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謹遵祖訓,晏起則家敗,每日寅時是一定要起身的。


    正宮的宮門已經下了鎖,錦書和另一個做粗使的宮女從宮外搭來一桶熱水放在門口備用。一群當天當值的太監宮女們在門外候著,天還沒亮,又開始灑鹽似的下起了雪。西北風呼呼地刮,卷著雪沫子掃進廊下,眾人凍得直哆嗦。


    大家仔細聽寢宮裏的動靜,掐著時候差不多了,隻聽侍寢的春容故意高聲喊“老祖宗吉祥”,那是個暗號,大家知道太皇太後坐起來了。門內值夜的兩個宮女打開了半掩的大門,放其他人邁進寢宮門檻,值夜的連同當天當值的齊齊整整向寢室裏請跪安。太皇太後寢宮的門簾挑起了半個,因為前一天總管已經囑咐了錦書該當的差事,她低頭跟司衾宮女進去,用銀盆端熱水來。春容絞了熱帕子給太皇太後淨臉,對錦書一使眼色,錦書退到一旁打開了遮燈的紗布罩,收好了就在一旁垂手侍立。


    隔窗看見風雪裏有個人頂著黃雲龍套包袱進宮門,那是太皇太後的梳頭太監劉保。太皇太後移駕過去,經過正門往外一瞥,隻見漫天飛雪,奇道:“不是說今年節氣來得早嗎,眼看著要過年了,這雪下得沒邊了。”


    塔嬤嬤道:“翻過皇曆,今年有閏月。春打在臘月裏,二月就清明了。這會子冷,幸許一出太陽就暖和了。”


    太皇太後笑道:“二月清明滿地青,明年又是好年景,是咱們萬歲爺的福澤。”


    眾人諾諾稱是,扶了太皇太後坐下。錦書昨兒聽說太皇太後這兩日腳有些浮腫脹痛,便在旁邊請了安道:“老祖宗,奴才給您搬個杌子來踩著吧,腿抬得高一些就沒那麽疼了。”


    太皇太後看她一眼,對塔嬤嬤道:“這孩子倒仔細,我瞧著有你當年那股勁頭。”


    塔嬤嬤笑著點頭,對錦書道:“去吧,老祖宗準了。”


    錦書道是,搬了矮杌子來給太皇太後墊在腳下。小心把兩隻腳抬上去,隔著一層薄薄的襪子觸到腳踝,隻覺綿軟虛浮,便壯了膽子道:“老祖宗恕罪,奴才再多句嘴。下半晌奴才給您拿艾草紅花泡泡腳吧,等泡得渾身出了汗,腿上的水腫就會消很多的。”


    塔嬤嬤看太皇太後臉上並沒有不悅,方道:“你長在宮裏,哪裏知道這些的?”


    錦書笑吟吟道:“奴才的祖母從前也常有此疾,一犯就讓宮女給她配這兩味藥來。”話出了口突然一驚,這是犯大忌諱了,拿亡國的太後和當今太皇太後比,是為大不敬,夠殺十次頭了!腿彎子一軟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失言,奴才萬死!”


    太皇太後沒放在心上,她和前朝的太後曾是兒女親家,彼此也熟悉,不覺得有什麽不妥,“起來吧,快過年了,不興說這個!就照你說的辦吧,回頭上太醫院抓藥去。”


    太皇太後梳妝完畢,喝了杏仁奶茶和胭脂米熬的粥,換上大袖通袍和鳳屐,由塔嬤嬤攙扶著往最東頭的靜室禮佛參拜,等出來後就要往三明兩暗正中的那間,接受一眾主子小主的晨昏定省。她老人家一走,所有人都趁這一陣忙活開了。掃院子,收拾遊廊,擦地抹桌子,裏裏外外全是人。錦書忙完了手上的活,又轉到抄手廊子裏幫別人擦圍欄,春榮看見了招呼她過去。


    春榮是掌事,指使下麵人脾氣很大。錦書剛才看見她咬牙切齒地罰小宮女,心裏不免有點發怵。挨過去了小心道:“姑姑有什麽吩咐?”


