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遍州。


    十一月初, 寒風凜凜。


    但在寒風之中,旗幟飄飛。


    沿河兩岸的山崖, 各自插上了各自的旗幟, 而在兩岸之間,有鐵橋相連。


    風將往水的浪濤聲,旋上兩岸。


    兩日之前, 所有人都已到達遍州。


    此次招安, 就在往水對麵的山莊裏。


    等到招安那日,雙方陳兵往水兩側, 竇首輔與幾位朝廷官員, 會在定國公兵馬護送之下通過鐵橋, 到達對麵高地上的山莊, 與虞城王俞厲正式和談。


    其實在此之前, 雙方基本已經達成和議——俞厲俯首稱臣, 而朝廷會冊封他作為異姓王繼續掌控俞地,不必交出兵權,仍舊是俞地之主。


    這樣的結果讓俞地的很多人都能接受, 隻是朝臣們頗多議論, 不過定國公和竇首輔如此主張, 皇上又沒有任何異議, 此事就這麽定了下來。


    這次招安也是過場, 欽天監早已算好時辰。


    招安那日的巳正二刻,便是極好的時辰。


    在此時和談結束, 放煙花炮仗, 飲慶功美酒, 之後朝廷和俞地必然相安順遂。


    ... ...


    五爺和老夫人一行都暫且宿在了崖苑,俞姝亦然。


    這場招安對她來說意義非凡, 時間離得越近,她越像是做夢一般,總有種不真切之感。


    這日,五爺和俞姝從崖苑向後山走去。


    五爺牽了她的手,替她掩了披風。


    “崖苑後麵的山崖陡峭,風極大,真的要去看嗎?”


    俞姝點頭,“從那裏,應該能看得到對麵的高地上的山莊吧?”


    確實是能看到對麵招安用的山莊。


    五爺見她十分想去,隻好一路一路帶著她過去看了。


    待到了崖邊,風大到幾乎要將人裹走。


    先前五爺同穆行州來的時候,並不擔心自己會被山風裹挾下去,但如今看著俞姝站在崖邊,他這心裏就不安實了,他把人向懷裏攏了過來。


    “山風這麽大,阿姝這小身板,就不怕被風吹下去?”


    俞姝在風裏笑了一聲。


    “五爺這話說得,風還真能把人吹下去不成?隻有自己願意跳的,沒被被風吹下去的。”


    這話讓男人心頭莫名一跳。


    一瞬之間,他眼前仿佛出現了什麽不該有的場景——


    正是上一次他來看這山崖時,眼前恍惚出來的、有一個女子被逼無奈,縱身跳崖的場景!


    而這一次,那女子虛幻的影子,竟然有一瞬,和身邊的人重合了起來。


    他看到那個縱身跳崖的女子,竟成了他的阿姝的模樣?!


    五爺心裏驚得厲害,不知自己怎麽會恍惚出這般恐怖念頭。


    他驚到了,裹緊了懷裏的人,帶著她向後退了幾步,遠離那崖邊。


    “怎麽了?”俞姝問他,“我還想瞧一瞧崖下的往水,是如何風光。”


    五爺說不瞧了。


    “阿姝不要靠近那崖邊!危險的很!”


    他對著崖邊總有些不安氏的感覺,不知是不是此處有冤魂鬼魅徘徊。


    他麵色沉了幾分。


    不過,他既這般說,俞姝並沒多想。


    兩人說話之間,頭頂一片厚重的烏雲散去些許,光亮直射下來。


    俞姝被光亮猛然一刺,眼睛痛了起來。


    五爺連忙護了她掩在胸前,“被光亮灼了眼睛嗎?”


    俞姝悶悶地點了點頭。


    方才那道光刺得厲害,竟將她刺出了眼淚。


    五爺抽了帕子細細替她擦了眼睛。


    隻是當俞姝再次睜開,她怔了一下。


    接著她轉頭向遠處看去。


    目之所及,朦朧許久的大好河山,竟在此時清晰地現在眼睛。


    “五爺,我能看到了!”


    男人又驚又喜,“能看清楚了,真的?!”


    “真的!”


