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靠著床架子,背後墊著秋香色的繡雲龍條褥,妝蟒繡堆的幔子半副高掛,半副低垂,外麵罩著明黃羅帳,西牆根前燃著的通臂巨燭映照過來,那黃色蕩出一圈一圈的暈影,模糊而溫暖。


    皇帝一手執書,就著火光微微傾側身子,倒不似平日的機警敏銳,臉上透出股子慵懶從容來。鬢邊的發結成小辮匯進頂上的冠帶中,齊眉處勒著二龍出海的抹額,金絲勾勒的紋路在燭光裏灼灼的閃,真正是眉如墨畫,鬢若刀裁。見錦書定睛瞧他也不惱,反倒自得的勾起了唇角,心想這丫頭別的都好,就是有時候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換了別人敢這麽直勾勾的盯著他,早就辦了大不敬下大獄去了,她不一樣,他願意讓她細細了的打量,這樣才能知道她眼裏裝下了他。


    皇帝的心情還不差,慢吞吞撂了書坐直,錦書端過茶盅裏的蓮子茶來,小心的問,“萬歲爺,您哪兒不好?”


    皇帝接過茶喝了一口,複遞還回去,頓了頓方道,“沒什麽要緊,想是昨兒歇得晚了,早晨起來頭暈。”說完了忍不住咳嗽起來,直伏在床頭的案幾上咳得掏心挖肺一般。


    錦書悚然上前替他拂背心,他大咳不止,半天方緩過勁來,漸漸止住了,歪在大迎枕上眼淚汪汪的喘。錦書又抽了帕子給他拭,忐忑道,“發作得這樣厲害,奴才伺候萬歲爺吃藥吧。”


    皇帝搖了搖頭,“不必……”又咳了數聲,道,“方才已經用過了。朕問你,你是陪著春榮一道來的,到了宮門上怎麽不進來?”


    殿內的蘇合香從鼎內縈縈的升起來,隨著空氣的流動四下飄散開去。窗前養了一盆迎春花,那金腰兒花枝繁茂,細長的藤蔓從紫檀木的高台上垂下來,隻抽了極少的幾片葉子,卻開滿了金燦燦的花。她就立在那盆迎春花旁,麵色如白玉一般,楚楚的看他一眼,複低下頭去,呐呐道,“奴才是上內務府取牌子去的,並不是陪著榮姑姑到乾清宮來的。”


    皇帝聽了氣結,別轉臉去又是一陣大咳。她不由緊走兩步上前輕輕替他捶背,隻覺他身上發燙得厲害,熱度透過衣裳直傳到她手上去,這才發現皇帝隻穿著一件石青色的花綢單袍,便暗自腹誹禦前這些人是怎麽伺候的,這樣大冷的天,就是穿夾袍都嫌不夠,他還病著,倒由得他貪涼。遂回身取了件玄狐皮端罩來,福了福道,“萬歲爺,奴才給您添件衣裳吧,還是仔細聖躬,這會子正熱著,吃了藥再晤出一身汗來就好了。”


    皇帝原本最討厭裏三層外三層的包著,嫌累贅不自在,可聽她一說也沒了脾氣,順順當當就把端罩套上了,由她扶著半臥半躺下。隱約聞見她袖籠中飄出的似有若無的香氣,暫時忘了全身焦灼的疼痛,心思也平複下來,半闔著眼問,“昨天咱們出去的事沒叫太皇太後知道吧?”


    錦書應個是,“虧得李諳達給我找著了貓,否則真是瞞不過去。”


    皇帝哦了聲,“沒出事就好,我原當要有一番動靜的。”


    錦書替他掖好被角,見他頰上泛紅,心裏琢磨他一定病得不輕,便肅了肅道,“萬歲爺,您睡會子吧!”