    春榮倒不像對別人那樣疾言厲色,隻不過為了做給別人瞧,也還故意繃著臉,“你別幹那些雜活了,伺候老佛爺是正經。苓子四月要放出去的,時候不多,你得跟她好好學。塔嬤嬤發了話,過會子讓你到太醫院領藥交給司浴的綠蕪,回來後別管旁的事兒,看著苓子怎麽當差就成。”


    錦書屈腿道是,春榮看著她,眼裏隱有溫和的光。她知道春榮心眼是好的,便對她抿嘴一笑,兩個梨渦深深的,透著恬淡的歡愉。春榮臉上的線條柔和起來,要笑又不太好意思,裝模作樣咳嗽一聲,繞過她往偏殿指揮人收拾桌子底下的油布去了。


    交辰時,太皇太後回到偏殿裏歇著,苓子伺候著吸了兩鍋煙。敬完了煙輪著敬茶的伺候,她們就悄聲退了出來。苓子看左右無人,就拉她到廊子的滴水下囑咐,“你抓的藥是艾草和紅花,艾草不打緊,紅花可千萬要仔細。從壽藥房出來就好好看緊了,半點不能漏。叫禦醫寫方子按分量抓,回來送給綠蕪時再過過秤,寧可多費些手腳,比不明不白丟了小命好。這宮裏……人心隔肚皮。”


    錦書應了記在心上,過去和崔貴祥告假,崔總管看了看天,“雪這麽大!你得上乾清宮,禦藥房在乾清宮東南側的廡房內。”又低聲招呼小宮女,“大梅子,把後出廊上的傘拿來。”


    錦書忙道:“謝謝諳達,我自己去拿,不麻煩大梅了。”說完一溜煙就往廊子下去了。


    太皇太後倚著軟墊看窗外,風雪滿天,不知是雨還是雪珠子,落在瓦楞上劈啪作響。炕臨著窗戶,宮內的人事一覽無餘。她看著錦書往宮門上去,風大,吹起了袍子的下擺,露出裏頭夾褲的褲腿。人又瘦弱,撐著傘搖晃,像站不住似的。


    塔嬤嬤順著太皇太後的視線看過去,隻見一個褐紫色的人影一晃就往夾道裏去了。太皇太後臉上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麽情緒,塔嬤嬤把宮女們新打的絡子給她瞧,一麵道:“這幫子丫頭的手真是巧,編什麽就是什麽。”撿了個燕子香囊遞過去,“這是錦書做的,我看這孩子是個聰明人,也討人喜歡,老佛爺瞧呢?”


    太皇太後把玩了一陣把香囊放回去,慢聲慢氣道:“太聰明了也不是什麽好事,你仔細留意她,要是安分,我也不是個不能容人的。可要是不安分,生出一點歹心來,那也不必顧念太子了,留著是個禍害。”


    塔嬤嬤心裏極明白,太子於她來說也是個心肝肉,她和太皇太後疼他的心是一樣的,對錦書自然處處留意提防,不在話下。


    交戌時,錦書和總管崔貴祥告了假,回掖庭的下處搬鋪蓋卷,小苓子因有差事,沒能陪著一塊去,塔嬤嬤體恤,怕她一個人搬不過來,就叫慈寧宮上夜巡邏正宮廊子的順子跟著。


    兩人加緊著趕路,戌正梆子一打,沒差事的太監就該出宮了,宮門上了鎖,要出入就難了,各宮宵禁,穿堂門落鎖,南北不能通行,回頭要回慈寧宮,得到敬事房請鑰匙,請鑰匙必須通過總管,要寫日記檔,說明原因,寫清請鑰匙的人,內務府還要查檔,手續極其繁瑣,這是宮廷的禁例,所以最好是趕在戌正之前回到慈寧宮。進了掖庭西跨院,看見糊了一半的窗戶都收拾好了,突然有種大夢方醒的感覺,真沒想到還能活著回這裏,早上老佛爺派人來傳時都準備著去死的,還懊惱沒早些交代後事,這會兒全須全尾的站在這裏,是造化大,是慕容家列祖列宗保佑啊。青桃正挎著笸籮掀堂簾子出來,看見她愣了愣,回頭喊道,“錦書回來了!”木兮和荔枝趕出來,遙遙相望都哽住了,別的屋子裏也有人探出頭來,看猴戲似的小聲嘀咕,指指點點,荔枝橫了她們一眼,打起棉簾道,“快進來吧!”順子搓搓手道,“我就不進去了,你們說說私房話吧,我在那邊出廊底下等著,你們說完了就招呼我,不過可得快點兒啊,時候不多。”


    錦書過意不去,“還是進來吧,外頭怪冷的。”


    順子一笑,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嘴裏說沒事兒,已經往廊廡下去了。荔枝拉了她一把,進了屋裏問道,“怎麽回事啊?你嘴夠緊的,咱們在一塊住了四五年,要是沒有這回的事,恐怕到出宮都不知道你的身份。”錦書笑道,“你們都聽說了?有什麽可說的,又不是什麽好事!知道了對你們沒好處,現如今不是大鄴了,我是誰一點都不重要。”


