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丟了貓,正坐臥不寧著,也沒了興致搭皇太後和皇後的話茬子,隻懨懨地歪在南炕的條褥上,怎麽逗都不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屋裏的妃嬪們相視而笑,暗道越是上了年紀越是心思重,一刻鍾之內差人回慈寧宮看了三次,唯恐貓回來了,找不見人又跑了,再三吩咐塔嬤嬤打發人各處去尋。眾人因著老太太怏怏不樂,總存著三分顧忌,也不敢敞開了說笑,個個加著小心,滿室的爭奇鬥豔,卻是寂寂無聲。


    太皇太後歎了一聲,她們哪裏知道,她不單是操心大白,還有那個錦書!找貓找了兩個時辰,竟是找到天上去了不成!她心裏嗵嗵的跳,好像是要出什麽事了。尋個理由使了人上乾清宮麵見皇帝去,李總管說皇帝午膳時接了膳牌子,是軍機處的人因北方的戰事麵聖,皇帝看了折子之後就頭痛起來,傳太醫診過脈,吃了一劑藥就歇著了,正是沉沉好夢的時候,打攪不得。塔嬤嬤不敢擅闖,沒法子再打探,不知真假。


    太子那裏也去瞧過了,隻說老祖宗念著太子的課業,打發人去問問的。春榮回來說太子正在上書房搖頭晃腦的和師傅論《大學》呢,好好的,哪兒都沒去。


    這下兩頭落了空,一個大活人就像蒸發了似的,莫名其妙的沒了。沒了倒不打緊,隻怕是出了什麽幺蛾子,偌大的皇宮內院,哪裏生了事都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今兒破五,眾臣工攜了內眷進宮來,要是大肆聲張了恐遭人詬病,隻有派人暗中打探,卻是半點消息皆無。


    太皇太後又一聲長歎,屋裏的人,連同皇太後在內齊齊一凜。皇太後寬慰道,“母後別急,等大宴散了咱們再加派人去找,隻要還在宮裏,總能找回來的。”


    太皇太後撫著額,搖頭道,“不中用,都翻了個底朝天了,還上哪裏去尋才好?這貓機靈,知道你找它,它自然躲著你。”說著看這一屋子人巴巴的幹坐著,方想起來早就該放的恩典,“瞧瞧我,真是糊塗了,叫你們陪我在這兒傻坐!快去和家裏人說話兒去吧,一年到頭也難得見,趁著今兒好日子,有苦有樂都和家裏人說道說道。媽媽嫂子的,要是嫌人多,樂意帶回自己屋裏的也成,都去吧!”


    眾人早就盼得脖子都長了,老佛爺一發話,紛紛站起來行禮告退,隻剩下太後、皇後,還有幾個娘家父兄不在朝裏做官的貴嬪貴人。叫人琢磨不透的是通嬪和承乾宮惠妃,家裏人明明在梢間裏侯著,卻不忙見麵,還坐在原位上篤悠悠的品茶。


    景陽宮梅貴嬪憨直,問道,“你們二位這是怎麽?貴戚等著通傳呢,怎麽還在這兒?”


    通嬪笑吟吟道,“這話真真是怪,隻許你在老祖宗跟前盡孝,就不許咱們多陪陪老祖宗?”


    一個院裏的瑞常在悄悄拉梅嬪的袖子。這人真是沒心眼!眼下太子妃之位正是虛位以待,眾臣工的家眷之中,唯通嬪的叔伯侄女和惠妃的娘家外甥女是大熱人選。這要緊的時候,會親有的是機會,太子妃的位置一閃就落到別人頭上去了,這會子不抓緊了,回頭就是悔青了腸子也晚了。大家心照不宣的靜等著,也就她後知後覺。


    梅貴嬪回過味來,忙笑著打圓場,“瞧你說的,我不過順嘴一問罷了。不去好,不去咱們在一塊兒才熱鬧。”


    “正是這個話!橫豎都在京裏,什麽時候想見了就討皇後娘娘一個恩典,傳到宮裏來閑磨牙,一塊兒吃個飯,多好!”永和宮的多貴人勉強笑了笑,“不像咱們,老子娘都在外省,要見上一麵難如登天。”


    惠妃喲的一聲,嘖嘖道,“老祖宗您聽聽,六宮裏頭最得寵的都在這兒訴苦,咱們可怎麽辦啊!”


    多貴人連翻了三夜的綠頭牌,這件事誰不知道?多少人眼紅得要出血!萬歲爺向來一碗水端平,這樣的恩寵前所未有,怎麽不招人妒恨!隻不過聖眷再隆重也隻三夜罷了,如今還不是一樣!那時多貴人何等的風光,走路更不得把腳踢到別人鼻子低下去,現如今打回了原形倒生出這樣的感慨,幾個妃嬪訕訕笑起來。人說須將有時思無時,早知道萬歲爺的熱情維持不了幾天,當初就不該那麽得瑟,靠著年輕貌美想拴住男人,有幾個能長久的!失了恩寵就想老子娘了,到底還是親爹親媽好,比男人靠得住!男人妻妾一多就顧不周全了,何況這男人心裏裝的不是風花雪月,裝的是整個大英江山。三百六十五天有半數的時間是“叫去”,不招任何人侍寢,大家獨守空房,倒也痛快!


