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山城的天熱得早,花還滿山,風中卻已經有了夏天的味道。


    黎嘉駿回到報社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宋哲元去世。


    太久沒聽到這位老軍長的消息,似乎華北淪陷後他就沉寂了,以至於剛聽到他的消息時,她還恍惚了一下。


    恍惚之後,就是長久的出神。


    她走上這條路,最開始好像就是因為二十九軍。


    她還記得長城在山間綿延不斷,大刀和紅穗競相搶鏡,結果占滿每一張照片的,卻是二十九軍的漢子們敞著精瘦的胸脯,在城牆上排排站著練刀。擋、劈,擋、劈……顧問武師將千年的功夫凝練成兩個動作,成就一夜又一夜的輝煌,他們的背景是遼闊的華北大地和烏黑的濃煙——那是夜襲砍下的狗頭被堆在一起焚燒。


    那時候他們的搶參差不齊,有土槍有漢陽造,子彈經常斷貨,炮彈更是精貴。晚上不夜襲的時候大家就圍著篝火說笑,睡著的戰士懷裏隻抱著刀,冰涼的刀身血跡斑駁,帶著惡劣卻讓人心安的腥氣。到了夜襲的日子,漢子們腰間係著麻袋沉默的去了,不久就能聽到對麵山坳裏傳來陣陣鬼哭狼嚎,長城多長,慘叫就傳多遠。以至於到後來,不止喜峰口,長城抗戰一線的冷口、古北口都有了大刀的傳說。


    這個傳說最開初是她興奮的比劃著讓丁先生撰稿的,可當全國人奔走相告大刀的奇跡時,卻仿佛故意忽視了這刀光背後的無奈和慘痛,二十世紀的冷兵器本不該發光發熱,此時的響亮活像是臨死的悲鳴,它在槍炮聲中大叫著自己還可以搶救一下,於是手無寸鐵的軍人們再次無奈的提起了它。


    喜峰口苦苦支撐的時候,她去了古北口,遇見了秦梓徽。


    在她最作最不要命最聖母的時候。


    她都快忘了那時候吃的苦,現在想來就好像是一段清晰但久遠的幻夢,無盡的塵土和爆炸,饅頭中有著泥沙和石子,她好像都忘了,腦子裏隻有南天門、八道子樓,和一車車被運上前線的士兵,義務兵……炊事員。


    後來,七七。


    對了,趙登禹將軍。


    這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她兩次在戰場離得很近的將軍,在喜峰口的時候他都能和蕭振瀛一塊兒逗她玩兒,可到了宛平城,雖說在一個地方,但是卻是兩條前線,他在團河,她在南苑,他們腹背受敵。


    哪成想就是最後一麵呢?她甚至記得那輛埋葬他的,傳說被射成蜂窩的小轎車是什麽樣。他和佟麟閣的戰死不得不說是對二十九軍的巨大打擊,以至於後麵的劇情撲朔迷離,等到宋哲元黯然離開,張自忠罵名漫天的時候,那個一手打造“大刀夜襲”輝煌的西北軍,已經漸漸沒落了。


    其後無論是淞滬,還是徐州亦或是武漢,長沙。總能看見張自忠的身影,他像一個救火隊員,四麵奔襲,到處支援,一點一點扳回他的名聲和威望,以至於現在令對方聞風喪膽不敢輕視。


    可是友誼的巨輪,到底還是翻了。


    再沒見到老西北軍的將領們濟濟一堂,也再沒聽說曾經締造輝煌的老西北軍十三太保在沙場上驚天泣鬼,他們散了,慌了。隨著老西北軍的消耗殆盡,二十九軍的名聲越來越臭,以至於後來還傳說宋哲元的總指揮部硬是被潰逃的部隊“頂”到了第一線。


    就好像過去西北漢子們陣前的英姿,是一場笑話。


    她還記得那一夜月光反射著白刃,光影閃爍中,營房裏不斷傳來切西瓜一樣多汁而充滿質感的聲音。跟隨第一次夜襲的衝鋒時,他們撲上去徒手抓住滾燙的槍管,敵人的陣地都被他們大吼著扯散,就算後來雙手被燒灼出了骨頭,也抽著氣笑得開心,那時候趙登禹在後頭大吼著:好!好!中氣十足,酣暢淋漓。


    多美麗的夢啊,她應該不是老西北軍唯一一個懷念那時候的人吧。


    她見過蕭振瀛在譏笑中為了二十九軍要錢要糧,見過老西北漢子寶貝一樣的擦著大刀,見過趙登禹將軍一手刀一手搶在敵軍中幾乎自成一個結界,她也見過南苑的學兵生生咬下敵軍的耳朵……


    這一切,大概都隨著宋哲元的死,要徹底消散了。還剩下了誰呢?劉汝明,張自忠?