    皇帝的目光落到條案上,那裏碼著厚厚的一摞折子,今天的叫起雖免了,折子照舊遞上來。那些個公文從四麵八方匯總過來,都是大事,都巴巴等著皇帝禦覽聖裁的,今天撂下了,明天就有更多。他不能像慕容高鞏那樣讓後妃抓鬮定奪,他得一個字一句話的看進腦子裏去,反複的斟酌思量。都說讓他保重聖躬,可身子疲累事小,國家大事耽擱不得。


    皇帝抬手示意,自己挪了炕桌過來。錦書知道勸也不中用,隻好把奏章一股腦的搬到他麵前,低聲道,“萬歲爺勤政是天下人之福,隻是也要保重身子才好。”


    皇帝手上一頓,也不應,隻抬眼看她。她心頭一跳,忙跪下去磕頭,“奴才多嘴,請主子責罰。”


    皇帝拿了本折子在手裏,淡淡道,“你起來,朕沒怪你。”複問,“昨晚又輪著你侍寢?”


    錦書道是,低眉順眼的往硯台裏量水,取了朱砂墨塊緩緩的研磨。


    皇帝往墊子上靠去,暗想難怪看著憔悴,昨兒忙得夠嗆,侍寢也不得安睡,正想叫她回去歇著,外麵李玉貴老遠的喊,“奴才給皇後主子和各位小主請安啦。”


    錦書慌了神,要是叫皇後知道她在這兒,回頭傳到太皇太後耳朵裏,恐怕要罰她到北五所當穢差去。


    轉眼看皇帝,他倒篤定,隻顧歪著看折子。錦書頓下手上的動作,凝神聽外麵的動靜,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李玉貴道,“主子且留步,萬歲爺有吩咐,不叫人進去打攪,這會子怕是歇下了。請主子稍侯,奴才瞧瞧去,倘或沒睡,奴才再來回主子。”


    皇後有些不悅,“怎麽我每回來萬歲爺都歇了?總管,你不會是在糊弄我吧?”


    李玉貴忙打起了哈哈,“主子恕罪,奴才就是長了十個膽也不敢瞞騙皇後主子!奴才是萬歲爺身邊的一條狗,萬歲爺說什麽,奴才就照著做,還請主子見諒。”


    皇後哼了一聲,“好,本宮在這裏等著,請總管速去速回。”


    錦書嚇得大氣不敢出,抓著墨塊的手簌簌的顫,滿臉的驚恐畏懼。


    皇帝抬起眼打量她,她站在炕桌前愣神,動也不動,隻聞輕輕淺淺的呼吸,如絲一樣把他的心密密捆縛起來。皇帝眼角微揚,抿唇笑了笑,“別怕,朕的寢宮,沒有朕的允許,連皇後也不得擅闖。”


    一會兒李玉貴到了床前,打千道,“萬歲爺,皇後領著幾位小主來瞧您呢,給奴才擋在外頭了,依這主子的意思,宣是不宣?”


    皇帝道,“人多聒噪,叫她們回去。”


    李玉貴瞥瞥錦書嗻了聲,卻行退到殿外,對皇後道,“回主子的話,萬歲爺聖躬不豫圖清淨,說難得皇後和諸位小主有這份心,萬歲爺心裏都知道,隻是今兒精神頭不濟,就不見了,請主子和各位小主回去歇著。”


    多貴人的嗓音傳來,“萬歲爺到底在不在裏頭,總管可別蒙咱們啊。”語調之中大有懷疑的意思。


    皇帝臉上浮起厭惡的神色,捂著嘴又悶聲咳喘。門外大概是聽見了,也確定了皇帝在寢宮裏,再沒有由頭鬧了,便紛紛隔著菱花格扇門道,“請萬歲爺保重龍體,臣妾們等您大安了再來瞧您。”


    嘈嘈雜雜一陣花盆底磕在金磚上的哢哢聲,來請安的人像潮水般的退去了。


    天色比先前亮堂了很多,霧氣漸次散了,晨曦穿過薄霧照在坤寧宮的單簷歇山頂上,皇後放開左右宮女攙扶的手,筆直的立在正殿的月台前。晨光打在石青的八團喜相逢緞褂上,折射出烏沉沉的光暈。