    “行啦,家裏人沒在京裏有什麽,不是還有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嗎!再不夠,”離多貴人最近的禧嬪親親熱熱的攬了她的肩,“還有一眾姊妹,咱們疼你。”


    這話說得好!在座的皇後連同妃嬪們笑起來,又是太皇太後又是皇太後的,萬歲爺哪兒去了?最該疼她的人卻不在列,可憐見的!早該像大家一樣夾著尾巴做人的,偏當自己了得,如今露了腚給人瞧呢!楊柳細腰,風情萬種,全歸了塵土了,就等著在這後/宮之中慢慢腐朽吧!愛冒尖兒?恃寵而驕?虧得萬歲爺抽身得早,否則她那種狗肚子裏盛不下二兩油的,隔個三五個月懷不上,白靈子套的環就該等著她了。


    多貴人吃個啞巴虧,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皇後跟前又不好上臉子,自己心裏哀怨一通也就作罷了。橫豎是沒地兒申冤的,聖眷正隆的時候疏忽了,今兒賞明兒賜的,把她捧得高高的,還當自己是天生的好福氣,結果得罪了那許多人。這會子摔下來了,借機踩兩腳的人海了去了,這幾句綿裏藏針的話算得了什麽?玩兒似的!隻管樂吧!多貴人暗裏掐斷了指頭。萬歲爺說過喜歡她,既然有前頭的情分,擎等著時機。有李大總管在呢,花幾個錢,把綠頭牌往右手邊遞,山水有相逢,也不愁皇帝想不起她來。


    眾人因著多貴人吃癟,私下裏狠高興了一番,話頭子又轉到宮外請進來的戲班子上去了。嘈嘈切切說武家班的楊小樓如何的名角,身手如何的不凡。又說班子裏的醜角多逗趣兒,吹拉彈唱樣樣都會,一個人能撐起一場戲來。最後聊上了武家班的班主,說這人有能耐,明治末年還放過印子錢,賺過驢打滾的利,別人喝稀粥他吃白麵肉饅頭,養得白胖白胖的。太皇太後聽不下去了,“以前瞧著戲班子裏的班頭個個瘦精精的,要扛家夥什出力氣的,他怎麽就能胖得那樣?”


    通嬪道,”老祖宗有所不知,這個武家班專給王公大臣的府邸裏唱戲,是正經的大戲班,做粗使的有的是夥計,哪兒用得上班主親自上手啊!您要瞧見瘦精精的班主,九成是個草台班子。”


    太皇太後哦了聲,“這回是誰舉薦進宮來的?打探清楚沒有?”


    皇後應道,“是老豫親王舉薦的,老叔好票戲,愛聽二簧,這個班子常年的在王府裏,都是極相熟的,老祖宗放心吧。”


    太皇太後點頭道,“這樣方好,沒的叫人鑽了空子。”又側過臉去,皇後立時把耳朵湊了過去,太皇太後叮囑道,“那起子戲兒要派人好生看著,都是生人,又沒淨過身,這烏泱泱的混在一處,出了事,皇帝臉上不光彩。”


    皇後肅了肅道是,“圈了北五所一個二進的院子供他們上頭更衣,門上都有人當著值的,但凡有要照應的,派的全是太監。先頭也放了懿旨,宮裏的嬪妃宮女不許上那兒去,有要瞧熱鬧的打死不論。”


    ”難為你想得周全,樣樣辦得都妥帖。“太皇太後頗讚許,皇後初嫁進南苑王府時就由她一手調理,辦事說話又決斷又圓潤,有她在,東西六宮紋絲不亂,這皇後當得,挑不出一絲錯處來。又看了旁邊隻顧撥弄佛珠的皇太後一眼,無奈道,“你婆婆是個甩手掌櫃,隻顧著當菩薩,宮裏的事物百樣不問,這樣多的大事小情,全靠你一個人了。”


    皇後笑道,“這是奴才應當應份的,我隻拿主意,下頭辦事的人多,也沒什麽。再說遇著了坎兒不是還有老祖宗呢嗎,奴才少不得來向老祖宗討教。”


    太皇太後搖頭,“我上了歲數,還能活幾年?就是吊著口氣兒,到底精力也有限。”


    這話唬得皇後心頭怦地一跳,忙堆了笑臉開解,“老祖宗身子骨硬硬朗朗的,起碼再活三十年,奴才和萬歲爺還沒孝敬夠您呢。”


    太皇太後眼角的皺紋漸漸舒展開來,拍著皇後的手道,“你可別指著我,我是不中用的了,還是早些挑個好媳婦才是正經。”


    “老祖宗說的是!太子的事兒辦了我也安心了,那孩子,真叫人操碎了心。”皇後是說不出的苦處,和太皇太後談及錦書的事,怕招老太太擔憂,皇太後不問事,皇帝麵前更不敢露口風,有什麽隻能自己憋著想法子,真個兒愁白了頭發。頓了頓方道,“老祖宗前頭可瞧見那些個女孩兒了?依著老祖宗,有好的沒有?”


    太皇太後略一沉吟,“頭裏人多,竟是沒分清誰是誰來。回頭挑你覺著好的,傳進來再見上一見,或者把太子也叫來,他的媳婦讓他自己挑。”


    皇後原還想說太子一個爺們兒家,這麽大咧咧杵在一堆女孩中間怕不妥。轉念一想太皇太後是個極開明的人,叫太子自己挑也沒錯,揀他看得上的娶進來,要是分不出伯仲,就叫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定,剩下的封良娣,也是使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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