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西斜,廝殺聲早已被風雪遮蔽。風漸漸小了下來,但雪卻越下越大,隊伍行進速度越來越慢,隻能早早在一個驛站休息。領頭的前後安排布置好。專門到我的車窗邊來向我解釋,說是按這個速度沒法在天黑時趕到下一個驛站,所以就在這裏休息了。


    顯然他受了很多交待,但從他過於謹小慎微的樣子,我總覺得有些交待很有可能對我進行了抹黑。


    “你可知我是誰?”


    “當然知道,但下官明白,絕計不會說出去的。外麵風雪甚大,請披上披風,罩上兜帽,下官引您去後麵歇息。”他有些緊張。


    “沒事,你不是壞人。”我決定配合一下他。


    真好,早上經曆了那場大戰,我居然還保持著那種少年心性。也許這就是我能活到今天的原因。


    我還是配合地垂下了兜帽的帽沿,低下頭一路跟著他走到驛站最後一個院落——本就是個荒山野嶺間一個僻靜的角落,這裏更是恍若隔世。掀開帽沿,也隻有上麵一方灰蒙蒙的天。這裏似乎剛被打掃,隻淺淺鋪了一層新雪。


    這個驛站有不少女吏,女吏不少見了,隻是這麽多不常見,這裏就幾個幹力氣活的是男人,剩下的都是女人。當然我聽很多人說過過,很多地方不得不這樣了。我記得離開前,二哥還和我提過這個,還讓我能娶多娶,雖然大約理解他的理由,但還真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許是為了自己未來找理由,都想提筆寫信給公主大人告密。


    少時,換了一個似乎是此站驛丞的人來向我匯報。沒那麽年輕,不過居然還是個男人。


    “大人隻管在這裏一起休息,無事喚我們即可。上麵交待,您能不到前麵盡量別到前麵。”一起,用得真怪。忽然想起那以前鬼臉騎士,又釋然了,估計以前被那些麵具人操練嚇到過,以為我做個法,就能分出千把人似的。世人如此篤信鬼神,怪不得張天師能有那麽多門徒。


    “嗯,明白了。不會為難你的。”我還是比較隨和的,隻要有吃的,我一般不會去鬧事的。


    “多謝大人,少時,會有人來為您送飯食,驛站偏僻,東西粗鄙,請大人不要責怪。”


    “好,辛苦,麻煩你了。”這話聽來,他應該還不知道我是誰。


    他躬身恭敬離開,還把門給我帶上了。


    我在廊下抖了一下鬥篷上的雪,脫掉沾滿雪泥的皮戰靴,置於廊下。一進屋,迎麵便是個黑漆的木頭屏風,越過屏風,屋內正中架著一個火盆燒得正旺,個子高,臉上一陣陣拂來熱氣,不禁讓人身心一暖。回身關門,在屏風上掛上兩副披風。走到火盆後的坐榻上,自己解繩扣,以褪下盔甲,透透氣。要說這身皮甲其他都好,貼身,相對鐵甲也輕便,就是穿脫麻煩。而且走得太匆忙,連衣物都沒有多帶幾件,況且我那幾位羌人隨從從那一千個鬼臉人裏找不到我,怕會急壞了。


    若是真找不到我,事情傳到狄道城中的她會不會以為我真死了。


    真死了也好。


    我如二哥般歎了氣。


    脫到後麵沒有進展,主要是背後有些繩扣,而甲胄不除,胳膊被甲胄所限,沒法探到背後。站起來準備喊人幫忙,忽然看到爐膛下,有些白顏色的東西。


    這席麵中間少了一塊,裏麵鋪了些黑色的石頭,架著火盆,防著燎到周邊地板,故而白色的東西特別顯眼,隻是最開始沒注意。


    湊近一看,有一雙白色布履,還有一雙襪子。


    應該是個女人的。


    步履上顯然是沾過泥水,因為熱烘著,還冒著霧氣。


    怕是哪個女眷或是女吏剛趟過雪想起來在這裏烘一下鞋襪的。


    忽覺得不對勁。


    趕緊出去,剛叫,便有人應。


    “此間是否已經住人?”


    “哦,不是說是您的夫人和您一起麽?”我的兩位夫人絕計來不了,這應該是幫我掩飾身份的。


    “哦,好吧,我還以為有其他人。”二哥要掩飾我身份,需要做得這麽真麽?


