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說,“諸位臣工跪安吧,朕也乏了。”


    文武大臣們恭恭敬敬起身作滿揖,道,“萬歲保重聖躬,臣等告退。”


    太子心裏有事,還記掛著坤寧宮布的局最後怎麽收場的,剛要隨著眾人退出殿去,坐在虎紋錦坐褥上的皇帝發話了,“太子暫且留下。”


    太子隻得垂手應個“嗻”,規規矩矩站在皇帝坐榻下首聽示下。


    殿裏金龍繞足的燈台上,燃著十八根兒臂粗細的巨燭,芒然璀璨的火光照得一室通明。皇帝倚著銀紅灑花椅搭,一手支著額頭,一手屈起指關節嗒嗒扣響紫檀木的扶手,臉上的神色冷峻到骨子裏去,不說話,隻擰著眉頭森森然看著太子。


    太子許久沒見過父親這樣不快的表情了,回想了下剛才君臣議過的話題,不論是北方戰事也好,雲貴響馬也好,什麽都難不倒英明神武的承德帝,皇帝一揚眉,不屑道,“朕一統天下,教化萬方,不信製服不了這些個不成氣候的匪寇。”,於是任命了撫遠大將軍,從朝廷撥調兵馬往斡難河鎮壓,勢必把這群牛皮糖一般的韃靼人一舉剿滅。雲貴那邊也下旨,責令雲貴總督往驍騎營借兵平寇,所有事都不需多議,皇帝處理這些向來是遊刃有餘的,並不造成任何困擾,眼下不知到底哪裏惹得他不痛快了。


    太子提心吊膽,偷眼覷皇帝的臉色,躊躇半晌才鼓起了勇氣,“皇父可是有什麽煩心事?兒子不才,兒子想為皇父分憂。”


    皇帝閉眼深歎了口。分什麽憂?這憂愁都是你惹出來的!事實是這樣,卻難以啟齒,怎麽說出口?說後/宮佳麗都是朕一個人的,她也是朕的,你別動她的腦筋?不不,萬萬說不得!太子是他的第一子,十四歲上得的兒子,未登基前一有空閑就把他當玩意兒似的玩,雖說他如今禦極,太子也長大成人,父子再不像從前那樣親密無間了,可那份拳拳愛子之心絕不比天下任何一位父親少,若為個女人翻了臉,豈不應了那句情場無父子?


    皇帝的眉蹙得愈發緊,袖子裏的懷表指針每走一下都像敲在他心上一樣。他收攏了五指,抬眼看太子,他臉上有怯意,那雙肖似他的眼睛裏含著疑惑和探究,見他不應也不敢多言,隻拘謹的立著。皇帝無奈地壓了壓手,“你坐吧。”


    太子直覺繃著的弦一鬆,暗暗長出一口氣,躬身應個是,退坐到花梨木帽椅上,畢恭畢敬的挺直身子坐好,小心的問,“皇父可是為豐台大營的事惱火?請皇父放心,兒子今早已命左良往豐台去了,把軍中事務一應接管下來,原來的右翼長陳之信罷了職,押入牢內聽訓,等掌印大臣從通州回來再行發落。另外,兒子以為豐台大營並通州大營、西山鍵銳營是咱們大英的京畿命脈,京裏雖有步兵統領衙門,但人數總歸有限,一旦有了什麽,入京勤王還是要靠那三個營。眼下四海升平,兵將操練多有鬆懈,兒子已傳令,各營即日起演習兵馬一月,以震我大英禁軍雄風。”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隻點頭道,“你這差辦得好,朕心甚慰。”


    太子又沒了主意,他素來知道皇父心思比海還深,單靠揣測怕是不中用的,又想起一樁閑事來,便道,“皇父,老肅親王後兒出殯,皇父要不要去上個筵?”


    皇帝詫異道,“什麽時候薨的?怎麽沒報宗人府,也沒讓內務府具本上奏?”


    老肅親王是老輩子裏的堂叔,和高皇帝是平輩的,當初高皇帝晏駕,他那時正攻到良鄉,家裏的喪事都是靠老肅親王和幾個叔輩的宗親料理的,如今薨了,論理他怎麽都是要前往吊唁的。


    不想太子笑起來,“這回的事兒沒發喪帖子,也沒上奏,是活出喪,蒙閻王爺的。老肅親王下了鈞旨,說自己家裏熱鬧熱鬧就完了。”


    皇帝啊了聲,“這事擱你三叔身上倒不奇怪,肅親王怎麽也耍這花槍?才多大年紀就要借壽!”


    太子道,“誰能嫌命長的!這點子就是三叔上年出的,那時候老肅親王病得脫了相,三叔說等大安了辦上一場,這叫以毒攻毒。”又道,“皇父就別去了,兒子代勞奔個喪便是了。聽說要請喇嘛念經,還有大覺寺和白雲觀的和尚道士,吹鼓手都是老肅親王旗下的包衣奴才,老王爺家的七叔和九叔還要登台唱《龜雖壽》呢!”


    太子說著已然笑不可遏,皇帝看著他喜笑顏開的樣子,心頭雖還有氣,到底是發作不出來,暗想他尚年輕,隻口頭上教訓一番就行了。太子看上去老辣,心智卻未大開,長輩們捧鳳凰似的養大,是不能和他那時候比的。他常年混跡軍中,先帝打下了底子,他十五歲時便能領兵作戰。現下太子能坐享江山,用不著像父輩一樣受那些磨練了,太平太子當得缺心眼兒,或者稍加提點就好了。


    “行了,別笑了。”皇帝沉聲一喝,太子乖乖閉上了嘴。皇帝複拉著臉道,“朕問你,才剛你母後打發人來叫你,你做什麽不去?”