    俞姝轉頭向他看過來,五爺亦看住了她的眼眸。


    男人穿著絳紫色暗紋錦袍,臉上線條如刀刻一般硬朗,連唇峰都是明晰的,他鼻梁高挺,又不是十分高聳,有種恰到好處的英氣,一雙眼眸壓在眉下,瞳色深深。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這個男人。


    原來他是這般軒昂英武又俊美的模樣... ...


    五爺在她的眼神裏突然笑了起來。


    “阿姝可滿意你夫君的相貌?”


    俞姝莫名心頭咚的快跳一下,她裝作無所謂地轉過頭去。


    “也就這麽回事吧... ...”


    話音沒說完,被人一手攔住腰,另一隻手托住了下巴。


    男人突然低頭,吻了過來。


    俞姝下意識躲閃,但又在他的吻落下之前,安靜了下來。


    他一如平日溫柔,俞姝的心卻比平日快跳了起來。


    “此時還覺得,就隻是這麽回事?”男人含笑問她。


    俞姝莫名耳邊發燙。


    高高的山崖,滔滔的江水,兩人站在崖上,凜冽的風吹不進來,披風包裹之間,是層層攀升的和暖情意。


    俞姝的眼睛雖然能看得見了,但還是怕光。


    五爺從袖口抽出白紗帶替她係上,“別再被光亮灼了眼。”


    俞姝說好,從他懷裏探出來許多,仔細朝著對岸看過去。


    “我好像看到封大哥了?”


    “哪位?”


    俞姝隻給了五爺,“看那個穿著銀甲的人,在山莊邊緣訓兵,是不是封大哥?”


    五爺猜她說得應該是封林,可惜他不認識。


    但他仍是道,“此處距離對岸的山莊並不遠,說不定你這位封大哥轉頭也能看見你我。”


    俞姝來了興致,想喊上一聲,隻是山崖下往水滔滔,聲響在峽穀中被放大,遮掩了崖上的聲音。


    兩人之間說話,尚且要提高了嗓門方能聽清,就不要說喊上一嗓子讓對麵聽到了。


    此乃難事。


    崖上風大,兩人逗留了不到一個鍾便離開了去。


    山路曲折,下到崖苑還有些路程,俞姝時不時回頭看向對岸的山莊。


    “不知什麽時候能見到哥哥?”


    五爺瞧了她一眼沒說話。


    在走到半路茅亭的時候,有人過來尋五爺,五爺將俞姝安置在茅亭,自己去了一旁同人說話。


    這時路邊走過來兩個上山采草藥的農人,兩人也是想來茅亭歇腳的。


    但看到茅亭裏的俞姝,便沒再上前。


    俞姝自來耳朵聰靈,聽到了兩人低聲的言語,竟然是因為她穿著錦衣華服,讓他們不敢近前來。


    俞姝聞言便起了身,親自請兩人近前來坐。


    “茅亭設在路中,是供路人歇腳的,大家皆是路人。”


    那兩個農人在這話裏,不由覺得俞姝平易近人起來。


    見她耳朵聰靈,眼上卻係著白紗,不由問她是不是有眼疾。


    俞姝說是,“因為撞了頭,盲了些年月。”


    兩個農人一聽,便告訴俞姝這邊的山崖間,之前長過一種極其罕見的草藥,那草藥能治療眼疾。


    但是那草藥在崖壁上,尋常人不敢去。


    有個男子聽說之後,就要去采那草藥。


    他老娘因為撞了頭,傷了眼睛,他要采藥為老娘治眼疾。


    “可懸崖采藥豈是好玩的?那男子一腳踩滑,掉下去了!”


    “竟然這般... ...”俞姝一怔,“那此人母親豈不是悲痛欲絕?”


    農人說是,說是連屍體都找不到了。


    可那盲人母親什麽都看不見,也沒辦法去尋兒子,隻能日日在家裏求神拜佛,求神仙留他兒子一命。


    這般山崖墜落,哪裏還有命呢?


