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親王沉思了陣子,嘟囔道,“十六歲,和太子一邊兒大。”


    皇帝原本是想好好和他說道說道的,可聽他這麽念叨,心一下涼到了腳後跟。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暗示他錦書還小,給他當閨女差不多?這不是戳他脊梁骨嗎?他過端午才滿二十九,不過生生被人“皇帝老子”的叫老了,哪裏就成了老不休了?倒像他七老八十還想著討媳婦似的不要臉子!宮裏挺多晉了位份的答應貴人都是錦書這個這個年紀,還有比她更小的呢!再說當年皇後十三歲嫁他,十四就生了太子,那要是比下來不是有說頭了嗎!


    皇帝無比怨懟,無比憤懣,他剜了莊親王一眼,“誰說他倆一邊兒大來著?她比太子大了七八個月呢!還有輩分,甭管她幾歲,她是咱們這一輩子的人,有太子什麽事兒?太子是晚輩,把他倆放一塊兒,姑爸和侄兒有什麽可比的?”


    莊王爺有點摸不著北,這是怎麽了?踩著了尾巴?來這一車的氣話!他抬手鬆了鬆缺襟馬褂領口的鎏金鈕子,寬慰道,“我就這麽一說,值得您急赤白臉的嗎!咱們有麻煩就想轍唄,上火也不頂用不是?”


    皇帝心裏煩躁得很,擺了擺手道,“你趕了幾天的路也該乏了,先下去歇著吧,既回來了,有的是說話的時候。”


    這次談話談了半截慘淡收場,莊親王無奈地應個嗻,甩袖子打了個千兒就退出了行在。


    到了外頭鬆快喘上口氣兒,抬頭望了望天,這場雨來去都挺快,倒像夏天的雷陣雨一樣,先前雨勢那樣的大,戴著鬥笠都淋得人睜不開眼睛,這會兒雨全停了,天上還隱約看見幾顆星,隻是昏暗無光些。月亮外層捧了個圓圓的環,那是要起風的征兆,瞧著吧,明天指定風沙迷人眼呐!


    敬事房的水三兒和乾清宮二把手長滿壽迎上來行禮,“王爺,您的營帳備好了,奴才伺候您洗漱換衣裳吧。”


    莊王爺嗯了聲,由長滿壽引道朝前走,邊走邊問,“李玉貴呢?”


    水三兒道,“李總管挨了板子,在下值房歇著呢。”


    莊親王哼了聲,“他還歇上了?叫他到我帳子裏來,我有話問。”


    水三兒應個嗻,蹬蹬的跑著傳均旨去了。這時幾個禦前後扈和營房掌事大臣賊頭賊腦從犄角旮旯裏探出來,近身給他打千兒行禮,“王爺,您吉祥。”


    莊親王換了個笑臉兒,拱著手道,“各位大人好啊,這趟隨扈是哥幾個?回頭得了閑兒咱們喝幾盅?”


    那些道學家樣的大人們連連擺手,“軍機上當著值,隨侍萬歲爺左右怎麽敢飲酒!王爺的好意咱們心領了,等回了城裏,卑職們輪著作東請王爺吃酒,地方您定,怎麽樣?”


    莊親王也不勉強,大家都知道萬歲爺不痛快,誰敢在這個當口捅那灰窩子?自然各自保命要緊。


    莊王爺斜眼一打量站在最邊上的弘文院大學士昆和台,想起他上回偷著看他日記,看見裏頭那句“昨夜與山妻敦倫一次”就忍不住笑起來,想來聖人也是要行房的,隻不過學士就是學士,難為他想出“敦倫”兩個字來。


    眾人看王爺笑得歡實,皆一頭霧水的交頭接耳,唯獨昆和台脹/紅了麵皮。這位王爺不厚道,每趟必拿這個來嘲笑他,倘或哪天漏了才是不正常的。


    莊王爺道,“昆大人,別來無恙啊,我瞧著您比從前富態了。”


    昆和台朝頭頂上拱手道,“臣下是托了萬歲爺的鴻福。”


    莊親王點頭,心想你倒是長肉了,可憐咱們萬歲爺都被你折騰瘦了。你怎麽就沒有做孝子賢孫的覺悟呢?你性子哏,嘴臭,固執己見,成天的朝堂和他打擂台,偏偏他還喜歡逆耳忠言,可你也得悠著點啊,別真拿他當黃蓋嘍,他可是九五至尊,是真龍天子!


    莊親王問,“你們剛才躲在那兒幹什麽?”


    神機營的盧綽是寧波人,他的同鄉們在朝中任職的背後管他叫寧波侉子,北京人說的張八樣兒,有點浮誇的脾氣。他大咧咧的說,“萬歲爺今兒上火,也不知道哪兒惹毛了,拍桌子摔椅子的,把人嚇得夠嗆。我心裏琢磨是不是昆大人又頂撞他老人家了,這會子怎麽樣了?”


    莊親王想了想,說實話他也不知道皇帝為什麽撮火,反正他進去也沒覺得他有哪兒不妥當的,除了那個震撼人心的消息,算得上一切如常。他隨口道,“還成,眼下就是有點愁,火氣全沒了。”


    繼善道,“老天保佑,可算是過去了。咱們萬歲爺也太較真,如今國泰民安,河清海晏,愁什麽呢!”