    張將軍心裏怕是最不好受吧,他一手把自己的老軍長送上了人生巔峰,卻又一把將其拉下了最低穀,以至於現如今靠宋哲元不計前嫌的舉薦得來的機會就好像是贖罪那般,若是他現下立刻就戰死了,那分明就是要跟著去了。


    幸好現下他似乎並未在打什麽大會戰。


    她從沒發現自己居然會對一個軍隊產生這樣的感情,那不是東北軍也不是川軍,而是西北軍,一個從各方麵都和她沒什麽關係的軍隊。這大概就是雛鳥情結,可即使她離巢,也還是默默的注視著那個支離破碎的家,直到現在,它已經搖搖欲墜。


    大概,這就是老西北軍剩下的那些人,在聽到宋哲元的死訊時,都會有的感受吧。


    瞬間有種自己也是老西北軍的感覺呢!


    ……隻盼百年後,不是隻有自己一個懷念老西北軍了。


    一個日暮西山的老將之死所能引起的社會反響自然隻能這樣,各大報紙緬懷了一下他光輝的過去和憋屈的離去,便再次將目光轉向各大戰場,軍事的,政治的,到處都在博弈。


    冬季攻勢在一定程度上真的傷到了日軍的自尊,春暖花開的日子,冰封的戰局打一解凍就不曾好過,四麵開花,四麵不結果。軍費吃緊,士兵挨餓受凍了一整個冬天,再回來時已經精疲力盡,可偏偏對方不給機會,反攻得極為凶狠,武漢那邊戰局未定,一會兒打過來,一會兒打過去,前線記者都已經描繪不清戰場的情況了,隻能知道敵我雙方大概是誰,勝負幾何。


    這種關鍵的時候,黎嘉駿唯一能做的,居然是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哼哼。


    “來,吃糖。”秦梓徽伸手過來。


    黎嘉駿扭過臉:“不要!”


    “乖,好吃噠。”


    “不要不要我不要吃我不要!”黎嘉駿大叫。


    “嘉駿……”秦梓徽正為難,端了水果進來的大嫂就笑起來:“哎梓徽你可不能心軟,塞也塞下去,病成這樣了,給顆薑糖就不錯了,還嫌,吃藥就樂意了?”


    “嘎嘎嘎!”小三兒坐在門口笑。


    “瞧,你女兒都笑你了。”


    “可是尊的不好吃啊不好吃!”黎嘉駿鼻塞流涕,抱著被子滾來滾去,“太辣啦給我個奶糖吧,果糖也成啊!”


    “你吃太多了。”秦梓徽無奈道,“駿兒,你不能仗著生病和小孩兒一樣貪吃糖果,而且你還不愛喝水……如果你願意多喝點水,那也不是不可以。”


    “我喝啊!我就是覺得上廁所麻煩……”黎嘉駿委屈,她坐起來,狠狠的連打了四個噴嚏,涕泗橫流。


    大嫂連忙放下果盤就把小三兒提溜走了,門口還聽到她驅趕自己的崽子:“擠這兒幹嘛呢,磚兒,帶著弟弟回屋!姑姑生病呢,可別傳染了。”


    “姑姑為撒子生病喲?”磚兒一口重慶腔已經擋都擋不住。


    “姑姑不聽話,就生病啦。”嫂子的聲音越來越遠。


    黎嘉駿死魚眼瞪著房門,不甘心。


    “你也真是,多大個人了,睡覺都能感冒。”秦梓徽眼疾手快往她嘴裏塞了薑糖,坐在一旁削蘋果。


    “太熱了,又沒有電扇……”


    “春捂秋凍,到底沒到夏天,夜風涼快嗎?涼快嗎?這下涼快了吧。”


    “秦觀瀾你吃了啥膽子越來越大啦!”


    秦觀瀾憋著笑:“好好好,是太熱了,怪夜風太涼快……吃蘋果?”


