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已經放了酒席。豐盛的菜色流水一樣端上去,堂屋裏一桌兒坐了趙誌高等幾個主客,西廂房是女眷,院子裏的散西麵則坐了老熊嶺的鄉親。


    就是跟著賓客們前來的馬夫,仆役,丫鬟婆子們也單獨在倒座房裏開了兩桌兒,惹得這些人都是感激不盡。他們是奴仆之身,被慢待輕視幾乎已經習慣了。大多時候伺候主子赴宴,都要餓著回府,灶間有剩飯還好,若是沒有,就要餓到第二日了。不想今日來陸家,原本以為窮鄉僻壤是個苦差事,卻受了這等的厚待。


    再看他們的菜色同散席上的菜色,半點兒區別沒有,他們就更歡喜了。


    有丫鬟迅速吃了幾口,去換主子身邊伺候的小姐妹,結果換回的丫鬟卻是驚異,“哎呀,主子桌子上也是這些菜色!”


    眾人都是愣了一瞬,轉而再望向忙碌的陸家人,院子裏歡笑的村民,忍不住就覺得羨慕起來。


    曆來,各家宴客的規矩,酒席是要出個一二三等的,這陸家倒是古怪,不論是主客還是普通村人,亦或者他們這些奴仆,款待的席麵居然都相同。


    這是陸家不懂規矩,還是陸家把主客和村人,還有他們這些下等人都是一般重要?


    真是古怪的老熊嶺,古怪的陸家人…


    堂屋的主桌兒上,幾個老秀才也是筷子夾了菜卻找不到嘴了。


    本來隻是聽說陸家因為兒子做了書院院長的關門,陸家很得府尹大人厚待。但今日一看,這哪裏是“厚待”兩個字可以形容的啊。


    趙誌高根本行的就是晚輩禮,一口一個陸先生,喊得比村裏的淘氣小子們都恭敬,那模樣看過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陸老爹是京都某個一品大員的親長呢。


    若是旁人,他們免不得要猜測一番。但陸家的底細,對於他們這些同窗來說,實在是太清楚不過了。


    陸老爹雖然有些才學,但中了秀才之後不知為何突然就退學在家了,不久成親生子,半輩子都蝸居在老熊嶺,若不是生了個聰慧的好閨女,帶挈著整個村落跟著紅火起來,怕是如今連飯都吃不上了,更別說同府尹大人平起平坐了。


    難道府尹大人有事被院長的得意弟子攥在手裏了?


    幾個老秀才一邊拍著府尹的馬屁,一邊腦子胡亂轉著,直到散了酒席,上了自家的馬爬犁走出老熊嶺,這才被迫不及待的媳婦兒拍得回了神。


    “老爺,你不是說陸家破落的狠嗎?今日一見,怕是比咱們家裏都要過得好呢!”


    老秀才掃了一眼低著頭不知道想什麽的閨女,很是有些尷尬,含糊道,“陸家姑娘是個聰慧的,家裏生意多半是她打理,了不得。”


    “這何止是了不得啊,你不知道及笄禮上,她戴的那套紅寶頭麵兒,一隻金冠就夠我們姑娘的半副嫁妝了,還有那衣衫料子,都是南邊來的好貨,上次我去布莊,都沒舍得買。”


    “是嗎?”


    這下老秀才也驚疑起來,“陸家的生意怕是真賺了不少銀錢,倒是陸文成這家夥心思深,一句沒露出來過。”


    秀才夫人眼神更熱切了,趕緊追問道,“你可看見陸家家三子了,才學如何,聽說在書院也很受先生器重,開春一定是榜上有名。以後做了官,又有那麽多師兄指點幫扶,簡直是前程無量。不知道他定親沒有?”


    老秀才先前酒桌上還真同陸謙說過幾句話,聽得夫人這般打算,就帶了笑,“嗯,陸謙自然是個不錯的。待我過了年再來探問兩句,總能…”


    他們夫妻兩個說的熱鬧,就把自家姑娘忘到了一邊,那姑娘想著小米的華服首飾,想著隱約掃過幾眼的文雅公子,臉紅的差點兒把自己塞到座位縫隙裏去…


    這樣的對話,幾乎在每一個離開老熊嶺的爬犁上發生,當然也有腦子清醒又精明的秀才一口拒絕了媳婦兒的提議,“陸家之事,如今還不明朗,我瞧著那府尹大人都有努力攀附的嫌疑。”


    婦人滿腦子都是小米的首飾衣衫,哪裏是那麽輕易放棄的,抱怨道,“你就是清高了半輩子,生怕人家說你攀附權貴,如今倒好,給兒子選個好媳婦,門當戶對,你又這麽說。”


    秀才卻是不為所動,堅決道,“說不成就不成,陸家這姑娘是個了不得的,我們這樣的人家娶不得。不如退而求其次,老熊嶺已經不是當初的模樣了,看看別人家的姑娘,有沒有好的。”


    “咦,老爺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方才陸家長媳可是說了,陸家姑娘特意請了教養嬤嬤教導村裏姑娘寫字盤賬,還學規矩禮法,瞧著比普通人家閨女可是強太多了。”


