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照例擺在體和殿,體和殿在翊坤宮的後頭,是個前後開門的穿堂殿。錦書和苓子先行,要趕在開席之前將太皇太後的用度布置好。兩人走在儲秀宮通往翊坤宮的夾道裏,宮牆高高的,羊角燈昏暗的光搖曳著,苓子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聽說這條道上有專掐脖子的女鬼。”


    錦書嚇了一跳,想起張太監早上說的事,霎時背上發冷。下意識回頭看一眼,捂著胸口道:“你哪裏聽來的混話,怪嚇人的!宮裏不比別的地方,叫別人聽見了回稟上去,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苓子吐了吐舌頭,“這裏又沒有別人,怕什麽?咱們一味地小心謹慎,隻兩個人的時候也不許說麽?”


    錦書努了努嘴,“你瞧瞧前後的護軍,要是有女鬼,也得先掐死他們再說。”又搖頭道,“你呀,虧得還是個姑姑!在我麵前說沒什麽,隻怕別人跟前也管不住嘴,到時候要出岔子。”


    苓子笑道:“真真該換個個兒,你做師傅我做徒弟才對。這兩天我瞧你練得也差不多了,明兒再做一遍給我看看,要沒什麽,後兒就當差吧。我下月出去了,你早點上了手,我走得也安穩。”


    錦書聽了大皺其眉,這丫頭口沒遮攔,大過年的也沒個忌諱,便啐道:“今早就該拿手紙給你擦擦,滿嘴跑駱駝!什麽走得安穩,我要是你爹,準給你一頓好打。”


    苓子撓撓頭皮,“說順了嘴,一時就沒把門的了。”


    錦書掩著嘴笑,頓了頓又問:“今兒會親誰來的?”


    苓子竟然紅了臉,老大的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答:“沒誰,就我爹和弟弟。”


    “還騙我?”錦書抱著軟墊跨過夾道上的門檻,邊笑道,“單家裏人來,你臉紅個什麽勁兒?是不是他也來了?”


    那個“他”自然是指苓子家裏定了親的人,頭回見女婿,害臊是正常的。照這架勢看,苓子對姑爺也相當滿意。果然她拿手背貼了貼臉,扭捏道:“他知道今兒家裏人要來瞧我,特意在值上告了假跟著一道來的。”


    錦書一輩子沒和外人打過交好奇地追問:“是個什麽樣的人?”


    苓子垂眼道:“還能怎麽樣,沒頂子,就和宮門上的護軍一個樣。”


    錦書道:“你心氣兒也別高,他在皇子們身邊伺候著,頂子還不是早晚的事兒!你和他說上話了嗎?人好不好?”


    “人好不好哪能看得出來……”苓子低聲嘟囔,“家裏定下了,橫豎是要嫁過去的。他們家雖不大富,日子倒也過得。老子娘在後海那一片據說有些臉麵,家裏有兄弟三個,他是老幺。人嘛,看著挺老實的。肉皮兒黑,高高的個兒,還沒說話就先臉紅了。”


    錦書心裏替她高興,“這不挺好的嗎,如今上虞處的人哪還有開口就臉紅的?上三等的祁人什麽陣仗沒見過,你有福氣,竟是撿著個好的。旁的都不要緊,能踏踏實實過日子就行。”


    苓子見她老太太似的,便想拿她調侃兩句。見四下無人,挨在她耳邊小聲道:“你別光說我,也說說你自己……”


    錦書趕緊截了話頭子,“快別說啦,前麵就到了。”


    邁進體和殿,眼前豁然開朗。月台下燈火通明,從宮門外的門坎起,一直到壽膳房的門坎,每三步有一個太監。太監們挑著琉璃風燈,燈籠連成串,像一條火龍一樣照亮了大半個西六宮。


    兩人噤了聲,快步進殿裏布置。收拾妥帖了,剛退到簾子後頭站班,隱約聽見有擊掌聲傳來,那是禦駕親臨體和殿的暗號,忙跟著殿裏伺候的人一道跪地恭迎。


    隨侍的太監簇擁著皇帝進來,其餘不相幹的都退到殿外去了。皇帝未停留,直接往配殿方向來,方走兩步突然頓住了腳,對錦書一指,“你,給朕沏茶來,要釅釅的。”


    總管太監李玉貴一驚,萬沒想到皇帝會親點她伺候。心裏雖有顧忌,卻看皇帝麵色不善,也不敢多言,隻得一使眼色讓錦書去辦。自己打了猩猩氈軟簾服侍皇帝進配殿歇息,布置停當了急忙退出來,惴惴不安地在殿外候著。


    錦書去了半晌才回來,端著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茶盤,盤上放著十錦小茶吊和一隻海棠凍石蕉葉杯,看見李玉貴便屈膝道:“諳達,我沒在禦前伺候過,東西也不是禦用的,您瞧這些可行?”