    俞姝嘖嘖。


    可農人道,“沒想到她這般求神,還真就有用了!過了半年,他兒子竟然自己回來了!問他為何活著,自己也鬧不清楚,說是有樹木所成的精怪拉扯了他一把,然後落進水裏被浪卷跑了,是以沒死。”


    兩個農人嘖嘖稱奇,說一定是老母親日夜禱告,被神明聽到了。


    俞姝也聽得驚奇,但也隻當作誌怪趣談。


    兩人又說了兩句,見著時候不早了,辭了俞姝繼續上山采藥去了。


    倒是五爺在這時快步走了回來。


    俞姝透過白紗看到了他笑意滿滿的臉。


    “阿姝隨我回去換衣裳,去見你哥哥!”


    “真的?”俞姝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五爺笑著點頭,“真的。”


    *


    暮哥兒也想去,但俞姝是裝作小兵,跟著去到對岸山莊裏駐守的朝廷兵馬過去的,沒辦法帶一個奶娃娃。


    她跟在五爺身後,一路忍不住雀躍,待到見到前來引路的封林,她已熱了眼眶。


    等到在一個無人的院落裏,一眼看到了站在庭院樹下的哥哥,俞姝再顧不上旁的,兩步飛奔上前,撲進來俞厲的懷中。


    “阿姝!”


    “哥哥!”


    俞厲早已張開雙手等著妹妹,就如小時候,妹妹走路都走不穩當,他張開胳膊等她一樣。


    他體格壯碩,妹妹纖瘦,俞厲將妹妹抱進懷裏,俞姝將臉貼在他胸前,眼淚滾落了下來。


    兄妹見麵分外催淚,封林都感慨地歎了口氣。


    隻是五爺本也是感歎的,但瞧著他的阿姝早已把她拋在腦後,一味同俞厲說話落淚,怎麽都有點酸溜溜的感覺。


    阿姝從沒有飛燕投林一般,如此投入他的懷中。


    他對她而言,仿佛總是少了俞厲給她的那種,毫無保留的安全之感。


    五爺看著俞姝被俞厲抱在話裏,有點酸也有點委屈。


    但他自知再沒有俞厲在她眼裏重要,自然也是比不過暮哥兒的,但能有一席之地,便十分不易。


    或許天長日久能提高一二吧... ...


    五爺瞧著那兄妹,又笑起來。


    隻要他的阿姝好,那便是最好。


    招安在即,俞姝能同俞厲相聚的時間有限,等到明日招安結束,他們兄妹還有大把的時間。


    從那之後,不必再相隔天涯。


    俞姝依依不舍地從哥哥懷中離去,俞厲也舍不得妹妹,但卻看向了定國公詹司柏。


    他看向五爺的時候,眼中的柔情瞬間散了大半,五爺和封林都在這一瞬,想起了上次在此見麵時,他毫不留情的三拳。


    他這眼神,連俞姝都感覺到了。


    她小聲叫了一句,“哥哥?”


    俞厲冷哼了一聲,並沒有再上拳,隻是瞧了一眼詹五爺。


    “不要讓阿姝受委屈,不然... ...”


    他沒說如何,但威懾已足夠。


    封林笑了一聲,五爺在大舅兄麵前不敢造次,正經行了一禮應了。


    俞姝抿著嘴,瞧了五爺一眼,彎起了嘴角。


    招安,歸順,一切重新開始。


    俞姝看著這一切,深吸一氣,緩緩吐出。


    她希望她同意招安的決定,是對的。


    ... ...


    回程路上,男人有些委委屈屈。


    俞姝想到他之前挨了哥哥三拳,都沒有現今這麽委屈,不由好笑。


    她瞧著他,伸手碰了碰他的手。


    男人怔了一下。


    俞姝幹脆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掌。


    她主動的這一次,讓五爺驚喜地頓住了腳步,定定看住了她。


    俞姝在他灼熱的目光裏,繃著笑意問他。


    “五爺不走了嗎?”


