的春光,更是叫皇後心滿意足了。


    不多時外頭有人喊太子,皇後推開檻窗看,隻見馮祿那兔崽子嬉皮笑臉的提溜個竹編鳥籠子站在廊子下,就蹙眉問,“幹什麽?”


    馮祿看見皇後嚇了一跳,忙擱下了鳥兒跪地磕頭,“奴才不知道皇後娘娘在呢,奴才給皇後主子請安啦。”


    太子探出頭去,“你雞貓子鬼叫什麽?叫人掐了嗓子啦?”往他右手邊一瞧,問,“那是個什麽鳥?”


    馮祿笑道,“太子爺吩咐叫奴才辦的事兒倒忘了,甭管怎麽,橫豎是個好鳥。”說著進殿裏打千兒,托高了鳥籠道,“您瞧瞧,這是隻北鳥,學名叫胡伯勞。南鳥就愛漂亮,北鳥愛幹活,叫得圓潤又清脆。咱們祁人大爺們平常幹什麽?就是嚼蟹、放鷹、溜狗,鬥雞、鬥草、鬥促織,不管他揉胡桃、放風箏,還是嗑西瓜籽、生兒子、睡大覺,沒有一樣及這養鳥高貴。太子爺上回打賭贏了信公爺,讓奴才上他府裏把他的命根子淘騰來,奴才想信公爺的三房姨太太您肯定不感興趣,還是這胡伯勞好,幹淨,唱得也好,就給討回來了,臨走還讓信公爺心疼得直掉金豆子呢!”


    太子笑起來,蹦下炕圍著鳥籠子轉圈兒。那鳥灰頭灰翅,是個叫音的三色兒胡伯勞,太子問,“不是說是個蘋果青嗎?怎麽又換成了三色兒?”


    馮祿嘿嘿笑著說,“信公爺家的蘋果青被敏郡王借去交尾兒去了,我怕蘋果青到了敏郡王府上的百靈堆子裏髒了口,回來叫岔了聲兒,幹脆就單請了三色兒回來。”


    皇後在邊上聽得一頭霧水,她對養鳥不在行,也不喜歡那些所謂的大爺愛幹的破事兒,就對馮祿道,“猴崽子,你別攛掇你們爺學那些不上台麵的東西,要讓我知道了,仔細你的狗皮!”


    馮祿縮了縮脖子,賠笑道,“奴才怎麽敢呢!奴才是心疼咱們爺,叫太子爺好有點樂子。宗親裏的小爺們和太子爺同歲的,這會兒都在上虞處拿彈弓打鴉虎子呢,哪像咱能太子爺,肩上擔子沉,整宿整宿的看折子,要是養個鳥,乏了也好解解悶兒。”


    皇後一想也是,太子素日裏有課業,有政務,下半晌還要聽進講,是怪難為他的,他要有喜歡的玩意兒也就不追究,由得他去了。


    太子是麵麵俱到的性子,鳥來了,有了籠子鳥架,又張羅蓋布籠罩、食罐水罐。他吩咐馮祿道,“這鳥吃軟食,你打發人備上好的桃花雪洞罐來,一對一堂,花樣要相同,回頭拿來我瞧了再往裏安置。”


    馮祿答應一聲,麻利兒就去辦了。


    這時候派到坤寧宮的宮女取了東西來複命,手裏捧著個捏絲戧金五彩匣子,嗬著腰往皇後麵前一敬獻,又低眉順眼的退到屏風前侍立著了。


    皇後把匣子遞給太子,太子抻了蓋子看,原來正是那隻富貴玉堂春。他心裏歡喜,對皇後躬身道,“謝謝母親把它賞還給兒子,兒子正想使了人往內務府問去呢!”


    皇後道,“我知道你必定記掛著,來回派人尋摸忒麻煩,倒不如我給你送來,還省些事。”


    太子謝了恩,心裏想著得了機會再給錦書送過去,麵上隻不敢叫皇後看出異狀來,沒想到皇後掭了掭衣角,臉色帶著八分和氣,對太子說,“既然鐲子是你賞她的,回頭還讓人給她送去,沒的叫人說咱們爺們兒小氣,賞出去的東西還討回來。”


    太子頗感意外,狐疑地瞧了皇後一眼,低頭應了個“嗻”。


    皇後動了動身子,他趕忙上前攙扶,皇後邁下踏腳往那鳥籠跟前去,左右細打量了,對門口候著的掌事太監說,“掛起來吧!北鳥不是愛叫喚嗎?讓它曬著太陽亮開嗓子叫。咱們與其低著頭瞧,不如仰著脖子聽,是不是埋汰貨,一耳朵就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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