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雙手蒙住眼睛,腦中思緒漸漸飄向遠方。


    又見到小時候的他。


    悶熱的夏天,他原本在樓上午睡,被傭人叫起來,爺爺的老部下來訪,後麵跟著他家愣愣的小孫子。


    那孩子胖的很可愛,衣服陳舊,還有隱在暗處的補丁,但整潔幹淨,一雙眼好奇地四處打量,看見他,不由善意地笑起來,眉目彎彎。


    他剛睡醒,有些不耐,但還得順著爺爺的意思,應酬一番。坐在鋼琴前,彈巴赫的曲子,那時候太小,手指短短的,根本不靈活,譜子也記不住,可是那個人卻滿眼歡喜,湊過來看,訥訥地伸出手按一按琴鍵,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怎麽還能記的這麽清楚,一點不差的。


    大概又是幾年過去了,那個人已經出落得格外清秀出塵,隻是明顯,家逢變故,瘦削得不可思議。


    舊時光景,仿佛潺潺流水,時時在他腦海汩汩而過,他記得每回午後,耐心地等,終日呆在家裏,他沒有玩伴,以為那孩子以後每天都要來,那就等,等到煙冷月寒,時光倒錯,等到這一回,彼此都上了高中,他卻不記得自己。


    然後是無知的傷害,足以禁錮彼此一生,很多年後再遇,太多事情無可預知,原來早就物是人非。


    他不選自己是對的。


    自始至終林新都算不得失去,因為從來沒有得到過。


    他現在很好,那麽林新就很好。


    一幅幅久遠的畫麵重現,晦澀失幀。


    他忽然憶起小時候,繁雜的四合院裏,人來人往,院子角落裏零落地放著幾輛破舊的自行車,陽光下,影子拉的特別長,直把靜坐在門前小小的身影劈頭蓋臉遮了大半,車的前身還有大杠,色澤暗沉的漆已經斑斑駁駁稀落,有人推著經過他麵前,車輪發出吱呀的聲響,慢慢遠去。並不刺耳,那車早沒了蹤跡,他耳邊還有車輪碾過的聲音,微微拖著腔,像許多人在他背後,戳他的脊梁骨,說看哪,漂亮的小雜種,他媽就是那個文工團跳舞的,跳著跳著,這雜種就從肚子裏蹦出來了,還沒法拉個人做現成的便宜爹,被洋鬼子糟踐的下場!


    那麽小的孩子,根本聽不懂,就隻字片語的問媽媽,什麽是雜種,什麽是洋鬼子,媽媽不說話,把他抱到鏡子前,她說,你看。她撫他淡色的眼,英挺的鼻,白皙卻輪廓分明的臉,還有漂亮的唇。


    後來他知道,媽媽精神不太好,常常一個人坐在屋裏發呆,口裏念別人的名字,望著牆角的蜘蛛網。他從照片裏看到過媽媽從前的樣子,一堆穿軍裝跳舞的姑娘,她在人群中格外出彩。


    他喜歡在冬天搬來小板凳坐在陽光下,靠在外公的腿邊。外公是附近中學裏的美術老師,他老了,早已經退休。偶爾有學生來看他,都是些中年人,不少開著車,有的比媽媽年紀還大。他隱約知道,外公從前在中央美院裏呆過,教出來的學生不少都成了名。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正值青年,但機遇有時候比青春流逝得還莫名,一場運動洗劫了所有。從他記事起,外公就不大畫了,更多時間忙於生活瑣事。每天起早去買菜,然後送喬抑聲去上學,回頭做飯,每回都要把飯盛好了,摸著他的頭說,孩子,去喊媽媽出來吃飯。


    有一回他像往常那樣,悄悄進屋,那大概是個夏天的傍晚,天陰沉沉的,悶到極點,人就要窒息,窗外的知了伏在樹上,叫得歡快。蜘蛛網纏的絲掛在桌前,風攜著股股熱浪吹進來,那根絲線飄飄蕩蕩,好像隨時就要斷掉。


    媽媽枕在桌上,一動不動,喬抑聲想大概是睡著了,猶豫著搖了搖她的肩膀,得不到回應。


    再轉到她麵前,看到她毫無生氣的臉,血色盡失。


    喬抑聲卻很淡然,他將她頭發上被風吹過來沾染上的蜘蛛絲掐斷,替她理幹淨頭發,然後轉身關上窗,走出去告訴外公,乃至最後送她入土,皆是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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