    男人在這話裏,反手扣住了她的手,指尖探入她的掌心,與她十指相扣。


    “走,與卿同行。”


    *


    招安當日,起了大風。


    山崖樹木幾乎要被風吹折,天空萬裏烏雲,日頭亮的刺眼。


    欽天監算好的慶功時間在巳正二刻。


    一早,五爺便起身出動,親自護送竇首輔,帶著禦賜的慶功酒過了鐵橋。


    俞姝一直在崖苑等待。


    也不知是否太過緊張,俞姝拍睡了暮哥兒之後,眼皮一直跳動。


    她在廳裏焦灼等待,等著巳正二刻盡快到來,來回踱步。


    暮哥兒險些被她驚醒了。


    杜霧瞧著,幹脆道,“姨娘要不去外麵吹吹風透透氣吧。”


    俞姝心道也好,帶著白紗去了外麵。


    但外麵的風著實是大,走了不久,杜霧便道不成,“您在這避風處等著,奴婢給您拿件厚重的披風過來。”


    俞姝心道也好,便在拐角避風處等待。


    不想突然有人的腳步聲出現,那人腳步慌亂,險些與她撞在一起。


    “穆將軍?”


    俞姝看到了穆行州,他今日並沒有什麽緊要事,留在朝廷這邊鎮守。


    但此刻他神色十分不對,臉色有些青白不定,神思渙散,似受了驚嚇一般。


    俞姝問他,“是出了什麽事嗎?”


    穆行州有些愣神,俞姝皺眉,“是五爺那邊有事嗎?”


    穆行州聽到“五爺”,這才稍稍回神,他說不是,“不是五爺的事... ...”


    “那是怎麽了?你臉色很不好,要不要看大夫?”俞姝從沒見過穆行州這般。


    自從老夫人和五爺都看好他跟詹淑賢的親事後,他每日都是喜笑顏開,紅光滿麵。


    今日到底怎麽了?


    然而穆行州沒回答俞姝,卻突然開口問她。


    “姨娘,你說大小姐和皇上,不會有什麽吧?”


    俞姝一愣,“你說和誰?”


    “皇上... ...”


    穆行州神色發怔,他喃喃起來。


    “我方才去正院尋大小姐。白日裏,正房關著門,大小姐在房中不知做什麽,我被安藍攔住了,說大小姐在換衣裳。可是,可是... ...”


    穆行州臉色越發難看。


    “可是,我留意到了正院周圍,有宮中暗衛... ...那些暗衛隻為皇上所用,也隻有皇上微服出行,他們才會這般暗中護衛... ...我不知皇上為何突然到了這裏,又為何... ...在大小姐房中... ...”


    穆行州喃喃自語,得不到答案,風很快把他口中的話吹散了。


    可俞姝卻心跳驀然加快。


    皇上,為什麽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到遍州來?


    俞姝無法說服自己,皇上隻是出來閑逛而已,反而有個念頭越發強烈——


    皇上突然到來,一定與招安有關!


    俞姝心思定不下來了,匆忙返回了房中,叫了杜霧。


    “你我把衣裳換過來。”


    杜霧嚇了一跳,但看著她神色的堅定,沒有多問。


    俞姝端了盤點心,穿著丫鬟的衣裳去了正院。


    她按照穆行州所言留意,果真看到了藏在角落裏的暗衛。


    俞姝心下砰砰,端著盤子,低頭向裏麵走去,門房的人過來,她正想辦法進去,正巧老夫人從另一條路上走了過來。


    老夫人似是在院中散步到了此處,俞姝趁著這個機會,悄悄跟著老夫人進了院子。


    正房的門窗緊閉,裏麵的聲音聽不到,但安藍就在廊下,見到老夫人來了,連忙迎過來,俞姝避到了一旁的槐樹下。


    她想,安藍看來要攔著老夫人了,所以皇上真的在裏麵?


    皇上和詹淑賢又是什麽關係?


    俞姝思緒紛亂,但並沒有人發現她。


    她隻聽老夫人問安藍,詹淑賢在房中作甚。


    誰料安藍未來得及回答,院門口又來了腳步聲。


    這一次的腳步匆促急了,幾乎是飛奔而來。


    俞姝看過去,眾人都看了過去,見到來人都嚇了一大跳。


    竟然是詹氏那位安大伯。


    安大伯腳有些跛,像是在路上摔了一跤一樣,他跛腳上前。


    “有急事,且是個緊要的大事!”


    老夫人意外,而正房的門這時推了開來,詹淑賢匆忙走了出來。


    “娘?安大伯?!你們怎麽都在?”


