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虞城, 王都別院。


    進了臘月便開始張燈結彩,婢女熬了濃濃一碗粥提著提盒進了房中。


    “王姬, 灶上熬了熱粥, 您吃一碗暖暖身子。”


    房中大大小小擺了許多火盆,俞姝手裏抱著手爐在暖。她聞言,讓人把粥碗放在桌子上, 手裏仍舊翻著書, 瞧得認真。


    婢女出了門去,正好與前來的人遇了個正著。


    來人少婦打扮, 小腹挺了起來, 妝容華貴, 氣度不凡。


    婢女跟她行禮, 她抬手止了, 進到了房中。


    俞姝看書看得認真, 她走進了也沒發覺。


    還是那女子先開了口。


    “妹妹在看兵法?竟看得如此癡迷?”


    俞姝這才抬頭瞧見了來人,她起身行禮,請那少婦坐下。


    “嫂嫂來了?”


    此人姓孟, 名喚爾鳳, 是易川孟氏的嫡女, 兩年前孟氏和虞城王聯姻, 她如今是虞城王後。


    孟爾鳳扶著高挺的肚子, 說過來看看俞姝。


    “你哥哥成日在外打仗,沒時間回虞城, 心裏又惦記著你, 總叮囑我過來瞧瞧你身子恢複的怎麽樣了。”


    “讓哥哥嫂嫂惦記了, 我好多了。”


    這一養三載,當時受的重傷, 都已漸漸好轉,如今除了怕冷,倒也沒什麽旁的。


    孟爾鳳給她帶了兩塊上好的皮子過來,囑咐她多穿衣裳。


    姑嫂之間相處算得融洽,坐在床下圍著爐子說話。


    俞姝的眼睛也好了許多,隻是強光還看不得罷了。


    孟爾鳳瞧著,止不住感歎。


    “小小年紀,竟得了一身的傷病,也難怪你哥哥總覺得虧欠了你。”


    俞姝笑笑,同孟爾鳳搖頭。


    “我同哥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必說這些話。”


    她轉了話題,問到了孟爾鳳身上。


    “我聞著嫂子身上有種特殊的香氣,不曾在旁處聞到過。”


    孟爾鳳一聽便笑起來,將身上的香囊解開拿給了她。


    “這是我家祖傳的香囊。說是祖傳,實際上是我那位在前朝做過皇後的曾曾姑祖母用過的,又傳下來的。”


    她說的是前朝的元宜皇後,元宜皇後在的時候,是易川孟氏最風光的年月。


    孟氏一族都將元宜皇後引以為傲,孟爾鳳亦然,時常將皇後事跡掛在嘴邊。


    若是旁人這般,難免有些猖狂。


    可她是俞厲的王後,日後若有俞厲稱帝之時,孟爾鳳便是當之無愧的新帝之後。


    俞姝看了看那香囊,讚了兩句。


    正這時,外麵來報,說賀將軍來了。


    話音落地,孟爾鳳便瞧了俞姝一眼。


    這位賀將軍名叫賀激,原是袁王的近身侍衛,後來袁王父子身死,他投到了趙勤麾下,趙勤死後,他不喜趙勉為人,又見俞厲秉承袁王遺誌,便跟了俞厲。


    他年歲雖然剛二十出頭,但頗有一番領兵守城的工夫。


    俞厲將王都虞城交給了他看管。


    俞厲托他守衛王都,自然也托他照看妻妹。俞姝在此處養傷的事情,知道的人並不多,她要靜養,俞厲不許旁人打擾,但賀激卻是常來之客。


    他與俞姝年歲相當,明眼人都知他是什麽意思。


    隻不過俞姝不提、俞厲不提、賀激自己也開不了口,誰也不好多說什麽。


    當下,得了傳信,賀激進了房中,他見俞姝和孟爾鳳都在,連忙行禮。


    俞姝一如尋常待客,請他坐了,他目光在俞姝身上落了落又收了回來。


    倒是孟爾鳳瞧出他的匆忙。


    “賀將軍,是有什麽事嗎?”