    轉身回屋,忽然想起來忘了叫他幫我褪掉戰甲了。


    再出去叫,似乎顯得有些蠢。


    估計裏屋那位是找的一個侍女假扮的,讓她來幫我一下也行。


    兩側都有房間,二哥想得還是挺周到的,不能壞人家女孩子名節。我也不能留下把柄,被二哥日後栽贓。


    “可有人在此間?”聲音還不能太大,免得外麵的又屁顛屁顛地跑來聽令。


    少時,東廂門開。伊人披著披風,散著頭發,赤足走了出來,臉上還是帶上了笑容:“對不起,是我。”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二哥應該是走上試圖幫我和實際坑我的不歸路了。


    我似乎還是應該感謝他。


    我走之前,他和我說的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幾十年來,亂事頻仍,男丁稀落,能娶多娶幾個。我想他應該此間有特指,隻是我開始沒想到。不過想著她確實太坎坷了,而一切似乎皆因我而起,除了她最初嫁去合肥。


    我背過身:“能幫我把後麵的繩結打開麽?”


    她沒回答,直接走了過來。腳步輕盈,婆娑席上,我心中忽然緊張了起來,我在怕什麽,我卻不清楚,臉似乎都熱了。


    費了老鼻子勁,在她的幫助下,終於脫身而出,一身輕鬆。


    “你裏麵的衣服,還是銀鈴做的吧?”


    我點點頭,這是我唯一一身從廣信帶出來還沒丟掉的衣服了,打仗前專門換上的。坐在火盆前,長舒一口氣。扯下包頭的頭巾,擦了一下汗,卻覺得無處可扔,隻能在腦後紮了一下頭發。


    她坐在一側,隻是微笑著看著我。


    這個距離似乎正好。近一寸則太狎,遠一尺則太疏。


    找不到話開口,其實我想到我們初次見麵,也是在一場風雪中。


    但我不想挑起這樣的話頭。


    隻能傻傻地笑笑。


    終於飯送來了。


    果然兩份,雖然看著餐具儉樸,但好在分量十足。而我這份,明顯量大,隻是不知為何都配了酒盞卻隻有她小桌上有一泡在熱水中的小酒壺。


    還好沒傻傻問,少時火盆上架了個罍。口略大,置銅勺於內,侍者還將柄特意轉向我這邊,驛丞還特意在旁侍立與我說明:“稟大人,此內院便是專門為了招待達官貴胄的。不過往日若有大人往來,多在靠近漢陽,武都的幾座大驛留宿,此間幾年來隻招待了大人及夫人,確實狹小了些,有些慢待大人。不過還算幹淨整潔,器物也新,而且食材多是山野之物,很是新鮮。”


    我表示了謝意,便讓他們去休息了。


    人剛退出去,伊人便笑了,你的好兄弟還真是會為你設想。


    嗯,是的。我隻能心裏想;想得太周到了。


    “你是如何來的?”這種略奇怪的場合,我們之間那種莫名的關係,啥客套也沒意義。


    “說是讓我過來見見益州來人,我什麽也沒準備,然後就跟著車一路過來了,路上才有人傳話與我,說是要準備攻入益州了。然後就被引入這裏了,連身衣服都沒帶,鞋襪都被雪泥濕髒了,也沒得換。”她也大方,也沒什麽羞澀。


    “我也是。兵刃都沒帶一件,就穿著一身盔甲就來了,就給我多了身披風。”我一指屏風。


    忽然門被輕輕推開,一女侍者端著一個木盤,上麵放著我的皮靴,放入了屋內。說外麵風雪大,入夜後會很冷,靴子裏落了雪,可能會凍上。


    我隻能表示謝意,他隻道不敢便退出去了。


    “子睿果然是個淳樸的人,全無官威架子。”


    “他們辛苦啊,之前便知道,他們積勞幾年未必能得一功,難得升秩。居高位者,未有其實,我隻是運氣好,又偏巧適合亂世罷了。若是太平盛世,我或許隻能做一個小吏吧,還未必能如他們般做好,怕早就忍不住打死個把作惡的達官顯貴,亡命於遠山了。吃吧,天冷,飯菜馬上就涼了。”


    食材確實新鮮,吃起來倒也舒服,就著熱酒更是愜意。隻是她在身邊,總有一些說不出的尷尬和拘謹。


    她把自己皿中食物不住挾到我的盤盞中,讓我很不好意思。剛擺手,她便說道:“我吃得不多,你又不是不知。”


    她還提勺欲幫我斟酒,我忙放下箸,舉起酒盞,卻發現她是往自己盞裏添了一勺。不過看見我尷尬的樣子,她又笑著給我舀滿,我趕忙致謝。


    她對我不停謝謝表示出了不滿:“既是銀鈴姐姐教你,如何習成如此拘泥不化?”