    俞姝避在一旁低著頭,有這兩位在,全然沒有人留意她。


    反倒是安大伯急的不行,一臉沉色。


    “五爺是不是去護送竇首輔了?他不在正好,咱們房中說話!”


    說完,直奔房中而去。


    詹淑賢明顯一慌,而安大伯著急的厲害,不僅如此,還道,“把門窗都打開,讓丫鬟退到院子裏守著。”


    說著一手指向了俞姝。


    俞姝一驚,他道,“你去那邊窗下守著。”


    俞姝立刻低著頭過去了,安大伯指揮了不少人,四麵八方地將正房守住。


    這一看,便是有極其緊要的事情要說。


    俞姝心下快跳,看了一眼詹淑賢。


    日光刺得她沒有帶白紗的眼睛發痛,但她忍住了,看到了詹淑賢慌亂,卻又不知怎麽讓安大伯離開的表情。


    皇帝一定在她房中吧... ...


    詹淑賢一時沒推脫的開,安大伯卻已叫了老夫人和她。


    安大伯的聲音極低,尋常守在外麵的丫鬟並不能聽見他們說話。


    可巧俞姝就在下風口,風吹著聲音飄過來,而她屏氣凝神,聰靈的耳朵一下子就聽到了。


    但在聽到安大伯話的瞬間,俞姝心下陡然一停。


    “你們知不知道韓姨娘是什麽人?!”


    安大伯急道,“我收到了密信,說咱們府上這位韓姨娘,正是那俞厲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啊?!”老夫人和詹淑賢都嚇到了。


    而安大伯果然拿出了密信來。


    他們不知是何人送信,俞姝亦不知道,隻是繃緊進了神經。


    但安大伯道,“小五一定知道此事吧?!你們竟都不知道!可萬一被宮裏知道,怎麽看這次招安?!又怎麽看詹氏和那反王俞厲的關係?!萬一被打為通敵賣國,這可怎麽辦?!”


    老夫人聞言身子晃了起來。


    詹淑賢臉色倏然變化。


    而就在這時,內室突然發出了一點細小的響聲。


    安大伯立刻察覺了。


    “什麽人?!”


    話音落地幾息,有人輕笑了一聲,撥開內室的珠簾,信步走了出來。


    安大伯和老夫人在見到此人的一瞬,臉色都瞬間慘白。


    “皇上?!”


    明明前一息,他們還擔心要被皇上知道了,打為通敵之罪怎麽辦。


    但此時此刻,方才他們所言,竟然都一字不落地落到了皇上耳中。


    他們甚至來不及問皇上,為何在詹淑賢房中。


    他們隻擔心,皇上聽到這些,要怎麽看待詹氏一門... ...


    而立於窗外的俞姝,此刻心跳如雷。


    是誰送的密信,揭露了她的身份?


    詹府的人,還有皇帝,又準備如何?!


    所有人都等著皇上的回應,正房內外,此刻靜到落針可聞。


    但皇上笑著安慰了他們,還在老夫人和安大伯即將跪下之時,扶住了兩人。


    安大伯驚怕,“皇上,臣等也是剛得了消息,萬沒有欺君啊!”


    皇上在這話裏點了點頭,用極其溫和的言語道。


    “別怕,你們怎麽會欺君呢?”


    他越發笑起來。


    “那韓姨娘的身份,朕早就知道了。”


    此話一出,石破天驚。


    他道,“朕把整個天下都托付給定國公,國公便是對朕最為忠心的臣子,怎麽可能在這般緊要的事情上欺瞞朕?隻不過,他要瞞著俞厲和其妹妹,作戲作足,不能告訴你們罷了!”


    靜謐的室內室外。


    皇上趙炳繼續淡定地說著。


    “徐員之死,就是國公與朕設計,為了迷惑俞黨。如今不費一兵一卒,就能收複秦地大半的失地,豈不妙哉?!”


    他拍了拍安大伯的肩頭。


    “詹氏的忠心,朕再沒有半分懷疑!”