    賀激也不轉彎,直言。


    “王傳了令回來,臨時調屬下前去楊城支援,趙勉兵壓邊境,可能要對楊城下手。”


    話音落地,房中氣氛嚴肅起來。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三年前兩王造反的情形,也不止是四五年前四王作亂的亂象,現今民心渙散,天下形成六片勢力,各自為政為王。


    北方便以俞厲和趙勉最大,與朝廷三方分庭抗禮。


    而南方也亂起來,本就有兩王作亂,如今又添福建一王,處處兵荒馬亂。


    朝廷像是一個破漏的篩子,再不能一手挽起天下大勢,能勉強抵擋俞厲和趙勉的進攻,便不錯了。


    但趙勉此人頗會鑽營,不一味地對戰某一方,前些日剛吞了個造反不到三月的小王,那小王地盤不大,但火/器厲害,趙勉收了他的火/器庫,如虎添翼。


    彼時衛澤言便提醒過要留意趙勉動向,眼下趙勉果真要向楊城下手了。


    俞厲占領的楊城,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


    若是趙勉占據了此地,向西威脅虞城,向北甚至能長驅直入,抵達京城門戶。


    俞姝聞言便道,“趙勉有此動向,朝廷不會也毫無防備吧?”


    楊城一旦攻下,對俞軍和朝廷都非常不妙,朝廷可能會也想拿下楊城,至少也要幫俞軍守住。


    賀激聞言,不由看了俞姝一眼。


    “王姬說得是,朝廷兵部給楊城的鄰城津州派了新將領,此人姓穆名行州。”


    話音落地,俞姝微怔。


    孟爾鳳在此時,急忙同賀激打了個眼色——


    俞厲曾下過重令,誰人都不可再在俞姝麵前提及定國公府的事情,違者重罰!


    若不是俞姝問及,賀激也不會說,畢竟這位穆行州可是定國公副將出身。


    這三年,定國公還是定國公,定國公府還是定國公府,隻是定國公據說一直在府中養傷,沒再現於人前。


    有人說定國公已經不在朝廷了,但定國公夫人還在,副將也成了大將。


    此事撲朔迷離。


    但再如何,也沒有人敢在俞姝麵前提起,孟爾鳳和賀激也不例外。


    兩人都閉了嘴。


    俞姝對此什麽都沒說,隻是問賀激什麽時候啟程去楊城。


    賀激說今天,又去看俞姝的神色,但見她也隻是點了點頭,讓他行軍小心,多多保重。


    賀激暗暗抿了嘴,隻能告辭離去了。


    他走了,孟爾鳳歎了一句。


    “對戰趙勉,不該讓他去,趙勉到底是袁王親子,賀激當年極其忠於袁王,對趙勉能行嗎?”


    俞姝也這樣想。


    賀激還是袁王近衛的時候,同趙勉多少有些情誼,若是趙勉此次耍花招,賀激能下得去狠手?


    可是俞地本就不大,良將有限,這些年俞厲征戰朝廷,地盤擴大,人手卻日減,時常無人可用。


    其間不乏有朝廷將領被俘或者主動投於俞厲,可是俞厲的大部都是袁王舊日的兵馬。


    當年袁王父子慘死在朝廷手中,似賀激這等袁王舊部都還記著與朝廷的仇恨,他們堅決不肯同朝廷投來的將士並肩作戰。


    就連當年俞厲俘虜了竇首輔,這些袁王舊部立刻便表示要殺死首輔,震懾朝廷。


    但竇首輔也是被害之人,他願意給俞厲獻計獻策攻打朝廷,隻是袁王舊部不肯。


    俞厲殺也不是,用也不是,三年間竇首輔隻能被俞厲留在虞城書院教書。


    大材小用,令人扼腕歎息。


    這也就是竇首輔。


    若是親自領兵擊殺袁王父子的定國公本人在此,隻怕袁王舊部吃了他的心都有!


    但幸好,他並不在... ...


    無人可用,隻能臨時抓人。


    這樣的用人之法,豈能長久?


    俞姝歎氣,隨著哥哥征戰的腳步越來越大,這用人的問題隻怕也越來越大了。


    她翻著手中的兵書,看著那些詭譎的兵法,仿佛看到了遠方的戰場... ...


