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閑庭信步,走得不急不慢。順子在邊上打著傘一路尾隨,漸至攬勝門,進了園子,滿目的鬆柏梧桐,鬱鬱蔥蔥。園裏花草樹木養護得好,很多古木是前朝留下來的,至今也不知有了多少個年頭。春天新芽發起來,愈發高壯挺拔,亭亭如蓋。


    皇帝駐足觀望片刻,複往南去。南麵有個矩形的大水池,一座漢白玉石橋橫跨在池子上,橋上建了座臨溪亭,皇帝每趟來逛園子就愛往那兒去。池子裏有錦鯉,是各宮太妃嬪們放生的,養在裏頭不論多久都不許捕。那些老魚日漸多起來,春日裏逢著好天氣就浮上來曬太陽,篤悠悠,慢吞吞,就和人上了年紀一樣,繞著大錢似的浮萍一圈一圈地遊。老魚經驗豐富,它們知道哪兒風水最好,總是占著先機。碰上有人灑食兒,就一窩蜂地來搶,搶完了吃夠了,仍舊搖著巴該幹嗎幹嗎,剩下些年輕的,摸不著門道沒吃上的,還傻張著嘴探出水麵來。


    皇帝倚著橋欄杆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又調轉視線瞥順子。順子是還沒長開的小子,傻愣愣地也盯著池子裏瞧,突然發現皇帝收回了身子,連忙斂神站好,加著小心問:“萬歲爺,奴才讓園裏人備些茶點過來吧!”


    皇帝說不用,扶著圍欄問:“你進慈寧宮當差幾年了?”


    順子躬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十歲進宮,頭裏在乾東五所當差,十二歲撥到慈寧宮去的,在慈寧宮當了四年的差。”


    皇帝轉著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說話,臨溪亭廊下掛著兩隻帶節對縫的京籠,籠裏各養了一隻五彩小鸚鵡,突然哼哼哈哈地唱起了一段《逍遙津》,鳥聲鳥氣,細聽還真有那麽點意思。皇帝跟著打起拍節,聽完了一段笑道:“這鳥養得不錯。”


    順子對著遠處山石旁聽差的總管比劃,手勢大抵是說“萬歲爺誇你呢,說你差當得好”。總管知道皇帝的脾氣,不傳召不敢近前來,隻對著臨溪亭遙遙行大禮叩拜。


    順子道:“奴才先前聽路諳達說,年下兩廣總督敬獻了一對上品的藍靛頦,會學黎鳥叫,還會學蟈蟈學紡織娘,學什麽像什麽,奴才讓人拿來給萬歲爺瞧瞧?”


    皇帝想起了那種鳥,小時候敦敬皇貴妃送過他一隻。可惜後來他隨皇考入軍中,不知太後養的白貓怎麽打開了鳥籠子,那隻藍靛頜就進了貓肚子裏。他因此難過了好一陣子,沒過幾天皇貴妃也薨了,打那時候起他就再也不養藍靛頦了。


    順子不知其中緣故,隻看見皇帝攢著眉,麵上甚是不快。當下心頭一凜,噤聲再不言語,吸著幹癟的肚皮站著,腦袋低垂著,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皇帝走出涼亭沿出廊踱步,春日裏的微風輕拂,吹得枝頭的樹葉颯颯地響,吹動了腰間的宮製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攢花結長穗,一絲一縷地飛揚起來。皇帝負手而立向北眺望,頎長的身形立得筆直,十二團龍的常服並紅絨結頂台冠,寶相莊嚴不容侵犯。


    順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前頭他師傅也囑咐了,找個時候說一說錦書的情況,可萬歲爺不開口,給了話頭子也不接,他要是貿貿然提起來,萬一惹得主子不高興,這後果誰也擔待不起。這位可不是常人,是萬乘之尊,在他麵前哪裏有奴才說話的份。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萬歲爺高興時候獻個媚討個巧的不無不可,可萬歲爺要清淨時你隨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煩了!順子深諳此道,所以緘口不語,隻在後麵離了一丈遠悄聲跟著,絕不擾了萬歲爺的雅興。


    皇帝在池沿上站了會兒,忽而啟唇道:“今天錦書怎麽沒在老佛爺跟前當差?”