    “正是這樣,娶媳娶低,嫁女嫁高。你不如多打聽幾句,家宅安寧最重要。”


    “好,老爺說得對。”


    北風吹著雪粒子打在爬犁上,沙沙作響,車裏車外幾乎是兩個世界。


    但冬日將近走到了盡頭,北風總是沒那麽足的底氣了,玩鬧兩下也就跑掉了。


    於是爬犁順利的被馬匹拉著,跑過了茫茫雪原,奔向了並不遙遠的春日…


    陸家大院裏,所有村人都沒想到,連同小米在內的所有姑娘後生,都成了布莊裏的好料子,被人惦記上了。


    小米累的死狗一般躺在炕上,一邊揉著脖子一邊同韓姨母抱怨著,“姨母,我就換了幾套衣衫,怎麽這麽累啊。我寧願做一桌子好菜,也不願意做這樣的木偶了。簡直…”


    “簡直什麽,好好的姑娘,沒個規矩樣子!”


    鐵夫人不知什麽時候進了屋,嗔怪道,“別人家的姑娘想要如此隆重的及笄禮還不成呢,你倒是嫌棄上了。”


    “就是啊,小米,我及笄的時候,能有著一半熱鬧就行了。”


    大妞正幫忙把小米頭上的金冠摘下來,滿眼都是羨慕。


    小米趕緊幹笑著坐好,吐吐舌頭同鐵夫人撒嬌,“幹娘,我今日做的好吧,規矩沒錯吧?”


    “勉強不錯,”鐵夫人麵色照舊冷冷淡淡,但熟悉她的風娘還是輕易發現主子嘴角翹了起來,於是心頭歡喜,就插嘴道,“小姐放心,方才夫人還在屋裏誇你呢。”


    “哎呀,都是幹娘教的好,我又聰明伶俐,這才順利完成。”


    小米越發得意,惹得屋裏眾人都是笑起來。


    鐵夫人也是繃不住臉,抬手點了點她的腦門。


    “以後是大姑娘了,放在大戶人家早早定親,及笄就該成親了。”


    小米最是怕這個話題,趕緊岔開話頭兒,“幹娘和大家今日為了我的及笄禮都辛苦了,晚上我下廚,給大家做好吃的,好不好?”


    “不好,”劉嬸子從外邊進來,笑道,“都累了一日了,你也別折騰了。整日在一處住著,哪裏差這麽一晚。外邊都拾掇好了,我們也回去了。歇息幾日再聚也不遲!”


    這話也有道理,眾人又說笑幾句就散掉了。


    小米實在累極了,囑咐青花青玉幾句,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腦子裏隱約盤算著晚上做些什麽清單吃食,卻突然聽得耳邊有什麽響聲。於是下意識睜開了眼睛,低聲問道,“誰在外邊?”


    窗外沒有人回話,但又被敲了兩下。


    小米起身,掃了一眼半昏暗的屋子裏沒有什麽人,於是就披著大襖下了地。


    待得開了外屋的門扇,就見初一帶了一臉霜色站在外邊。


    小米趕緊扯了他進門,一邊替他拍去身上的雪花,一邊埋怨道,“這一日,你跑哪裏去了,我二哥那個猴子模樣都裝了一日乖巧,倒是你不見影子!”


    初一卻是不應聲,扯了小米忙碌的小手,在她手裏放了一物。


    小米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顆動物牙齒,足有小號花生果那麽長,白森森的很是恐怖。


    “呀,這是什麽牙齒啊,好鋒利!”


    初一許是見小米沒有嚇得抬手扔掉,很是歡喜,咧嘴一笑,應道,“頭狼!”


    頭狼?


    小米驚得瞪了眼睛,伸手想拍他一巴掌又趕緊收了回去,轉而上下打量他,“你居然跑山裏去獵狼了,你不要命了!傷到哪裏了嗎?誰跟你去的?”


    可惜,初一打定主意不說話,隻是顯擺著一口白牙,氣得小米想要拿錘子幫他把牙齒都敲掉。


    初一取過那隻狼牙,比了比小米的腳腕,用意很明顯,他拚命獵了頭狼,取牙就是為了給小米做個腳鏈。


    小米無奈,哭笑不得搶過狼牙,罵道,“你個榆木腦袋,這麽鋒利的牙齒戴腳上,我豈不是動一動就把自己戳個窟窿?”


    初一眼神暗了那一瞬間,急的搓手,小米卻打開了腰上的荷包,小心把狼牙放了進去,末了重新係好,笑道,“放心,這是初一送我的及笄禮物,我以後每天都帶在身上。”


    聽得這話,初一原本失望的臉色如同別春日照耀的雪原,迅速換了顏色,那歡喜好似要從眼睛裏溢出來一般。


    小米拍拍他的腦門,攏了攏大襖的衣襟,扯了他出門,“走啊,去前院,在山裏跑了一日,你也不怕冷。我給你燉罐雞湯暖暖胃,以後可不能這樣了,留下病根,以後冬天有你難受的。”


    初一笑的燦爛,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西廂房頂,兩個白白的雪包悄悄往一處湊了湊。玄六小聲道,“五哥,是不是給主子送個信兒?這草原蠻子太會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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