    我無言以對,連喝幾盞,將桌上一掃而空,後麵也不知道吃了什麽,隻知道一直有著心思。我剛從二哥二嫂那裏重新找回我漢家禮儀,卻被如此不齒,麵對這位,似乎我在前麵數月的狀態更好應對。而這件事情,終究得有一個解決辦法。我似乎立刻有了個非常大膽的念頭,這個方法有些險,但是似乎如何我都不吃虧,對她也是個好歸宿。


    為此,我出去喊了人來補滿了罍中酒,趁著加熱中。往後坐坐背靠著榻,雙臂架於其上,又舒展我那兩條腿。最近為了戰事,略有些累。


    我臉很熱。估計她看著我也是臉紅紅的,不過看她似乎完全沒被酒影響。估計和蔡伯父那幫人在一起喝多了,練出來了。聽父親說過,蔡伯父就一個缺點,貪酒。


    “此戰若平董……”


    她若有若無般嗯了一聲,那氣息真是抓進心坎裏。


    “我尚在……”


    “嗯。”她似乎調整了一下呼吸,沒再看著我,喝下了酒。


    “你沒看上其他人。”


    “嗯?”


    “我可以娶你麽?”說出來,忽然覺得輕鬆了很多,後麵話也一下子跟著出來了:“你的名節基本算是被我敗壞了,我不想讓你再四處漂泊,我也不希望再為你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了。我若在,便給你一個家麽?家裏人有點多。”


    伊人終於流淚了,手抹去淚:“和你這種人在一起,遲早要被你撕到心碎,把心傷透。”


    “是的,我確實不是個好人。”我感到自己忽然無比的暢快,淚卻也抑製不住了:“我從小和銀鈴生活在一起,銀鈴把她的一切心思都用在了我身上,她即將生產,我卻在外和另一個女人談婚論嫁,你見過如我這般差勁的男人……”


    抹黑自己似乎沒啥用,她攔住了我。


    “你別說了,其實有很多事情怪不得你。銀鈴姐姐與我說過。你不想知道她怎麽說的麽?聽完我才知道一個女人會為自己的男人付出多少,也會怎樣的爭取自己的男人。”


    “我想知道也會去問她。”我笑著,我不想從別人那裏知道。如果這點還需要拐彎抹角去打聽,我的心得多憋屈。很多東西,不用問,也能感受到:“她是按照她心中最喜愛的真正男人的來引導我的,把我培養出來,卻要拱手送人,換我也接受不了。但她卻也明白,所以,她給了我選擇機會,一切都是我選擇的。而且,我可能確實沒有長大。我已經適應了有她的一切,我似乎已經不能承受沒有她的一切。”


    “那佩姊姊豈不可憐?”她這叫法應是學的銀鈴。


    “是的,她為我等了十八年。”我仰頭,手卻指著罍:“幫我倒一盞。”


    “你如何立刻就擺架子了?”我們都笑了。


    “我最近是累了,今日還在陣前衝殺了幾陣。”手指間被塞進了盞。


    一飲而盡。


    “所以我能有時間,便多陪陪她,她其實一直愛的是那個銀鈴描述下的我。我可能讓她失望了。隻能盡力做好吧,佩兒應該已經生了,就在我在天南羌人那裏的時候。”又笑了:“這消息啥時候能傳到我這裏,真讓人焦急,再來一盞吧。”


    她轉身時,估計會被嚇一跳,我忽然盤腿幾乎就貼著她。


    “朱大人曾言我二十歲時會有劫難,若過,則四十歲前都會順利。我前二十年確實很走運,以我這般資質短短數年能為內朝肱股,一方諸侯。望此番能安然渡過吧……”我接過酒盞又一飲而盡,然後看著她笑:“好娶你。”


    她撲在我懷中哭了起來。


    我第一有愛的感覺,便是因為懷中人。但這次,我心中怕更多是歉意和憐惜。


    良久,她忽然抬起頭來,紅著眼又笑了起來,想要換個話頭:“你卻與我說說,你究竟是黨人之子還是遺落在外麵的皇子。”


    才女也不免俗,居然愛聽這種風流軼事。


    “我與銀鈴初到襄陽時,亦尚在繈褓中,你認為我能告訴她或者其他人,我是誰?”這個問題其實好回答:“似乎我在這一路上,有很多機會被人換成另一個,但是你讓我如何說清自己是哪一個?”