    虧得順子耳朵好,否則真以為自己聽錯了。稍一愣立馬回過味來,萬歲爺憋了這麽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順著竿子爬,回道:“奴才聽苓子說,昨兒錦書在風口上受了涼,下半晌就開始發熱。請太醫開了方子,原說已經好了大半,誰知半夜裏又發作,說了一宿的胡話,這會子不知道怎麽樣了。”


    皇帝一聽寒了臉,“她倒嬌貴,跪了一個時辰就病了?你打發人去西梢間瞧瞧,看現在怎麽樣了。”


    順子諾諾稱是,邊走邊竊笑,萬歲爺嘴上厲害,連人家的下處都打聽清楚了。錦書時來運轉,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爺記掛,現在連萬歲爺都上了心,這一來二去的,將來肯定有出息。權且不論心裏受不受用,好歹日子過得去。不必整天看主子臉色,動不動罰跪吃藤條,這也就夠了。


    皇帝背手看池子裏,新發出來的荷葉才冒頭,葉子卷成細細的一節,看著像根芽。


    尤記得敦敬貴妃愛荷,南苑王府的花園裏開鑿了極大的一個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帶她住進湖畔的隆恩樓裏。兩個人日日賞荷做詩,或是在夜色裏湖上泛舟,不帶隨從。船篷前點著八寶琉璃燈,頭頂上是一輪滿月,皇考親自把烏篷船撐到湖心,也不放纜,任船隨波逐流。敦敬貴妃吹得一手好笛子,往船頭一坐吹上一曲《姑蘇行》,身後是密密匝匝望不到邊的無窮蓮葉,笛聲悠悠飄散開去,在靜謐的夜裏婉轉悅耳。那時他在湖邊背光的地方站著,湖心傳來聲音就像燒紅了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


    其實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人死債消嘛,自己那點有悖倫常的心思也該終結了。當初他使了點手段,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說辭不讓她進孝陵,到現在心裏的憤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開國皇帝了。他是個自律得近乎嚴苛的人,平時很少想起她,可最近諸事偏頗,愈加的難自控。他知道是為什麽,越是壓抑越是思念。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大概是瘋了。


    慈寧宮花園向來不是個安靜的地方,皇帝隻出了一會兒神,廊廡那頭一個身影款款而來。一身佛青的銀鼠袍子,頭上戴朝陽九鳳鈿,耳上一對水頭極足的翡翠耳墜,照得半邊臉都是綠油油的。皇帝定睛一看,原來是皇後。


    皇後是國母,對他不需行大禮參拜,隻一肅,微笑著說:“萬歲爺今兒怎麽有雅興?”


    皇帝臉上隱約有些笑意,攜了皇後的手到遊廊邊上的條凳上坐下,隻道:“才到皇祖母那裏請了安,看天色好就到園子裏來逛逛。”皇後的手有些發冷,看著氣色倒還不錯,皇帝道:“昨兒聽說你咳嗽又犯了,眼下怎麽樣了?”


    皇後很應景地捏住帕子掩口咳嗽兩聲,皇帝替她輕拂了背心,她抿唇笑道:“勞萬歲爺費心了,我這是月子裏作下的病,這麽多年來都是這樣,到了春天就犯,天熱些就好了。我才剛從老祖宗那邊過來,老祖宗和我說起了太子的婚事,我想起上年萬壽節宮宴上見過的傅浚家的小姐,萬歲爺還記得嗎?”


    太子是皇帝的嫡長子,將來要繼承大統的,皇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對他自然高看一眼。太子要大婚,已經不是後宮的家事,是關乎國體的要務,皇帝對此必須要過問,隻是他對傅浚家的小姐無甚印象,便道:“朕記不清了,聽皇祖母和額涅的意思吧!”


    皇後道:“回頭臣妾讓內務府畫幅畫像來供萬歲爺禦覽,那女孩兒長得好,脾氣也好,斯斯文文的。咱們東籬討個這樣的媳婦正合適,我瞧那孩子也有母儀天下的福氣。”


    皇帝素來敬重發妻,既然是皇後的意思,總要優先考慮,“你看著辦就是了,隻是別累著才好。”


    皇後笑著應了,帝後在池邊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後轉臉看他,皇帝似乎清臒了些,神色永遠是淡淡的。他性子冷,從沒有刻意親近的時候,即使靠得再近也像隔著千山萬水。皇後才嫁進宇文家時也盼著丈夫多垂愛,可時候長了也沒這個念想了。皇帝不屬於任何人,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她能時時看見他,這一生也就心滿意足了。


    至於太子,真是個叫人操碎心的!他全然不明白情理,心裏怎麽想就怎麽做,對錦書一時是撂不下的。昨兒偷偷摸摸瞧她去,自以為天衣無縫,可這宮闈之中何嚐藏得住事?他前腳跨進西三所,後腳就有人來回她。要是由得他們去,隻怕往後不好收拾。唯今之計隻有讓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婦或者就好了。


    皇後心事繁雜,吹了會子風,不由掩口又咳起來。皇帝轉過臉看她,“雖說入了春,天到底還涼,你身子不好,還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園子吧。”


    皇後欠身站起來,“萬歲爺說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萬歲爺也早些回宮去吧!”


    皇帝點了點頭,“太子這兩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著了。”


    皇後歎了口氣,“這孩子身杆兒也太弱了些,可見前朝那庸醫說的也不盡然是錯的。”


    皇帝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裏自有他奶媽子照料。”


    皇後應個是,遊廊那頭的宮女迎過來攙扶,替她披上了狐狸裏鶴氅。皇後朝皇帝福了福,被宮人前後簇擁著往攬勝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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