    在這話中,安大伯他們,齊齊鬆了口氣。


    隻是庭院中,俞姝站在窗外,心跳一下快過一下,最後幾乎要從嗓中跳了出來。


    心跳又在即將跳出的時候,停住了。


    皇帝的話在俞姝耳邊,仿佛滾雷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炸響——


    “朕早就知道了... ...朕把整個天下都托付給定國公,國公便是對朕最為忠心的臣子... ...”


    “都是國公與朕設計,為了就是迷惑俞黨... ...”


    “詹氏的忠心,朕再沒有半分懷疑!”


    風吹得人腳底都站不穩了。


    俞姝扶住了手邊的一個桃樹,堪堪穩住了打晃的身子。


    而她腦海中浮現出男人的模樣,那模樣亦晃動起來。


    仿佛她看到的本就是水中月。


    投入一顆石子,水麵起了波紋,明亮的月便不複存在了... ...


    果真是真的嗎?


    室內的皇帝,問了詹府驚詫的眾人。


    “其實,朕本來想聽聽,你們準備如何處置那韓姨娘。畢竟她也為國公誕下一子。”


    話音落地,俞姝聽見了詹淑賢的聲音。


    “回皇上,那可是俞厲的妹妹,我們自然不能欺君,自然要留下孩子,將此女交出去。留子去母。”


    留子去母。


    這話得了安大伯的附和,與老夫人的默認。


    皇上滿意,“不愧是詹氏。”


    俞姝默然,竟在他們的話中,擠出一個笑來。


    好一個留子去母... ...


    但安大伯在此時問了一個問題。


    “那如今怎麽辦?此女要如何處置?”


    招安俞厲之後,此女又當如何處置,裝聾作啞地瞞著世人嗎?


    但皇上卻讓他不必操心。


    “這事朕與國公也早有安排。府上先看好此女,等招安結束,朕就讓人先將其帶回宮中... ...”


    這話沒有說下去。


    皇上到底要將俞姝如何,詹府的人不知道。


    而俞姝更不得而知。


    可她如何聽不懂那皇帝的口氣?


    先騙哥哥招安,然後又將她帶回宮中看押... ...


    所以,招安也並非真的招安,是嗎?!


    俞姝渾身緊繃起來,止不住顫抖。


    山崖的對岸,招安的和談正在進行,這一切到底是真還是假?


    若果真是假,他們到底要對俞軍和她兄長如何?!


    風越來越大了,凜冽地吹得人臉生疼,又仿佛從皮肉上豁開了口子,吹進了人心裏。


    俞姝心頭疼而冷,到了最後,已是麻木。


    皇上從那房中走了出來,信步往外,俞姝這個即將被抓走的人,隻能低著頭半分不敢動彈。


    但她還想聽到更多的消息,她想知道,這皇帝到底想對她哥哥怎樣!


    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麽好擔憂的,繼續低著頭出了這院子,裝作府中丫鬟跟著皇帝走了幾步。


    她一直低眉順眼沒人理會,皇上是微服出行,暗衛輕易不會現身。


    而當俞姝腳步緩慢地從皇上身後樹叢後的小路上走過時,聽見那皇帝叫了身邊的太監一聲。


    他問了時辰,“距離巳正二刻還有多久?”


    “回皇上,還有三刻鍾。”


    三刻鍾,隻有三刻鍾了... ...


    俞姝屏氣凝神,聽見他再次笑了起來。


    比起在詹家人臉前的笑,這一聲更加充滿了濃重的興味。


    “那朕可就等著了。等慶功的煙花響起,這天下第一位異姓王,可就要飲下為他備好的毒酒了!”


    毒酒... ...


    慶功酒,竟是毒酒... ...


    俞姝在極其盛大的日頭下,腳下完全站不住了。


    皇帝果然並非要招安,他們要她兄長的命!


    而那皇帝還在笑著,笑聲越發詭異。


    他聲音陡然陰險而冷淩起來。


    “一個異姓小民,就因為被朕滅了五族,就要造反,這樣的人,招安來何用?


    “朕豈不成了天下笑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俞厲自作孽,不可活,朕這次來,可不虛此行!”


    ... ...


