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仍舊端著杯子,卻身姿定定,像一座入定了的石像。


    他沒有急著回答晏衡,良久後卻是抬起頭,看向李南風:“你問我為何不向靈帝尋仇,十九年前我還隻是個幾個月大的嬰兒,等我十五歲學成之後靈帝已經死了。


    “就算是韓拓來找我的時候,我也才十二歲,我知道最先該尋仇的對象是靈帝,如果當時我能一舉殺了他,自然早就做了。


    “但即便如此,你以為我們鄭王府的人什麽都沒有做嗎?高家打天下那些年,我們鄭王府與你們的目標可以說是一致的,絕對沒有當過你們的攔路虎。


    “我想,便是不能親手殺他,就是讓他死在你們手上,那也是可以的。


    “倘若他到如今沒死,你以為我不想親手殺他?我不願造反?再說了,造反也不過隻是個選擇而已,你怎麽就吃定人人都想代替他坐那個位子?”


    李南風聽他這意思,似是在表明目的並不在威脅大寧安穩之上。她想起楊姝當初也招認過,聯絡過她的那些王府舊黨,也暗中希望寧王把趙家江山給奪了,好替靈帝報仇。


    這麽看起來,至少裴寂專找李晏兩家複仇倒也算不上。


    裴寂有什麽樣的想法她也不能左右,但李存睿位高權重,大寧是再也失不去他,李家也不能失去他。


    無論如何,兩家的世仇的確還是待解的,而且如果能從他這裏拿到韓拓的信息,絕對是件事半功倍的事情。


    “你……”


    “關於你問我的,”她剛起了個頭,裴寂就又看向了晏衡,“不如我來問你們,倘若你們沒有證據反駁我的證據,作為幫凶的後裔,你們又打算如何對我?


    “你們是標榜著忠孝仁義之名的世家,你們會對被你們祖宗害得隻剩下孤家寡人的我如何?是殺我滅口?還是稟持公正給我個交代?”


    晏衡隔著燈火望著他,這一刻也是神色凝重的。


    若按他性格,但凡對他有威脅的人,他都會找個法子處理掉。眼下裴寂就在他手上,他殺了他滅口完全可行。


    可是終究世上還是有公理二字在,他當初殺晏弘,害晏馳,奪爵位,不就是因為覺得公理沒站他這一邊嗎?


    如今雖然尚不能完全確定是非,但倘若萬一是,那麽這個手他也自認下不了。


    如果自己都無法維護公允,又怎麽去跟人討要公允?


    對晏家的家史他不了解,但也還是從堂兄弟們口中聽說祖輩如何仁義英武,裴寂的證據就擺在這裏,料想他也不可能特意造出這些來誑他。


    而眼下作為受害者的後人,同時也是受害者,裴寂提出隻想得到事情真相,卻一點也不過份。


    “我的誠意給出來了,選擇跟你們坦白這些,是我相信李南風也能給我同樣的誠意。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


    “所以,如果你們也能交付誠意,一起把這件事查到水落石出,那麽我對此是什麽態度,其實已經說明了問題。”


    晏衡緩緩點頭:“你既然選擇開誠布公,那我自然也可以給出誠意。隻是韓拓的事上,希望你能給出有用的線索。


    “畢竟他也是涉案人之一,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他如今在哪裏?”


    裴寂望著他,搖了搖頭:“他居無定所。”


    “那你怎麽跟他聯絡?”


    裴寂想了下,伸手自一旁取來紙筆,畫了個極為繁複的圓形圖案給他:“你拿著這個,讓人去洛陽北城的三全客棧。如果他在洛陽的話,便有可能會出現。”


    “如果他不在呢?”


    “如果他不在,那麽客棧裏也會有人持這個圖樣的銅牌留信。”


    晏衡挑眉:“也就是說,如果去了之後他既沒有出現,也沒有人執銅牌來見,那就是他在洛陽,但是不肯出來露麵。”


    “隻有這三個可能。”裴寂道。


    晏衡點頭。再看向他:“你的誠意我看到了,不過還是得勞駕你在這裏住一陣子。


    “這陣子我會安排侍衛在這裏,如果裴公子能做到出入都有報備,那我會考慮恢複你自由。倘若試圖暗中行動或與人聯絡,那就要對不住了。”


    裴寂道:“你若能一言九鼎,我自我當言而有信。”


    晏衡站起來,看了眼前院方向,又問他:“檀心身邊的姑娘,是不是明慧?”


    裴寂抬頭:“你也認識?”


    晏衡從懷裏掏出那隻黃色絡子。“秦王世子給我的。”


    裴寂眼裏有了了然。“果然她還是忍不住。”


    “她是什麽身份?”


    “明慧的父母親,也在鄭王府被砍了頭。所以,實際上我的仇人也等於是她的仇人。


    “包括檀心他們很多人,都有親人在那場劫難裏死去。我們王府上下幾十個主子,加上被殺的官吏,食客,仆人,一共有八十三個。


    “如今鄭王府遺址的屋裏,牆麵,和簾幔上,還到處都留著血跡。我的父母和兄長姐妹都是因為靈帝和李晏兩家而死,他們卻是因我們而死。


    “鄭王府的仇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若是得不到交代,每一個冤魂都會不得安寧。”


    站著的晏衡和坐著的李南風都靜默著。


    無論如何,鄭王府的血案是個悲劇,這勿庸置疑。


    晏衡看了眼李南風,先出了門去。


    李南風坐了片刻,把桌上的信與奏折收起:“這些我想先拿回去。”


    裴寂未置可否。


    他還保持先前的姿勢坐著,目光沒有焦點,仿佛對他們的去留並不在意。


    李南風想了下,忽又道:“你是怎麽改變主意的?”


    裴寂又靜坐了半晌,才抬起頭。


    她說道:“我是說,你是怎麽會改變主意,放棄直接報複,而跟我直說?”


    前世裏林氏姐弟所幹的事她不能完全確定是他指使的,但無論如何他對李家有報複之心,這是他親口承認的。


    那麽,就算沒有林氏姐弟做那些事,他肯定也會采取別的手段打擊李家,就好比說在李存睿死後暗中攛掇朝臣對李家落井下石,總之,她相信按他本來的計劃,是絕對會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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