    *


    津州,往水之末。


    此地多年無戰,比起炮火連天的各地,百姓過得還算平順。


    男人一人沿著山路走了許久,路過山腳村莊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田莊。


    他這幾年都居於此地,平日裏魏北海夫妻照看暮哥兒,他在這茫茫天地之間尋找,可每每回來,無不是身邊空空。


    臘八將至,山腳下的村子裏熱熱鬧鬧。


    有孩子在村頭的闊地上耍玩。


    男人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了跟在大孩子身後的一個小人兒。


    小人兒穿了大紅色的錦緞小襖,比村人家的小孩不知漂亮多少。


    但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似融不進孩子群裏去一樣。


    那群小孩嘰嘰喳喳說著臘八去鎮上玩的事情,還說起翻過了年,正月十五要去看花燈。


    有孩子說看花燈的人特別多,要騎在爹的頭上,有娘扶著,才能看見。


    其中有個孩子爹爹在村裏個頭最好,他最自豪,“我每年都看得最遠,沒人擋得了我。”


    他們說著,看向了一旁的小人兒。


    “你到時候也去看花燈嗎?”


    小人兒還沒回答,就有小孩替他道。


    “他爹娘都不在家,誰帶著他去看啊?”


    小人兒繃著小臉,“表叔嬸嬸,會帶我看!”


    小孩們聽了都道奇怪。


    “那你爹娘呢?”


    小人兒聽了,小嘴癟了癟,悶聲悶氣。


    “爹爹找娘去了。”


    “那你娘呢?”


    小人兒聲音越發悶了。


    “娘親走丟了。”


    這時有個小孩突然明白了。


    “哦!我聽說過有小孩的娘不見了,不是走丟了,是改嫁旁人了!”


    那孩子說了,便同小人兒道。


    “你娘肯定是不要你了,你爹爹找不回來的。”


    誰想他話音落地,小人兒突然瞪著眼睛推了他一把,乖順的小臉突然凶起來。


    “你胡說!”


    說話間,小人兒竟然毫不懼怕,要同大孩子打起來。


    照看他的秀淡趕緊從旁邊跑過來。


    但男人腳步更快,在大孩子即將推到小人兒的一瞬間,將小人兒抱了起來,抱進了懷裏。


    男人的身姿高挺,比剛才最高的孩子的爹爹還要高。


    他們仰頭看過去,小人兒也看過去,在看到男人剛毅的臉龐時,陡然紅了眼眶,可還是忍著眼淚不留下來。


    秀淡上前跟男人行禮,“五爺回來了。”


    男人嗯了一聲,看了一眼那群胡鬧的小孩。


    “暮哥兒的娘沒有不要他,他娘親很快就回來了,都不許再胡言亂語。”


    小孩子們都被他嚇得噤若寒蟬。


    詹司柏抱著暮哥兒,往山上的田莊而去。


    月餘不見,小人兒又長高不少,說話也比之前利索了許多。


    隻是他既不叫爹爹,也不開口說話,隻是繃著一張小臉,癟了小嘴,眼眶發紅。


    一副倔強模樣。


    男人看著,心頭酸的厲害。


    暮哥兒的眉眼模樣,和這冷清倔強的神情,同他的阿姝何其相像。


    可是阿姝在哪... ...


    男人輕輕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在他緊緊繃著的神情裏,用最溫柔的聲音。


    “爹爹會把娘親找到的,也許正月十五的時候,爹爹和娘親就帶你去看燈節了,好不好?”


    話音落地,小人兒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把小臉藏在男人闊大而溫暖的掌心裏。


    小人兒攥著男人手腕上常年纏繞的白紗帶,小嗓音委屈到不行。


    “孩兒記住了。”


    男人也禁不住濕潤了眼眶,輕輕撫著兒子的小後背。


    他會找到阿姝的,她一定在這世間的哪裏... ...


    父子回了家,魏北海也從津州城做生意回來。


    他帶回來一個人。


    此人是穆行州手下的侍衛。


    “穆將軍這次得了兵部調令,來了津州。讓屬下給五爺問好,還帶了一箱子東西給哥兒做消遣。”


    是一箱子小兒的玩意,滿滿當當的。


    暮哥兒喜歡,趴在箱子上不住地看。


    五爺瞧著笑了笑,“行州費心了。”


    穆行州從那時離開之後,再也沒能回來。


    他是朝廷兵從戎奴人手裏救回來的,是定國公府一點一點養大的,他或許同五爺最親近,但對他而言,五爺並不是全部。


    他有他的選擇,就像詹五爺也有他自己的選擇一樣。


    五爺讓侍衛帶信給穆行州,讓他自己多留意,刀劍無眼,護好自己,便讓侍衛走了。


    年關將近,五爺暫時留在田莊裏陪著暮哥兒。


    暮哥兒話不多,但小人兒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總讓人忍不住心疼。


    魏北海夫妻自己沒有孩子,一心都在暮哥兒身上,將他照顧得極好。


    隻是哪個小娃不想自己的爹娘在身邊?