    這下太子是真的笑不出來了,唯唯道,“皇父明鑒,兒子眼下不想納妃,求皇父給兒子做主。”


    皇帝冷冷一哼,“真是混賬話!天家最注重的是子嗣,你到了年紀還不大婚,如何開枝散葉?這不光是你的事,也是穩定朝綱的大事,你身為太子,當以大局為重。”


    太子是個強頭,他梗起了脖子,“兒子覺得辦好差,為皇父分憂才是頂頂要緊的。兒子現下還未弱冠,沒必要急著大婚,要是要騰房子,那皇父給我在宮外指個寓所,兒子搬出去也成。”


    皇帝一聽這話氣得不輕,霍地站了起來,指著太子的鼻子罵道,“你大膽!我瞧你是個豬油蒙了竅的!什麽騰房子?這上萬的屋子還不夠住的?朕是要你騰房子嗎?你再犯混,就給朕上外頭吹吹涼風醒醒神,再進來和朕說話!”


    平地一聲驚雷,嚇得殿內太監宮女紛紛跪地打起了哆嗦,太子嘴硬,心裏也還是畏懼的,忙跪下磕頭道,“兒子大不孝,惹得皇父動怒,請皇父保重聖躬,若是氣壞了身子,就是把兒子磨成了粉也不足以抵罪。”


    皇帝心裏窩著團火,吐又吐不出來,咽又咽不下去。本想把事先放一下,等從容了再說,結果這根強筋三兩句就把他惹毛了。眼下心火燒得旺,腦子裏是一盆漿糊,一個亂線團,什麽頭緒都摸不著了。從袖子裏頭抽出那塊懷表往他麵前狠狠一砸,表麵微凸起的玻璃霎時四分五裂,表盤扭曲變形,一地的破碎的殘骸。


    皇帝負手站著,胸前的起花團龍龍首呲目欲裂。太子驚恐的抬頭,隻見他臉色蒼白,對殿內侍從道,“都出去,沒有朕的吩咐不許進來。”


    太監們的馬蹄袖甩得山響,應個嗻,嗬腰恭肅地退下。


    皇帝語調冷然,“你怎麽說?”


    太子額上冷汗簌簌而下,他並不為自己擔心,隻怕錦書有個好歹,便膝行幾步上前,以頭杵地央求道,“好皇父,兒子錯了,兒子不該對宮女動心思。求皇父開恩饒了錦書,是兒子硬把東西塞給她的,她隻說不要,兒子仗著自己的身份逼她收下,還讓她一刻不離的帶在身上,她是沒法子可想,不敢得罪兒子才勉強接著的。萬歲聖明,饒了她這一遭,兒子求您了。”


    他不告饒還好,一張開嘴全是替錦書開脫的話,皇帝已然怒極了。他們倆都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一副舍身成仁的大無畏氣概,自己倒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人。皇帝直恨得牙根癢癢,連連冷笑道,“好好,真是朕的好兒子!你日日到上書房點卯,書竟通通讀進狗肚子裏去了!皇子不得與宮女子生私情,違者便是穢亂後/宮,你可還記得?”


    穢亂後/宮皇子要廢黜,宮女要處死。太子像吃了一記悶拳,唬得幾乎癱軟下來,隻覺眼也盲了,耳朵裏嗡嗡響成一片。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哪裏了得!自己尚且有皇太太皇阿奶全力護著,錦書怎麽辦?小命豈不交待了嗎!


    皇帝看著他,說不出的什麽滋味。這話不過是嚇嚇他的,太子不能辦,錦書也動不得,他們倆似乎是緊密的聯係在一起的,不論辦了誰,另一個必然受牽連。皇帝破天荒的為國家大事以外的雞毛蒜皮頭痛欲裂。對太子是不忍,對錦書是不舍,傷著哪個都叫他揪心,這難題擺在眼前,怎麽解決才好?


    皇帝翻來覆去的琢磨,最後叫太子起喀,帶著幾分誘哄的味道問,“你同朕說實話,你們兩個到底到了什麽程度?叫朕知道了,也好心中有數。”


    皇帝意有所指,太子是個單純到家的性子,對皇父是一千一萬個崇敬,哪裏有存心眼子的意識,皇帝問,他就老實說了,“兒子心裏有她,不管她是誰的女兒,不管她是什麽身份,兒子就是喜歡她,對她死心塌地。兒子如今眼眶子裏容不下別人,就算皇父傳宗人府、傳禁衛軍,就是把兒子關押起來,把兒子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兒子還是那句話,兒子就要她!”


    皇帝一懵,這邊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了,那錦書那邊呢?他慢慢在殿內踱步,掙紮猶豫了半晌,想問,又害怕聽到令他喪膽的答案,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這裏剃頭挑子一頭熱有什麽用!她呢?她也和你一樣的想法嗎?”


    太子再傻也不能說錦書對他有意,反正他覺得她應該是念著他的,否則怎麽會對著鐲子睹物思人呢!太子暗地裏有些得意,卻不能樣樣和皇父照實說,便回道,“她連正眼都不瞧我,有兩回被我纏得沒法子了才願意搭理我的,求皇父聖裁,別為難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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