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識模糊前最後的一個念頭是“糟了!酒裏有毒。”


    可是等我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卻什麽事兒也沒有,隻是腦袋微微有點兒疼。船已經沿著長江逆流而上行駛了幾十公裏。


    老北站在甲板上欣賞長江兩岸的風景,猶然則是不知疲倦,從不停歇的劃船。


    老北看我從船艙裏鑽出來,笑眯眯的問我,“兩百年的酒味道如何?”


    “兩百年?”


    我看著他有點兒蒙圈。


    “是啊!”老北點了點頭說,“那壇子酒最少有兩百年了!我一次也隻敢喝一碗。”


    “那你不早說。”


    我有些氣憤的看著他。要是早知道那酒的勁道那麽大,我肯定嚐一口就得了!


    “喝醉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兒啊!有時候醉著反而比清醒要好。”


    他的樣子也不像是開玩笑。


    “得了吧你。”


    我坐在甲板上,把煙袋拿了出來。這東西終究是抽習慣了!比香煙有勁的多。


    長江沿岸的漁民已然開始了一天的辛勤勞作,或駕著漁船去打魚,或在江邊撒網,亦或者在碼頭裝載魚蝦,一派繁榮的景象。


    這是我曾向往的生活,平凡而樸實。在那些年的時光裏,我也常在江邊抓魚摸蝦,或在淺灘拾螃蟹。這種平淡的生活方式,如今看來卻讓我格外感慨!


    如果我就那樣平凡老去,到現在的遲暮之年,應該也是兒孫滿堂,等著享清福了吧!我可以拿著魚竿在江邊坐一整個下午,抽著旱煙,給兒時的自己講曾經的故事。


    當然,如果我有故事的話。


    船駛過長江下遊的平緩水域,零零散散的看到一些在長江裏遊泳的小男孩,水性個頂個的好,跟我小時候一樣。


    偶爾也能看到在長江裏麵打撈屍體的船工,與我曾經做著同樣的工作。那些屍體有的被水浸泡之後嚴重浮腫,沒辦法辨別五官,有的則高度腐爛,隔老遠都能聞見屍體的腐臭味兒!


    路人紛紛避讓,唯恐躲閃不及,招來忌諱。於大多數人而言,屍體是個邪乎的東西,但與我而言,卻與腐肉無異。


    一副皮囊而已,長江帶走的,隻有它們的生命。


    我在船頭看著兩岸擦肩而過的一切,如同在細數回味曾經走過的路途,像一場輪回。


    我終究要回到原點了嗎?


    是的。


    三天後船在李家沱附近的江邊停泊靠岸,我像是經曆了一個世紀一樣,又踏上了最終的那片土地。


    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各種情緒紛湧而至,一瞬間複雜的情緒,讓我感慨幾欲落淚。


    我站在江邊遲遲眺望著滔滔江水,餘暉映照下的水波,恍如隔世。


    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個躺在木盆裏沿著長江順流而下的生命。最終被我父親救起。


    “父親!”


    我在嘴裏輕輕念叨,叫著那個同樣恍如隔世的人!


    不知道父親是否還活在人世?


    如果他還在的話,如果他看到現在的我,肯定會大吃一驚!


    我甚至可以想見那個畫麵,他看到我比他蒼老許多。


    光是想想,就足以讓我笑出豬的叫聲,實在很有意思。


    隻可惜,這世間根本沒有如果,如果,也從來沒有答案。


    我在空無一人的村子裏漫無目的的遊蕩,像個回歸故裏的老人一般,尋找著兒時的記憶,很多事都沒來得及淡忘,那些時光到現在仍然曆曆在目。


    荒蕪的村子,破敗的木板房,像是被遺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物是人非!


    我走到兒時最熟悉的那個院子,已經長滿了荒草。曾為我遮風擋雨的木板房,淹沒在塵埃裏,牆上的滾鉤鏽跡斑斑,一切都淪為曆史。


    包括我。


    從未有過的疲倦席卷了我的身體,我累得無法呼吸,靠在廊簷上眺望江邊的落日。它承載著我的生命,一同墜入黑夜。


    我忽然就想這樣睡過去,就這樣死去!


    最後是什麽讓我醒來?我忘記了!好像是一種無法抗拒的信念,在支撐著我疲憊不堪的身體。


    我幡然醒悟,不能就此死去。因為我還有機會重回年輕的時候,我還有小九、小英、重生他們,我還有牽掛和留戀的家人。我還沒能看到埋藏在長江裏的未知!


    於是我拖著疲憊的身體,離開了這個已然淪為曆史塵埃的小村子。


    那艘破船依舊停泊在岸邊,船頭的一點綠光宛如黑夜裏指路的明燈。


    我跨上船頭,便疲憊的倒在了甲板上。


    那種力不存心的感覺,再一次將我擊垮。


    一切都比我想象的要快,這副身子骨終究是老了!馬上就要閉眼,停止它這一生的奔波使命。但是我不屈的精神仍然在支撐著它。


    江風吹來,一絲絲的涼意,讓我稍微恢複了一點兒體力。我坐在甲板上,盡量挺直了身子。


    老北從船艙裏走出來,坐在我旁邊。


    他的身子骨明顯比我要硬朗很多,盯著遠方的眼神,堅毅而又深邃。


    不知何時,岸邊多了一些白色的人影,像是猛然間從無形的時空裏鑽出來的。


    她們穿著白色的袍子,排著整齊的隊伍,嘴裏吟唱著古老而又神秘的歌謠,一路遠去。


    我曾見過這種場麵,當初被嚇得半死,但是現在,隻覺著有些奇怪而已。


    她們都是葬身在長江裏的人,是龍棺的陪葬者,靈魂永遠得不到救贖,宛如傀儡,行走在黑夜裏。


    老北的眼神忽然犀利起來,從遠處的江麵,一直掃到腳下的船底。


    我開始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很多人在說話,但是嘈雜而又紊亂的聲音裏,根本聽不出具體的話語來,而且無法分辨清楚聲音的來源。像是來自四麵八方,又好像來自水下。


    老北拿出一個手電朝水裏照了照,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到。


    我的眼睛忽然定格在遠處的江麵上,一個巨大的黑影在水麵上顯露出來,即使在黑夜裏,也足以看得清楚。


    與此同時,一種久違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是那口黑色的棺材,曾孕育了我的那口龍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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