    五爺留下陪他的這幾日,暮哥兒明顯開懷了不少。


    男人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每晚陪他一起入睡。


    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又會從夢中驚醒。


    想留住什麽,到頭來什麽都留不住。


    打開窗戶,還是寒冷而無邊的夜。


    但在臘月中旬的一夜,外麵突然吵鬧起來。


    五爺正半夜醒來,就聽到了匆忙的腳步聲。


    來人竟然是穆行州的侍衛。


    五爺披了衣裳到了外麵,叫了那人說話。


    那人一臉飛灰,滿身狼藉。


    “五爺!將軍出事了!請您救我們一回!”


    就在今晨,趙勉的兵襲擊了俞軍的楊城。


    那楊城守將賀激早有準備,擊潰了趙勉軍隊,隻是此人曾是袁王近身侍衛,對趙勉沒舍得下死手。


    趙勉軍中沒有什麽傷亡便返回,但誰能想到,就在夜晚,摸清了俞軍路數的趙勉等人再次突襲楊城。


    穆行州這邊當然也想拿下楊城,就算不能拿下,也萬不能讓趙勉占據有利地形。


    他提前接到報信,準備伺機增援楊城將領賀激,打一場援助戰。


    誰曾想,此前趙勉來打全是幌子,竟然偷偷埋伏了火/器。


    他那火/器瞬時引爆,並非尋常製式,威力超乎異常地強大。


    賀激和穆行州全無防備,險些被趙勉大軍拿下楊城,兩邊堪堪聯手才守住楊城,將趙勉的大軍趕了出去。


    可雙方傷亡慘重。


    楊城守將賀激似被流彈擊中,生死不知,而穆行州這邊也被掀起的氣浪所傷,人回了津州,便陷入了昏迷。


    傷亡如此慘重,正是趙勉的機會。


    若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下楊城,轉過來攻打津州,津州隻怕立時就要破城。


    不論後續如何,一旦被趙勉破城,穆行州和手下兵將,都免不了一死!


    可穆行州昏迷,沒人能頂上來守城,傳信朝廷也來不及了。


    將領愁得團團轉,是穆行州的侍衛提了個大膽的想法。


    “我知道一人,若能請得前來,必能救津州於危難!”


    眾人問是誰。


    “定國公詹五爺!”


    ... ....


    田莊外,烏泱泱站著許多津州將領。


    夜裏落了雪,人人肩頭都白茫一片。


    他們怎麽都想不到,據說在京城養病的定國公詹五爺,竟然人就在此處!


    而五爺問訊,皺眉走出門外,一下就看到了奔馳前來的將領們。


    他們立在雪中等待著,有不少熟悉的麵孔,還是他昔日的舊部。


    他們看到了男人果真從門內走了出來,驚詫又驚喜。


    “求國公爺力挽狂瀾,救下津州!”


    風雪中,男人沉默許久。


    寒風在夜中肆虐,他重重歎氣,白氣在黑暗中翻滾。


    暮哥兒不知何時醒了,溜到了門口,扒著門看向了背對自己的爹爹。


    爹爹身形高大極了,渾身散發著沉沉的氣勢。


    他半晌沒說話,又在乞求的模樣看向他的將領,終是說了話。


    “我早已不是定國公,以後,都不必來尋我。”


    那麽眼下呢?


    男人給了答案。


    “隻此一次。”


    他說完,眾將齊齊跪了下來。


    暮哥兒記憶裏從沒見過父親這般模樣。


    而父親在這時轉過身,向他走了過來。


    他摸了摸他的腦袋,“爹爹去去就來。”


    他走了,飛身跨上高頭大馬,率眾將而去。


    *


    虞城。


    楊城險些失守,賀激受了重傷的消息傳了過來。


    賀激受傷,楊城便沒有將領再守。


    俞厲在北方作戰,根本無暇顧及楊城,便是臨時抽調將領抵達楊城,隻怕也早已被趙勉的人卷土重來,將楊城吞下。


    孟爾鳳和留在虞城的幕僚著急,商議不出一個人選代替或者輔助賀激。


    有人在這時突然自薦。


    三年,她第一次走出別院,踏雪而來。


    是虞城王王姬,俞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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