    我隻能攤開手,手上盡是老繭,還有很多傷口愈合卻未消的痕跡:“當年因我而死之人。以及這些年被我所殺之人,都太多了。”


    她抓著我的手:“我不管你是哪個,都是我的,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哦,兀自不管掛著的淚珠,她又似乎一臉天真地思忖起來了:“聽相士說你什麽,前二後二,如獬豸四蹄,當有四妻。”


    我心下大驚,我在南邊糊弄霍然林若的,咋北邊相士也這麽起哄。看來似乎還不是我獨創。


    我趕緊表示一種很不以為意的樣子。


    “你不能打我姐妹的主意。我自認倒黴,不能連累她。”


    心下安定,原來想到這裏了,略有不滿:“我有那麽糟糕麽?其實我一直想讓你獨有自己的一份幸福。而我卻恰巧不能給你。”


    “居心中者唯汝耳,如之奈何?”伊人搖著頭。


    那個意思好像我占了很大便宜。


    當然我確實占了大便宜。


    不過既然她提起來了,我還真有一個嚴肅且有原則性的問題:“你到底是忻還是怡?”


    伊人嫣然一笑:“你猜?”


    那天晚上她竟沒有吟詩作賦。


    憋了半天,喝完了三罍酒,不得不問。


    她似乎也覺得奇怪,想要應景做一首,卻隻說兩三個字,便笑著停下來。說這麽多年,總是愁苦,孤單,失落陪伴自己,隨口便有壓抑心中的無盡委屈可發,現下,心中糾結盡舒,便一切都空了,隻想哭一場,卻又哭不出來。


    是的,她今日和往日完全不一樣,喜歡傻笑。有點像有些時候的銀鈴和佩兒。還是和我在一起,都會被我帶傻。


    是夜,我還是明確提出我們應該分開睡,她欣慰地同意了。我把二哥給我的毛披風給她墊在榻上,她欣然地接受了。


    還沒睡著,聽著外麵有些奇怪的響聲,我囑咐她衣服單薄還赤著腳別出去,我隻管出去查看。看到一幹人用長杆掃著屋頂的雪,心裏立刻明白,還套上靴子去幫了忙。他們不敢,我說壓塌了房屋就不好了,我正好夠高。心情大好,一片暢快,被雪撒了一身,也不介意。


    可能喝得是有點多。回來往火盆中加木炭,還撒出了不少。惹得伊人有些忿怒。


    她好像非常愛幹淨。


    我尋人給我打了些水,自己到另一間去洗臉擦身洗腳,最終昏昏沉沉在中廳榻上睡去了。


    睡著之前,我在尋思我是否有做錯的地方,未有所得,卻對伊有一種隱隱的懷疑。


    子時外麵起了大火,紅映門上。被伊人喚醒,趕緊去出去查看。


    少時歸來,抱住不明就裏的她:“除舊歲,迎新年了,此間無竹,眾人以油助火也!”


    我們又聊了一陣,權當守歲。這幾年,今年這年過得最突然。在羌地就沒了日子的概念。他們大多不種地,確實沒有啥記日子的意義。想到明日還需早起,才各自睡去。其實這些年,並不是時時刻刻都值得回憶。這些年最好的新年,似乎卻是今日了。


    好像做了個夢,又回到小時候,銀鈴和佩兒已是現在的模樣,坐在襄陽廊下,卻喝令依然是幼時的我跪在院中。


    第二日,再上車出發時,我們倆就坐一輛了。我給她講我這一路上的故事。她隻對蘇梅肚子裏的孩子是否是我的感興趣,並質問了我,完全忽略我吹噓的那麽多英雄時刻。我覺得女人定了那事後,整個立場就完全變了。到了秦以後的事情,她基本都知道,甭管是真事還是假事。因為到處都是說得言之鑿鑿的傳聞。這我也知道,那是老二想法傳的。


    雪厚漫道,雖是官道,也有監管,依然有些難走。


    於是每個驛站幾乎都要停下歇息。我們都會被專門引入最後麵的院子。


    大年初一,驛站裏多了很多閑雜人等,多是各家家眷,全家湊在一起吃頓飯。對於這幹被我們拖累的人,我隻能表示歉意。


    他們表示無妨,往年都這麽過來的,現在還算太平,若是附近有亂,這裏便不得外人擅入,這過年輪值的人便隻能獨過新年了。


    這次表示歉意讓很多人注意到了我,我應該比較顯眼。


    第二日晚上基本整個車隊所有人都認定我就是平安風雲侯,但身邊這個女人不能確定是誰。


    伊人有些不開心。


    我不敢勸她。


    我都懷疑所謂二十歲時的大難就是被三個女人一起折騰個半死。


    還好,那天晚上雪停了。


    其實雪停了並不能改變什麽,但是至少有一個安全的談資。我覺得不能歸結於我這個人慫,可能是銀鈴算無遺策地在培養我時,引導我形成了一個在夫人或未來夫人前恭敬謙讓服從的性格。