    皇帝走遠了,去了空曠的地帶。


    四周全是皇帝的暗衛和詹府的兵馬。


    俞姝強撐著自己,繼續裝作丫鬟的樣子走動著。


    但是她很快看到了詹府的侍衛,圍住了她住的院子。


    暮哥兒的哭聲從院內傳了出來。


    一聲聲響亮著,撕裂著人心。


    俞姝的心口疼得厲害,可她回去,便是被拘起來的命運!


    距離飲下慶功毒酒的巳正二刻越來越近了。


    她不僅不能被關押起來,她還必須逃出這裏!


    為哥哥示警!


    但崖苑處處都安排了詹府的侍衛。


    俞姝攥緊了手,尋到了柴房。


    一把火扔進了草堆之中... ...


    火很快燒了起來,又在崖上的大風裏,順著風向竄上了好幾間房屋。


    崖苑在一瞬間亂了起來。


    “走水了!”


    “走水了!”


    暮哥兒居住的院子在上風口,風不會將火吹過去,隻是將小兒的哭聲一陣陣吹過來。


    俞姝心如刀割,火光灼了眼睛,在火光與淚光裏,一轉頭,趁亂向外跑去。


    她終究是錯了,不該輕信什麽招安的謊言。


    這所有的錯,都讓她一個人來承擔吧!


    *


    崖苑起了火,火在風中竄上了天。


    五爺在橋頭鎮守,看到那火直覺不對。


    他立刻讓人去問,很快得了回稟。


    “五爺!崖苑不知怎麽起火了!火勢頗大!”


    五爺一愣,“人呢?都怎麽樣?!”


    下麵的人卻道,“老夫人夫人和哥兒都沒事,隻是... ...”


    男人眼皮一跳,瞬間瞪了起來。


    “隻是什麽?!韓姨娘呢?!”


    “回五爺,韓姨娘她... ...韓姨娘找不到了?!”


    男人在這一瞬幾乎呼吸一滯。


    他立刻安排了人手,繼續留守此地。


    而他自己飛身上馬,帶著人手直奔崖苑而去。


    ... ...


    光亮刺眼,俞姝抽出紗巾係在眼上。


    她想去給哥哥傳信,趕在巳正二刻之前,攔下那慶功的毒酒!


    時間緊迫到了極點!


    可是,到處都是朝廷的兵馬,到處都是敵人,她沒辦法從橋頭跑過去,反而在追兵的圍堵下,一路向山崖頂上跑過去!


    崖上風大的驚人,她逆風一路向上而去。


    風在山林間橫行,裹得她幾乎邁不動腳步。


    她被腳下樹叢枝蔓險些絆倒,又被荊棘細刺割破了衣衫。


    她遮掩著自己見不得光的眼睛,跌跌撞撞。


    逆風跑上崖頂的時候,崖頂飛沙走石,人仿佛真的站不住了,隻要走到崖邊就會被吹落一般。


    可她還是站了過去。


    她必須給哥哥示警,必須在巳正二刻之前,攔下那毒酒!


    日頭越升越高了,距離巳正二刻,隻還有須臾的工夫。


    俞姝幾乎能看到慶功的喜炮都被搬了出來。


    都以為那是喜炮,就如同沒人會留意那慶功的酒一樣。


    誰能想到這一切,都是皇帝的奸計呢?!


    斬殺她五族是真,以徐員之死來迷惑是假!


    鏟除異己是真,共謀普天太平是假!


    還有那位五爺... ...


    忠君愛國是真,柔情蜜意也都是... ...假的吧... ...


    俞姝忽然笑了起來。


    腳下山崖飛石滾落,她將滿腔的憤恨,盡數大喊出來。


    “哥哥!不要招安!哥哥!快走!”


    可是聲音被山風所卷,淹沒在崖下滾滾往水之中。


    她的力量,多麽微不足道!


    她隻看到仿佛是封林,在喊聲裏朝她看了過來。可她再喊什麽,再如何揮動手臂,封林都讀不懂她的意思。


    招安的最後時刻了,他們怎麽能想到此時,酒裏有毒,要立刻撤離呢?


    俞姝停下了動作。


    他們能看得見她,或許,已經夠了... ...