    昆和台駁道,“怎麽就沒什麽可愁的了?你瞧瞧市麵上的製錢,朝廷有令是照銅六鉛四配鑄的,現在怎麽樣?開鑄大錢後錢製混亂,份量也輕了又輕,萬歲爺是千古完人,怕是為這個愁呢。”


    盧綽張嘴就說,“抓鑄造局唄,市麵上的先使著,俗話說好婆娘賴婆娘,上了床都一樣。”


    酸丁們打了個愣頓,醒過味兒來直呼晦氣。


    莊王爺袍子還半濕著,站在外頭寒氣直往寒毛孔裏鑽,他也不和他們寒暄了,揖手道,“天兒不早了,本王著急回去換衣裳,就不奉陪了。這趟回鑾咱們老太妃請董玉/卿唱堂會,到時候我下帖子邀諸位,盼著大人們能賞臉。”


    眾人忙不迭拱手道,“一定一定。”


    長滿壽佝僂著背引他往營帳裏去,親王駐蹕比禦營行在低一個規格,卻也是牛皮蒙頂的大帳。莊親王由太監侍候著絞了熱帕子擦身,又燙了燙腳,換上石青妝蟒夾袍歪在大迎枕上鬆筋骨。才仰天躺下,就聽見他的貼身侍衛隔著氈子通傳,“李總管求見王爺。”


    莊親王坐了起來,“傳。”


    李玉貴一瘸一拐的進來了,甩了袖子行個禮,“王爺召奴才來有什麽吩咐?”


    莊王爺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的說,“才剛萬歲爺和我說了慕容十五的事兒,可說一半又咽回去一半,我瞧著他渾身上下的難受,他是個嚴謹的人,和我不一樣,有些話他出不了口,這我知道,所以我找了大總管您來,想從您這兒打聽打聽。”


    李玉貴暗琢磨,既然萬歲爺已經打了頭,那就是沒打算瞞著他,到底打虎親兄弟啊,這事埋在萬歲爺心裏,任憑誰也沒得他一句真話,莊親王一回來他就同他交了底,自己更沒理由回避了,別看莊王爺整天樂嗬嗬的,一旦惹怒了他可不是鬧著頑的!


    他趕緊恭肅道,“王爺您別這麽叫奴才,這是要活活折煞奴才呀!您想問什麽隻管問,奴才定然知無不言。”


    莊親王說,“他這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真叫人揪心,我記事以來沒見過他這樣。宮裏的主子們都知道了?都怎麽說?”


    李玉貴搖頭道,“這是暗處的事,沒擺到明麵兒上,所以壓根就沒什麽說頭。萬歲爺難受,主子們憋著也難受,大家都咬牙忍著,誰也不開這個頭。”


    莊親王覺得腸子都絞到一塊兒了,他拍了拍腦袋長歎一聲,“都是內秀的人,有肚才!且憋著吧,到最後得憋成一個疽瘡。”又問,“那丫頭是個絕頂美人?”


    李玉貴咂了咂嘴,“依著奴才來看,長得是不賴,可萬歲爺瞧上的也不單是臉。您是性情中人,您也明白,男人對女人動了心,那就是個狐臭也覺得醒神兒,滿臉大麻子也服眼,還一個麻子一朵花呢!”


    莊親王聽得笑起來,這老小子真逗趣,半天男人沒做過,男人的心思倒摸得門兒清。


    李玉貴獻媚的吊著嘴角笑,“王爺,您主意多,趕緊給萬歲爺想個轍吧,您是沒瞧見,如今牌子也不翻了,晚上烙餅似的來回翻騰,這樣下去對身子也不好啊。”


    “要我說,忌諱那些個幹什麽?往‘日又新’一扔,先成了事兒再說。要是那丫頭有造化,懷上了,更好辦啦,晉個位份就完了。女人啊,有了誰的種就和誰過,是不是?”莊王爺眼裏就沒難事兒,皇帝以前手段老辣,如今怎麽反而積糊起來了!


    李玉貴笑道,“王爺雷厲風行,可那丫頭是個強頭,她又是那麽個身份,誰能打保票她會安心和萬歲爺過日子?太皇太後也好,皇太後也好,不管誰也都不能答應,況且還要顧忌著太子爺……”


    莊親王陡起驚覺,怪道把太子和那丫頭放到一塊說,就把皇帝氣成了那樣。這叫什麽事?爺倆看上了同一個女人?冤孽啊!


    莊親王別別扭扭的問,“那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誰是正主兒?”


    李玉貴苦著臉說,“這又不是等放振,還論個先來後到!據奴才所知,錦書心裏裝的是太子爺。”


    這下子莊王爺笑不出來了,敢情皇帝陛下還是一頭熱的單相思?那就懸乎了,怎麽鬧出了這麽個叫人哭笑不得的局麵?這不是缺心眼兒嗎?


    莊親王唉聲歎氣,他那活蹦亂跳的大侄兒噯,萬一叫老子搶了心上人,那不得鬧翻了天啊!


    “您別光顧著歎氣兒啊,想想轍吧!”李玉貴看見連莊王爺都犯了難,心裏越發沒底了。


    莊親王把鞋一蹬合衣躺下了,裹著被子說,“法子是急不出來的,容我再琢磨吧。”


    李玉貴見問不出什麽來隻得作罷,請個跪安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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