    第三日,路上慢慢雪少了,我的秘密也基本上都沒了。


    但是似乎一切並不如我最初的計劃。


    伊人忽然決定向我討教自己的姐妹現在用什麽兵器,並打算和我學,問其原因,竟說以後不能冒充她,太無趣。


    我記得是她是有一杆長槍,她腰間按照鞘的形製,以及柄後的環看來應是一把刀(注:漢刀與唐刀接近,不過由於鑄造工藝水平所限,略短),可能是從董賊手中繳獲的。


    此兩種兵器皆非我所長,我比較喜歡掄起來沉沉的東西。相對來說,刀還有點那種意思,不過太輕了。這兩種東西,驛站裏還算好找,找來後,按照當年雲長兄教我的教他。相較來說,刀劍之別,隻在刃背之別上,刀善守,劍宜攻。雖我不諳此道,然其理明。


    我建議她雙手掌上纏點布條,否則不出幾日便有老繭了。


    這種布頭在這裏也方便找,伊人很快就找來了。


    伊人居然練得很認真,想到她的目的,竟不知該如何評價。


    第五日,我終於到了關前。見到了兄弟們,文棟兄,文和,文實,還有子聖。


    實話實講,我十分驚訝於最後一個人的存在。但是也不消多驚訝,據說,整個計劃都是他拿的。而一日前,三叔已經領兵攻入蜀中。


    他們陸續注意到了她的存在,表情複雜,多在奸笑。但也不需要多笑,下午,我和子聖便隨八萬大軍,進入蜀中。


    我和她那天後來隻說了一句話:“我要入戰場了,自己保重,勿使我分心。”


    與文實言明兵器和弓箭要求,少時送來,上林鐵天狼,黑漆長弓,我竟然一點不奇怪。


    與大家談了一陣,知道文實新得了一個兒子,正幸福得沒事傻笑的地步,趕緊恭喜;文和也婚配了,也著實令人驚喜,隻是現下無法去分別登門道賀了。


    等準備出發時,鐵天狼上已然纏好了布條,弓身上也纏了條絹帕,絹帕上似有詩句。


    不禁莞爾。


    與她提及上林之時。


    未想她卻說,她是見了我兵器上的形製,但那多出的一條卻不是自己纏的。


    有點懵,不知道該如何轉移話題,還好文棟兄過來催我出發,算揭過這一層。


    當夜便和三叔合兵一處。


    現已破關,大家進來前都對這裏山川水流基本了解了不少。此時眼前就兩條路,走西漢水南下過葭萌關,後由閬中進巴郡;或西南向過劍閣再分兩路,一路西南到cd一路先折向東再向南也到閬中(注:g5和g75高速就是這兩條路的走向)。進來後,加之之前逃難出來的益州百姓帶來的消息,巴郡並未完全落入賊手。而原因是一支叫板楯蠻又稱賨人部族又立了大功,不過也隻能在巴郡群山中自保。而cd及其附近平原地區完全在敵之手,向東沿江(長江)延伸到江州白帝城(重慶)。好在賊未遍及益州,壞處是敵之主力尚在,且相距緊密。


    據說cd及周邊十數個城池湊一下還能有接近十萬軍隊,著實令人頭疼。


    得想辦法分而滅之。


    我問了益州向導們,十幾個人,包括她,他們來自益州各地,是特地尋來的。


    我提出個想法。找一個特別重要的地方,能讓賊必救,然後我們引誘他們在騎兵展開不了的地方決戰,而別把最後決戰放在cd城下。


    事情變得略有些棘手,我想得把其他事都拋到一邊了,我知道我分心做不了什麽事情,我隻能同時幹好一件事情,尤其我還有那份隱秘心思的時候。


    “劍閣。”麵對現下之形勢,向導們幾乎一致如此認為。我卻搖頭,三叔也皺著眉頭。


    “末將以為不可,此地離cd太遠,董賊未必願意救。而且太窄,大軍展不開,若他們真來了,我們隻需少部兵力,便可在此處將其拖住,董賊必不願來。”說話的人叫楊任,五鬥米教眾,不過他們否認自己為五鬥米教,而自稱為天師教徒。今大敵當前,我也跟著他們尊為天師道。令人神奇的是,聽他們的說法,巴郡居然還有一支也叫五鬥米教的教眾,領頭的叫張修。聽得出來,天師教眾對五鬥米教也很是不屑。不過他們沒法否認的是,他們的組織方式很像,不過他們對張修很是鄙夷,有一種同行間的仇恨。


    其實我還有一個更奇怪的地方,幾個領天師教眾兵的都姓楊。眾楊中,其他幾個都平平,唯獨這個楊任著實算是個人物。天師教眾皆為步卒,我能感受到二哥的“險惡”用心:這裏盡是山野,倒是一個能發揮這些人戰鬥力的地方。另一個,很可能是打算拚光他們為好。不知道是不是二哥有此用意,秦軍騎兵由鍾兄領,這些天師教徒,卻是撥給我指揮的。