    在喊聲之中,官兵圍上了山崖。


    五爺縱馬飛奔而來,看到俞姝人就站在崖邊的一瞬,心膽幾乎碎裂。


    “阿姝!在那裏做什麽?!快下來!”


    俞姝在這一聲急喚中,轉頭向他看了過去。


    男人還是平日裏的模樣,可她瞧著,眼中起了霧水。


    “定國公詹五爺... ...你不知道我要做什麽嗎?”


    她第一次這般叫他,她從白紗裏看到男人驚疑地搖頭。


    “阿姝,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他說他不知道。


    俞姝淺淡地笑了笑,看向他披著朝廷的戰甲,騎著朝廷的戰馬,身後跟著的,是朝廷數以百萬盡在他掌握之中的兵馬。


    他是朝廷第一忠臣。


    在他們進京那天,就討論過這個問題。


    若有一日被定國公詹司柏所捉,他會如何?


    她的答案,她自己忘了嗎?


    他會代表朝廷,毫不留情地殺了他們這些叛軍,不是嗎?!


    “你真不知道?”她問他,聲音越發顫抖起來。


    “你不是朝廷的第一忠臣嗎?不是一直都想剿滅反賊,成就趙氏王朝的太平盛世嗎?今日假意招降我兄長,實則害他性命,你收攏兵權,就要如願以償了吧... ...”


    她一口氣問了出來,崖上的風將聲音吹到變形。


    五爺在聽見這句話時,整個人怔住了


    “阿姝你在說什麽?!”


    話沒說完,俞姝身後有大石禁不住風吹,在一息之間砰然滾落。


    而崖邊的人在這石頭滾落之中,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向崖邊又走了一步。


    五爺心肝顫抖起來,他急了起來,想上前去,卻又不敢貿然上前。


    崖邊的風幾乎要將纖瘦的人吹落。


    而他隻能在風中求她。


    男人指尖發顫,聲音嘶啞:


    “阿姝你別動!別再靠近崖邊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下來,我們好好說說話,行嗎?!”


    她跟他緩緩地搖了頭,風將她吹得翩然欲飛。


    “你一心都是為了你的朝廷,而我是朝廷容不下的反賊,不是嗎?”


    男人看著她邊說邊往崖邊走,幾乎露出了哭腔。


    “不是!不是!你從哪裏得到了什麽消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阿姝你下來,我們說清楚不行嗎?!”


    顫抖的聲音裏,俞姝看向他的眼睛。


    他說得那麽真切,她亦不願意相信他說的是假話... ...


    她心下一抽一抽的痛起來。


    可她沒有時間去分辨了!


    假的也好,真的也罷,都已經不重要。


    巳正二刻就要到了!


    思緒剛落,對岸慶功的喜炮響了起來。


    俞姝看到了紛紛站起的人,她已分不清哪個是她哥哥。


    可不管是誰,她都不能因為她自己害了他們。


    她必須要告訴他們——


    不要招安!


    不要慶功!


    不要飲酒!


    他們聽不見她的聲音,那就隻讓她做最能讓他們明白的事... ...


    風裏,俞姝回了頭,男人手下顫得不行,還在求她下來。


    她看向男人,不再質問,也忍住了心痛。


    她放低了聲音。


    風在他們之間打著旋,聲音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詹司柏,若你待我有真心,請善待暮哥兒。”


    話音落地的一瞬,她最後看住了他,覆眼的白紗抽打著臉龐,她又閉起了眼睛。


    “再也不見。”


    她朝他一笑,在他目眥盡裂撲來前,轉身,縱身躍下。


    “阿姝!阿姝!阿姝——”


    男人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越來越遠。


    而對岸招安的喜炮聲陡然停了下來。


    她在崖下的山風呼嘯中,仿佛也聽到了哥哥的呼喚。


    “阿姝?!”


    俞姝笑了。


    哥哥聽見了就好。


    快走... ...


    快走!


    別再招安!


    永遠都不要相信這腐爛無信的朝廷!


    ... ...


    山風托不住縱身躍下的人,隻吹起她被枝杈劃破的裙擺。


    崖下往水翻湧著奔騰著一往無前。


    悠悠天地之間,生死茫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盲妾如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法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法采並收藏盲妾如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