    李玉貴見還妥當,輕聲道:“姑娘千萬仔細,這是性命攸關的大事,若是禦前失儀,不光你,大家都要跟著掉腦袋。不過也別怕,多留意些就成,快進去吧,別叫萬歲爺久等。”


    錦書應個是,舉步進了東配殿。隔著沉沉的竹簾,隻瞧見禦前當值的太監佇立在殿裏,一動不動,偶人似的。她端著托盤往殿內去,地上鋪著錦裀蓉簟,落腳就軟軟地陷下去寸許。繞過一架大理石插屏至配殿深處,皇帝在夔龍護屏矮足短榻上坐著,右手支著頭,手肘撐在花梨圓炕桌上,閉著眼,皺著眉頭,不太安穩的樣子。


    錦書不敢出聲,躡手躡腳上前把盞放在離皇帝一尺來遠的地方。瓷盞觸到桌麵,饒是再小心,也發出微微的聲響。皇帝眼睫一動,似有些朦朧,倒沒有平常的冷峻警敏,掃她一眼,慢慢直起身子來。錦書心頭突地一跳,唯恐皇帝怪罪,垂首囁嚅,“奴才愚笨,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捧盞一嘬,隻覺舌尖彌漫起一股醇厚的清香來,不由轉臉看她,“這是什麽茶?”


    錦書見他冷著臉子,想是不太滿意,愈加神色倉皇,顫聲道:“回萬歲爺,是祁紅。奴才看萬歲爺有些乏,若吃釅茶恐傷聖躬,便鬥膽加了酥酪進去。奴才妄揣聖意,請萬歲爺恕罪。”


    她眼中盡是楚楚的怯意,托著漆盤,紫紅色的袖口也栗栗輕顫。偏巧一盞玻璃芙蓉彩穗燈就在她頭頂上吊著,清輝映照之下麵色有些發白,卻剔透得如羊脂玉一般。一雙眼睛鹿兒似的水波瀲灩,叫人滿心生憐。


    皇帝稍一恍惚,旋即挪開視線。又吃了兩口茶擱下杯盞,方覺得屋子裏沉悶得很。地下有火炕,也不知哪個沒眼色的還攏了炭盆子,脖頸間熱得難受,便站了起來,慵懶地抬起了雙臂。


    這是要更衣麽?皇帝來時浩浩蕩蕩一路人馬,連提香爐的都帶了,尚衣的太監也一定有。隻是這會子不好叫人來,他既然在她麵前抬了胳膊,擺明了是叫她伺候,總不能讓皇帝幹等著,隻得壯了膽上前。


    皇帝穿著貂頦滿襟夾襖,外麵罩一件石青起花團龍倭緞馬褂,胸前是一溜赤金的紐子。錦書手上微有些汗濕,半天也捉捏不住一個,越急越不得法,把自己憋得滿頭汗。皇帝倒也不急,抬手解了領上兩顆,剩下的仍舊由她料理。垂眼看她,鬢邊落下幾絲秀發,鼻尖上浸出細細的汗珠子,頰上淡淡的紅,有種說不出的溫婉。衣裳上不知薰的什麽香,從袖籠中若有若無地飄出來,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你在太皇太後那裏伺候得可還好?”他脫口問,話鋒一轉又道,“太皇太後可曾嫌你笨?”


    錦書張口結舌,不知該怎麽回話。心裏隻管抱怨扣子多,紐袢子又是用貢線纏繞成的,要解開真不容易。皇帝日理萬機,像她這樣耽擱時候,還不得罰到北五所做穢差去麽!


    這時李玉貴進來,看見錦書伺候更衣略怔了下,退到門擊節,司衣的太監立刻躬身進來了。李玉貴蝦腰請示下,“萬歲爺,吉時到了,老祖宗已經過體和殿了,奴才叫常四進來伺候?”


    皇帝沒吱聲,那就是表示答應了。錦書如蒙大赦,忙不迭卻行退至一旁。司衣太監手腳麻利,一眨眼就解完了,卸下馬褂搭在手上退出偏殿。


    皇帝眼帶嘲弄,對她輕輕一瞥,錦書深低下頭去,汗顏不已。糾結了會兒,轉念一想,自己不是禦前的人,貿然上手難免生疏,伺候人的活兒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自我開解一番,複又覺得心安理得起來。


    皇帝抬腿往正殿裏去,李玉貴忙跟上,隨侍的太監也紛紛魚貫而出。走在最後的小太監回頭對錦書做了個鬼臉,她這才看清那是順子。順子對她比個手勢,示意她這兒差事完了,可以去前麵伺候了。她點了點頭,快步出偏殿,回到苓子身邊在簾後侍立。


    太皇太後從東配殿出來,錦書和苓子忙迎上去替換春榮,一左一右扶太皇太後落了座。今天的晚宴由帝後侍膳,皇帝把盞皇後執壺,也許是巧合,皇帝恰好在她跟前。錦書垂著眼靜立,眼角的一點餘光可以看得見他。那抹明黃的身影昂然如山,分明沒有什麽交集,依舊壓迫得人幾欲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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