    之所以我對第二件事情覺得更奇怪,是因為他們無論天師道還是五鬥米道,和他們同時起來的還有太平清道,那個可是差點拿了天下的,他們居然還在為誰是正統爭執。荊州兵多是黃巾軍出身,文棟兄身側那個濃胡子將領我就覺得很有本事,他對大家觀點的點頭讚成和不屑一顧和我意見相同,那氣度和波大哥相若,沒猜錯的話,一定曾是黃巾軍的大將。


    最終決定,最快速度拿下劍閣。


    眾人漸漸散去。我沒有理仍在場中的伊人,離開時也沒有叫上她。


    隻是出去時看到文棟兄尚未動彈,與我欲言又止,眼神飄忽不定。


    “可否領弟去兄長大帳,弟有事要稟。”


    少時到達,我拱手道:“兄長兩子均通世故而不諳官場,鍇好動而狷介,瑜好靜而緘默,故弟命鍇隨監察,而瑜隨司寇(見141章),各循其性而長閱曆,及冠使其為長令,可乎?”


    文棟兄點頭:二子書信早來,正欲謝弟之栽培提拔。然現下兄所慮者,弟之側也。黃姑娘似已與弟事已成,鈴知乎?佩知乎?


    我歎氣搖頭:為未知也,如之奈何?


    文棟兄笑曰:兄為未可知也,弟珍重。然兄見帳中之像,弟似有謀,可言明否。


    我笑曰:兄未為可知也。


    子聖忽大步入賬:子睿欲置之死地而後生?將於奪之,必故與之乎?


    我止笑:所言字字皆識,然不明卿之意也。(注:多此一舉的釋義為你說的每個字我都認識,但整句話我不懂)


    二人一起笑喝:滾。


    又回到中軍大帳,伊人還在,兀自落淚,應是怪我瞬時無情。


    我將披風留給她,又去尋了套合她身的盔甲,一並交給她。


    她明顯感受到分量。


    我沒有幫她拿。


    看著她吃力的樣子,心中不忍,欲言卻止。


    三叔不知何時回到帳中,似是來尋自己忘帶走的佩劍,笑著打趣:“打擾到你們了?子睿帶回自己賬內哄著,還有這是行軍大帳,做事要注意。”


    看了我臉神,三叔覺得可能覺得有些唐突的了人家姑娘。趕緊岔開話題:劍鋒那小子在你那裏可好。


    我趕緊捧一下,反正優點很多。


    你看著點,那小子可饞著呢。盯緊他的官所,別給你燎了。


    隻能帶著她回到自己帳內。


    又脫甲胄,還得請她幫忙。


    不過這次我脫下了上身衣物,給她看了看我的背後,然後又轉身,讓她看了一下前麵。


    “這是軍營,進了這,其他都得先靠邊。我是有意疏遠你,以免擾亂軍心。給你拿了套盔甲。戰場上,很多事情說不準,多一套盔甲,未必能保你不死,但至少能讓你多挨幾下才死。你捧著重,穿著沒那麽重,記得站直了,累了找個豎著的靠。我現在必須考慮的是下一場仗,恕不能與卿多敘了。你可能聽過很多傳說,關於我的。哪怕你聽說我受傷了,恐怕你也想不到。我們上次見麵時的陳倉之戰,我就差點死,身上被瘡十八處。四年來,我身上各種傷痕能數出來便上百處,這就是一個衝鋒陷陣的戰將應該有的。明日上陣,你未必能見到我回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麽英雄,我隨時可能會死的。你記著我身上現在的,好明天看看會多些什麽。”


    她眼中滿是不可思議,眼淚也隨之留出。


    “你一個統兵大將,為何非要身先士卒?”


    “無法安坐陣後,眼睜睜目睹她人的丈夫兒子父親兄弟去死。故吾非良帥,實為莽夫,至多一勇將也。”這話不好,她似乎有些感動,說順嘴了,沒有進行合理地改動自汙。


    第二日,我建議,打下劍閣後,兩路齊下,再派人去聯絡賨人。


    向導們一陣方言互相討論,最終認為可能隻能走水路去葭萌關,然後折去cd了,因為估計現在棧道已經被董賊燒了。


    我們全部笑了,都說應不可能,除非董賊犯傻。.