    她凝眉眺望,乾清宮離得那樣近,日又新的後窗戶就在眼前,她卻被擋在一道金絲藤紅漆竹簾外進不去。心下是說不出的愁滋味,近來皇帝和她愈發的生份,平日雖說不上多熱絡,可好歹還算貼心。現如今見了麵臉上仍舊笑著,神態語調卻難掩的疏離,到現在竟將她拒之門外……她莫名的恐懼,愁腸百結的預感,似乎要出什麽婁子了。


    一眾妃嬪見皇後麵露愁容,自然各懷心思,個個緘口不語。


    皇後身邊的掌事宮女叫初寒,在坤寧宮呆了六年,是皇後的心腹。主子有晃神的時候,她要替她周全到,眼看著皇後要失儀,便上前一福道,“主子,萬歲爺那裏有太醫們照顧,必然保萬歲龍體安康,請主子放寬心。清早的寒氣重,還是回暖閣裏去方好,諸位小主們還等您的示下呢。”


    皇後回過味來,看身後的淑妃、懋嬪、還有多貴人皆恭肅而立,忙笑道,“瞧瞧我,真是失禮了,叫三位妹妹在外頭受凍,連口茶都不給喝,回頭該怨我了。”


    三人都說不敢,跟著皇後往配殿裏的東暖閣去,等落了座,懋嬪才道,“萬歲爺這會子不知怎麽樣呢,又不肯見人,怪道皇後娘娘要憂心。”


    多貴人道,“可不!好不好的讓咱們見一見,也好叫咱們安心不是!”


    皇後伸出戴著鏤金護甲的右手端起茶盞,吹了吹茶沫子道,“萬歲爺喜靜,咱們人多,吵得他不得安生。他既然不肯見,那一個人養著也好。”


    淑妃笑道,“今兒是來得湊巧,乾東的人怪齊全的。可說句大不敬的話,萬歲爺這事辦得,不好!嫌著我們也就罷了,怎麽連皇後娘娘都不讓進?以往有什麽總是打發了我們把娘娘留下的,是不是?”


    別看淑妃平時悶聲不響的,要緊的時候會把人往死路上逼。皇後訕訕的,擱下了杯子道,“這話說岔了,萬歲爺是大家的萬歲爺,我什麽時候也沒獨占啊!我如今人老珠黃,不受待見也是有的,不像各位妹妹,風華正茂,各個鮮花似的,往後聖眷且隆著呢。”


    眾人一聽皇後自嘲的話,皆唬得一凜。淑妃趕緊賠笑道,“瞧娘娘說的,年輕值什麽,過幾年都一樣。您可不同,您和萬歲爺是少年夫妻,風雨裏一起過來的,咱們再投兩回胎也不能夠和您比。”


    皇後還是冷著臉,懋嬪岔開話題道,“近來萬歲爺總是‘叫去’,也不知是怎麽了。旁的倒沒什麽,隻怕是身上不好,硬撐著不說。”


    皇後的嘴角揚起一個寡淡的弧度,“萬歲爺忙,那樣多的國事要處理,精力總歸有限,咱們多體諒他吧!”


    既然皇後都沒牢騷,下頭位份低到塵埃裏去的人還有什麽話可說!忙從小杌子上站了起來,屏息斂神諾諾稱是。


    初寒托著雕花漆盤來,到皇後麵前一蹲,“主子,該用藥了。”


    皇後漫不經心道,“過會子再用吧。”


    那三個也是識趣的,都上了藥了,擺明了是在轟人,正好坐在這裏也活熬出油來,便順著台階往下溜,唱個萬福道,“咱們叨擾了皇後娘娘這麽久,也該回去了。娘娘快歇著吧,奴才們告退了。”


    “也好,你們出來有時候了。”皇後頷首,“我就不送了,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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