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睡覺是有時候的,平時交亥時就該安置了,大年三十晚上不同,可以晚睡。大家在一起辭歲,交子時給太皇太後磕頭,祝老佛爺福壽綿延,長命百歲。


    大年初一一早,錦書和苓子就打扮上了,錦書換了身紫紅色的春綢絲棉襖子,苓子湊過來拿玉搔頭沾了口脂給她塗唇,梳洗完畢了一塊兒沿著夾道往慈寧宮去。雪下了一夜,積得厚厚的,到了辰時基本停了,隻零星下些雪沫子。苓子挎著小包袱在路口和她分了道,上神武門見家裏人去了。


    錦書送走了苓子拐進徽音門,慈寧宮裏掛著成排的琉璃風燈,粗使的宮女正一盞一盞挑下來吹滅,見了她點點頭。書抿嘴笑了笑,打起灑金簾子跨進西偏殿的門。太皇太後正坐在羅漢床上逗那隻扁嘴扁臉的貓,她整了整大背心上前請雙安,“老祖宗吉祥,奴才給您拜年了。”


    太皇太後臉上透著高興,抬了抬手道:“起來吧,姑娘也新禧!今兒晚宴上體和殿,你和春榮,還有苓子,你們三個隨侍,跟著我一道去。”


    錦書忙跪下謝恩,這是莫大的尊榮,能在天地人大宴上露臉的都是主子最貼身的人。原本她這個位置該是入畫的才對,她一來倒把她替換下來了,也不知入畫會不會怪她。


    太皇太後又和煦道:“你說的法子真是好使,今兒腿不疼了,多虧了你。”


    錦書躬身道:“這是奴才應當應分的,老祖宗大安就是成全了奴才。”


    太皇太後見她模樣好,人又溫順,說話踏實謙恭,心裏倒也喜歡,便對塔嬤嬤道:“把我匣子裏的那根金絛子賞她吧!”對錦書道,“你拿那根金絛子綁頭發,這烏油油的大辮子配上彩、金,那才漂亮。”


    錦書高舉起手接過,那根絛子二尺來長,鉤著五彩的寶相花,間或摻著福壽紋,兩頭各有兩顆翡翠珠子,水頭足,綠油油的,拿來綁辮子最合適。年輕姑娘愛漂亮,不由含笑攥著絛子磕頭,“多謝老祖宗賞!”


    太皇太後讓她起來,又道:“你上西配殿吃春盤子去吧,她們都在那兒呢。”


    錦書應個是,卻行退出偏殿。


    西配殿裏熱鬧得很,大家正在吃炸年糕。靠牆的案上有個鍋子,燒得熱氣騰騰的,裏麵的貢米粥咕咚咕咚翻滾。她走過去把炭撥暗了些,月牙桌邊的幾個人招呼她過去吃盒子菜,入畫也在,臉上沒有不痛快,錦書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到她麵前欲言又止了半天,入畫笑道:“不用覺得對我不住,我這幾年啊,年年跟著太皇太後上大宴,難得有一年讓我在慈寧宮裏過,我也得閑兒偷個懶,還得多謝你呢!”


    錦書低頭道:“我還是怪不好意思的,才來了幾天,就把你給替了。”


    入畫不以為然,“沒事兒,等苓子放出去了,咱們倆得天天在一塊兒,分什麽你我!再說了……”她招手道,“俯耳過來。”


    錦書不解地湊過去,“怎麽了?”


    入畫竊竊道:“那個大宴時候長,要到近子時才完,兩個時辰筆直地站著,動都不能動,別提多難受了。我還是樂意在慈寧宮裏待著,老佛爺和總管嬤嬤們都出去了,就剩咱們幾個,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沒有差使可當,就坐著嗑瓜子,閑聊,多好!”


    錦書聽了直笑,“你跟苓子似的,這可是露臉的活兒,還怕苦?”


    入畫歎了一聲,“我啊,不是愛登高的人。穩穩當當把差辦好,到了年紀就出去了,還稀圖什麽?人生苦短,攏共幾十年。花那麽多心思全為給自己裝體麵,何苦來!”