    兩日後,逼近劍閣,劍閣城牆和明孜相若。兵少且多為老弱,守城者早早獻城投降,倒沒費我們太多精力。


    至少有一件事情,我們都是對的。


    棧道沒被燒,雖然劍閣不會有人來救。他們肯定是打算把cd周邊作為決戰的戰場了。


    當日下午稍微花了點時間就把東南劍門關攻克了,也沒多少守軍,賊首還頗有些骨氣,我還沒衝上去砸死他,他就自刎了。


    這次居然沒有受一點傷。我以為完全拋下一切地拚死一戰,至少也得給我再開幾個口子。結果啥事都沒有。


    子聖說我皮太厚。


    文棟兄微笑點頭。


    其他人偷笑。


    此戰後,天師教徒多對我刮目相看,見我巡營,立馬站定行禮。


    我就是帶著他們衝上去的。荊州多車兵弩兵,秦軍多騎兵,天師教徒則多為步卒。攻城這種事情,還是需要步兵最後完成一擊的。其實他們攻關隘時傷亡還是挺大的。


    那夜打算夜宿城頭,名為防人夜襲,其實有點想躲她。


    另外,一點傷沒受。總覺得自己昨晚說的現在顯得有點誇大其辭,略有些尷尬。


    不過她一直沒來找我,倒讓我有些擔心。


    天色漸暗,我有點放不下心了。隻好以巡檢之名,四下暗訪。


    據說,她是去某處祭奠了。有人從幸存者那裏聽過信說,董賊把屠城後屍首都扔在城內一個將涸的水坑中,再用土埋了。


    向導裏就她一個劍閣人。而且也有人說似乎一個女子去了那個方向,不過,因為知道她是向導,也沒有難為她,還頗有憐憫之心。


    我立刻決定去那裏尋她。至少得去寬慰她一下。


    她卻隻是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見我來了,沒有笑,也沒有哭。隻是看見我來了後,看著我,等著我過去找她。


    她卻先問了我,我們如何知道棧道沒燒。


    “若燒了棧道,此間賊子便知自己被棄,誰還會為董賊賣命,肯定早投降了。不燒,則此間賊或可期待援軍,便可能安心堅守,消耗我們一些兵力,挫一挫我軍銳氣。況且,董賊現在最希望的肯定不是在山巒之間與我們耗,此非他們長處。他們肯定希望我們到cd那裏的平原地區和我們大戰一場。若勝了我們,挾勝勢,尚能再苟安個數年,甚至可再複劍閣。若燒了,便隻能蝸居於蜀郡之中,數年內,再難有所圖。尤以自狄道而出之軍全軍覆沒之後,將進逼之敵軍盡數消滅,便仍有一絲生機,否則,恐其諸軍便要先內亂了。”


    “統帥眼中之局,果與我等高下立判,為何還要我等襄助?”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伐董已有天時,有卿等便有地利,人和。至於我們為何能看到這些,是因為這麽多年戰事後,我等尚存。我等能有所見,皆因腳下累累白骨。而我腳下,便有此間無數無辜百姓之墳塚。”我指著眼前依然草木繁茂的土堆。


    和她說著話,竟一起回到城頭上,天師教徒們見到我都和行一個特殊的禮,我猜是他們教門的禮數。他們中間有一位長者專門來找我,居然想勸我入道。


    “皋陶公不許也!”我如是答道。這種事情,答應也不行,下麵還要帶著他們打仗,不答應也不好。


    我的意思就是有啥話,你們找皋陶公去談去。反正傳說中,我就一窩在皋陶公前的獨角羊,然後選個壞的頂下水算完事。我見過廷尉署某麵牆上的“灋(法)”字,真是一目了然。


    這長者表示他們很難跟著不是他們道門裏的人衝鋒陷陣。


    我找來楊任,和他說了這個事情,然後和他商量這事。然後建議讓他帶兵,明日便回秦,我可以現在就找公冶將軍說明,然後寫信讓他帶去向二哥說明。


    我們其實也確實不需他們,本就是張魯應該報效了二哥,二哥讓他教門參戰累些軍功,好有封賞。其實私下讓原本不知是誰,現下是我的人帶著去消耗一下,避免以後天師教徒在秦國做大而已。


    經過一番商議,發展我入道之事作罷。


    若真回去,估計這長者會被張魯殺了,二哥會有大把的理由拿天師道動手。


    楊任是個聰明人。


    我不知道為何他也信了天師道,不過天師道裏,確實很多都是老實人,聽說很多都是受張天師接濟,又曾被張天師以仙術療病,故誠心向道。


    楊任送走那個不甘的教內長者。竟也問我為何不入道,還一副誠心誠意不明所以的樣子,真想一腳踹他下城。


    “智無欲也。”對聰明人就要用有說服力的語言了。


    楊任不解。


    “將死者,或以求生為欲;卑微者,或以顯達為欲;疾病者,或以痊愈為欲。今智或死或生,或賤或貴,或即或離,皆可也,世事於我如浮雲。生亦可,死亦可,俯仰無愧便可歌;貧亦可,富亦可,安步怡然可當車。”


    “任之欲,天下安定,任以為君上亦有此意,何為無欲。”


    “欲可為之謂欲,不可為之謂妄。”


    “君以天下安定不可為之?”