    幾個人嗟歎不已,木兮問,“你這會子上哪兒當差?是景仁宮還是慈寧宮?”錦書邊收拾東西邊道,“在慈寧宮替苓子,給老佛爺敬煙。”


    荔枝歎了口氣,“又是個外頭風光裏頭苦的差事。”錦書麻溜的把東西都包成包袱,不以為然道,“沒什麽,隻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我都習慣了。”


    春桃幫著把她的被褥捆好,無限憂傷的說,“真是舍不得你走啊,搬了地兒再見可難。”


    錦書拍拍她的手道,“能見著的,還是在西六所,又沒往東邊去,早晚要送個東西什麽的,怎麽就見不著了?”


    木兮道,“春桃你能見著,她常陪定妃娘娘上慈寧宮問安,咱們是釘死在惠嬪娘娘屋子裏的,要見怕不易,‘擅出宮門,打死不論’你忘了?”


    幾個人都拉著臉,宮裏就是這樣,除非是得了主子的令出去辦事,或者是跟著主子出去貼身伺候,否則不許離當值的宮門半步,又不是民間,壓根兒沒有串門子這一說,誰要是敢在宮裏亂躥,殺頭發邊疆!就算是取東西送東西,也有掌事的掐時候,再說平時都忙,沒差使也有做不完的針線活,學刺繡,打絡子,滿把攥著五顏六色的珠線、鼠線、金線,往來不停的編織,全憑十個手指頭,要從這樣有限的時間裏擠出那麽一點兒來,大家的空閑又湊不到一塊兒,再要見真不容易了。錦書想了想道,“要是有話就托春桃傳吧,還有貴喜,老佛爺的膳都是他們那一撥伺候的,他下了值往內務府送膳牌子,也能兩頭傳話。”


    幾個姑娘湊在一起依依惜別,又說了半盞茶的功夫,順子在窗戶外頭催道,“錦姑娘,眼看著要戌正了,收拾好了就走吧。”


    錦書擦擦眼淚,提著包袱掀了簾子,方道,“都打理好了,勞您給我背鋪蓋卷吧。”


    順子哎了聲,進屋一肩背起她的被褥,另一手接過了她手裏的包袱,錦書忙道,“那不成,沒的累壞了你!”


    順子隻道,“這麽點兒東西算什麽,你們姑娘家力氣小,在我們,就跟玩似的,咱們一個宮當差,往後就是一家人,多照應才是。”


    錦書倒挺感激慈寧宮的那些人的,沒因為她的身份瞧不起她,也沒幹什麽落井下石的事來害她,便笑了笑道,“那就辛苦你了,走吧!”和荔枝她們道了別就往慈寧去,沿著南北穿廊走,幾個等著下鑰的太監看見他倆就調笑,“喲,順子哪兒弄的這麽個齊頭整臉的?老佛爺看得中你,是不是放了恩典了?這是怎麽的?弄得回娘家似的!”


    幾個人吊著不陰不陽的雞嗓子笑,順子啐一口道,“不吃人飯的,就會胡浸!叫上頭聽見了擎等著挨皮爪籬,把你們腚上的皮揭下一層來才好!”太監們笑得很歡實,順子因著錦書是前朝的帝姬,也許是奴性使然,心裏總有三分忌憚,僵著臉對錦書道,“錦姑娘,您可別見怪,他們嘴賤,您全當他們放屁,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錦書頗大度,這種不鹽不醬的話平時聽得多了,那些太監挨過一刀,心腸也一並割了一樣,越理他越來勁,腳下加快了步子,一麵道,“我沒空搭理他們,快走吧,西一街打梆子了。”


    順子應了聲,快步跟了上來,等到了苓子下處,把東西歸置好,順子靦腆道,“往後有事兒您說話。”


    錦書抿嘴一笑點頭道,“謝謝您了,今兒累著您了。


    順子愈發不好意思,撓了撓頭皮道,“這會子老佛爺的加餐該用完了,我得上夜去了,苓子交了差事就回來,那我先走了。”


    他微微的躬著腰,垂著兩手,臉上透出笑容,錦書恍惚想起小時候的場景來,稍愣了愣神,嘴裏道著謝,把他送到門外,看著他不緊不慢地邁步,鞋底擦在地上,半點聲音也沒有,漸漸走到夾道口,拐個彎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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