    這入畫也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想說什麽就出口,嚇得錦書趕忙捂住了她的嘴,啐道:“仔細禍從口出,回頭叫太監拉到廊子下挨板子,大年初一,沒得招不自在。”


    入畫回過味來,吐了吐舌頭,拉她到桌邊上坐定,叫她徒弟裝了盤年糕,上頭倒了砂糖端給錦書,幾個人邊吃邊聽銅茶炊上的張太監胡吹海侃。


    宮女出不去,要知道宮外的事,就得聽外宿的太監說。張太監是輪班倒的差事,平時常能出去,大家圍著他,他慢悠悠喝著茶水,不急不躁就說開了,“照理說,這大過年的不該聊這些個,可我忍不住啊!我們家離頤和園不遠,頤和園外墳圈子多,我原不信這個,可昨兒下了值回去,路上就遇著真的了。”


    女孩子們就愛聽些神神怪怪的東西,大家看他話說到一半頓住了,都急著催他快說。張太監放下茶盞道:“海澱有座蘇州橋,我隻要回去就得打那兒過。昨兒天沒擦黑,雪下得大,我趕著排子車回去,車沿上就吊了個羊角燈照道兒。等走到蘇州橋頭時,遠遠看見兩個人坐在橋欄杆上,都穿一身的黑,也不知在聊什麽,連說帶比劃的。我想這麽大的雪,怎麽連把傘都不打,想必是家裏出了急事,顧不上。我趕著車往前,車上有把傘,等到了跟前好給他們,也算年前辦了樁好事兒。可越往前越不對勁兒,雪大迷眼,真跑近了看,把我嚇得夠嗆!那兩個孫子肩上光溜溜的,沒扛腦袋,難怪要比劃,沒嘴可怎麽說話呢!我當時都傻了,想起來菜市口前兩天斬過兩個亂黨,沒人收屍。衙門裏打發了人拉到亂葬崗埋了,說是埋得不深,第二天人沒了,腦袋卻還在,也不知道是被野狗刨出來拖走了還是怎麽的,好家夥,原來跑蘇州橋上聊天來了!”


    司浴的綠蕪顫著聲問:“那您怎麽辦?趕緊調頭跑吧!”


    張太監道:“不能跑,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你要是一跑就著了他們的道了,肯定得追你。我咬了咬牙,全當沒看見他們,念著不動明王咒,在騾子屁股上打了一鞭子就闖過去。等過去了再回頭一看,人沒了,想是陰魂衝散了。”


    這時春榮下了職進來歇腳,一聽他們在聊這個,便笑道:“大過年的說鬼,也不怕晦氣!”


    入畫道:“張大叔見著的都不怕,咱們才活了幾年,有什麽可怕的!”


    張和全擔心春榮忌諱,忙道:“榮姑娘說得對,不說了,不說了。”


    錦書歪著頭琢磨,排子車過去了人就不見了,張大叔又看不見車後頭,那兩個無頭鬼不會是扒在他車上跟他回去了吧!想到這兒自己也嚇了一跳,栗栗地打了個寒戰。


    大梅放下砂仁兒撲了撲手,湊趣兒道:“您回去沒打盆清水照一照?要是有小鬼纏,也好消消災不是?”


    張太監道:“沒事兒,回去照了,還給白衣大士燒了香。後來想想,大概是這兩個亂黨沒人祭拜,顯了形出來嚇唬我,就為了要點盤纏好上路吧!我囑咐家裏人到雪地裏燒了兩串高錢,今早再經過那裏平平安安的。”


    入畫籲了口氣,“也算有驚無險。”又推了窗屜子往宮門上看,奇道,“今兒怎麽沒見順子?我才剛還想叫他進來吃春盤呢,一大早就沒見著人。”


    張和全笑道:“順子是屎殼郎變知了,飛上天啦!三十晚上當了個好差,萬歲爺誇了一句,老佛爺知道了就把他撥到養心殿伺候萬歲爺去了。”


    眾人聽了都誇順子有福氣,錦書擺弄著衣襟上掛的如意結,心道伴君如伴虎,說錯一句話,小命就沒了。皇帝的性子難琢磨,馬背上打天下的主,拽起文來隻怕也不是等閑。昨兒她隻和他說了幾句話,就覺得這人不好對付,順子上他跟前當差?苦差使!


    大梅嘖嘖道:“咱們老佛爺心疼萬歲爺,禦前的好幾個人都是慈寧宮出去的。”


    入畫打哈哈,“就是!不知道下一個是誰。”


    春榮半合著眼前仰後合地打瞌睡,錦書讓了位置,低聲對她道:“這會子不能睡,你先趴著打個盹吧!”


    春榮嗯了聲,圈著手臂伏在炕桌上。錦書取了條氈子給她搭上,剛收拾好,門外一個小太監探頭進來。大梅一看見他就笑嘻嘻地問:“喲,小祿公公,什麽風把您給吹來啦?”


    馮祿在人堆裏搜尋,一麵應道:“我陪著太子爺來給太皇太後磕頭……”走到錦書跟前拱了拱手,笑道,“姑娘新禧,太子爺讓我來問姑娘吉祥呢!太子爺今兒在老祖宗這兒用膳,這會子在東偏殿讀書。咱們來的時候沒帶人伺候,勞姑娘駕過去端個茶遞個水什麽的,回頭太子爺有賞。”


    眾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也沒人打趣,紛紛悶頭喝粥吃春盤。錦書無奈應了,隻得垂著手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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