    “天師認為可為?”


    “然也,並致力於此,夜夜做法祈之。”


    “便使其以神通為之,若明日成,則明日我入道,後日為之,後日我拜入教。若杳無期,莫為智擾。若天下因我等行伍而平,難計祈祝之勞。”我轉身而去。


    伊人跟上我:“你看了我絹帕上的詞句?”


    “怎能不看,剛才便用了,不過我改成男人的話了,一個男人,總不能那麽淒淒慘慘悲悲切切。”我承認,要不然早該結巴了。到了作為休息地方的城樓,停下看著外麵景色。夜色尚可,風卻有些大,雖不似北麵風雪嚴酷,但正月裏,終究有些濕冷難當。我卸下披風給她披上,和她一起看著外麵的夜色。


    劍閣和襄陽有點像,三麵環水,一麵有山。不過整個城比襄陽小了很多,明孜都比它大些。而且不規則,東西長,南北窄,而且東西方向上,還東寬西窄。守起來是遠沒襄陽方便,當年嶽父大人選安置我們的地方,老師選入世的地方確實很有眼光。倒是南邊劍門關是個天險,一邊是山一邊是穀,路也窄,可惜守軍太少了,把劍閣的守軍都調去給那個不怕死的,怕我們得啃上幾日。


    伊人扶著城垛,卻在說:“夏日的傍晚,我們最愛到這裏。吹著南邊穀中吹來的風,那邊河邊樹叢中全是流螢,那黃綠色來回縈繞野徑之中,可美了。我們還會比誰膽子大,坐在這個上麵,把腳掛在外麵,故作輕鬆地說笑。”


    “你們能隨意上城牆?”我們看到的確實不應該一樣,所以隻能找一個我覺得奇怪的地方問了一下。


    “哦,這裏承平日久,而且城太小了,誰都認得誰。而且那時候我們隻是兩個小女孩,誰會管我們,隻會好心地提醒我們小心點,別摔下去。”


    “你們應該是官宦之後吧?”


    “祖上世居益州,也算大戶。隻是我們這一支到父親這一輩時,家道已經中落了。父親隻是個小吏,承祖上留的些田地,至少衣食無憂。當然還是略有些窘迫,劍閣官員聚會,父親隻能敬陪末席,備受冷落。我們倆幼時每季便隻有幾套衣服換洗,當然我們確實太像了,我們自己都沒找到分別我們彼此的特征。為了分別我們,父母給我們做了不同樣的衣服。我們想要穿新衣便互相換著穿,父母都經常認錯,我們也以此為樂。父母喚我們作哪個,我們便應哪個。那時還是太小,換著換著,玩著玩著,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哪個是忻哪個是怡了。”伊人忽然笑了:“所以,你隻能猜,因為我們自己也得猜。”


    話鋒一轉:“父親為了整個家,包括弟弟的前程,決定讓我們其中一個嫁去揚州,攀上一位有錢也有勢力宗室為姬妾。當時定的便是前一天那個認作姐姐忻的。也就是現在在益州南邊和吳將軍在一起的她。而我,隻是設法替了一心準備犧牲自己而沒有防備我的她而已。”


    “現在應該能分別了,她成了女將軍,領著一幹女軍,日常便是領軍操練,防備董賊。”我隨口說了一句。


    必須承認,沒有深思熟慮,沒有考慮各種可能,這是很大的失誤。作為結果,那天晚上陪她在城樓上練了半夜,把我累慘了。


    第二天,文棟兄略帶困意地找我抱怨:半夜驚醒還以為發生各部之間的械鬥,卻未想是我們小兩口打架。


    於是,我忙不迭地以歉意的口吻說明了緣由。


    文棟兄意味深長地拍著我肩膀說:“老弟,老弟,老弟……你以後有夠受的了。那位吳將軍也是。”


    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隻能轉了話題和文棟兄說了昨晚被人發展入天師道的笑話。


    文棟兄倒是沒笑,他沉吟了一陣。


    “為伐董,兄在漢中呆了一陣,倒是了解這位楊將軍性格。如果昨晚他和你這般說過……”他忽然打住了,這次笑了:“和上次一樣,還不能告訴你。不過這個忙,我幫定你了,你記得又欠我一次。”


    然後他便一拍我的肩膀就離去了。


    留我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在此間衝著文棟兄去的方向問道:“兄長,你幫我啥?還有,為什麽要說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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