    他削了皮的蘋果,圓嘟嘟的,果皮薄如宣紙一溜往下卷在桌上。黎嘉駿接過蘋果,又是連打三個噴嚏,擦了眼淚和鼻涕,才食不知味的啃起來,隻知道果汁豐富,酸甜可口。


    “美國那邊有回應了嗎?”秦梓徽問。


    “哪有那麽快呀,我覺得可能還需要費一點周折。”黎嘉駿大口啃著,沒心沒肺的樣子,“沒事兒,隻要沒死,肯定能找著。”


    “你的心可真大,最著急的是你,現在最不著急的也是你。你是不知道,我進門的時候正遇上大哥出去,他要我別讓你想起美國那檔子事。”秦梓徽說著,瞥了她一眼,笑,“我覺得大哥心底裏還是把你當三妹疼的,但我可不能太小看我的三爺。”


    黎嘉駿聽著,嘴裏不停,沒一會兒就覺得啃蘋果都累,她把還剩大半個的蘋果遞回去,秦梓徽接過,放在果盤上,拿了旁邊的濕毛巾給她擦手。


    “我說怎麽這兩天他們都不愛跟我說話呢,我想宋哲元將軍死了我也沒表現那麽傷心啊,怎麽他們都一副我死了親戚的樣子……原來還擔心這個。”她無奈,“現在平民老百姓和美國那兒聯絡確實麻煩,但我們家也不是到了什麽絕境,多條路少條路的事兒,我至於這麽嘔心瀝血的掛心上嘛,他們也太操心了。”


    “身在福中不知福。”秦梓徽笑,收回了毛巾,坐在她身邊,給她的後背墊墊子,“你這個娘當得也是夠舒服了,我就沒見你疼過小三兒,都是別人給帶,你說,是不是嫌少?要不咱們再努力一把……”說罷就湊了過來。


    黎嘉駿壓根不躲,在麵前就剩下鼻梁的時候,狠狠的吸了一下鼻涕。


    秦梓徽跟刹車一樣的停住了,他一臉無奈的挪開臉,歎著氣又把毛巾遞了過來,一邊遞一邊哽咽:“你嫌棄人家了~”


    “……讓開我要尿尿!”


    原本每次秦梓徽回來,家裏的年輕一輩吃完了飯總要頭碰頭開個小會,這次黎嘉駿病了,她一人被趕上樓先休息,秦梓徽和大哥二哥在聊了一會兒後洗漱回來,卻不想黎嘉駿掛心著樓下的小會,一直都沒睡。


    “你們聊了什麽?”


    “也沒什麽。”秦梓徽坐在窗邊擦著頭,“不過其實你應該在場,畢竟有些事情,總感覺隻有你比較有數。”


    “什麽?”


    “不是在想以後的出路嘛,外頭現在並不樂觀,德國攻勢猛烈,原本以為英法對德宣戰,應該能打起來,結果英國就算了,法國似乎對他們的那個什麽馬其頓防線很有信心,一直沒有動靜。現在上海尚有英法勢力存在,若是德國把法國……那邊忙亂起來,那上海這座孤島就真的要沉了,歐洲勢力顯然就不可靠了。”秦梓徽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所以大哥他們對撿起那邊的線更不看好,也就越發希望能夠跟美國搭上,但現在,你那位故人尚無動靜,若是咱家自個兒摸過去,恐怕會觸及上麵那些人的利益,其實……並不好辦。”


    黎嘉駿病著,本來頭就有點昏昏的,此時聽著,就有點反應不過來,隻覺得自己的思維和跑不動的cpu一樣呼呼呼響。


    “美國倒是有點掐日本的跡象,這是好事,近期我們裝備了不少美國貨,聽風聲他們和日本的交易正在減少。我的意思,要不要從我這條線開始,而不是從二哥那兒,並不是隻寄希望於那位故人?”


    “……大哥二哥怎麽說?”


    “不好說,美國現在誰的生意都做,不好把控,到時候遇到個不厚道的,讓我們與日本方競價,到時候我們自然是不能退縮的,豈不是正中了奸商的下懷?最好的自然是大家有共同的利益點,盡量排除惡意的競爭者,比如美國和我們是同盟,那還可以考慮一下……隻是現在看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把美國拉到我們這邊,不管怎麽看,他們都沒參與進來的必要。”秦梓徽歎氣,“你也說了,隻有美國進來,戰爭才有希望。”


    “如果隻是擔心這點的話。”黎嘉駿斟酌著語言,她總不能說上吧,拉美國粑粑進泥潭的事會有自信的日本來□□的,“你如果可以,那自然是多一條路子最好,美國肯定會站在我們這邊的,肯定,雖然不知道哪一天,但絕對不會久。”


    “這麽自信?”秦梓徽笑著摸她的頭。


    “這個重組世界秩序的機會是個強國就不會放棄,肯定會進來的。”她發現她為美國的參戰找了一個絕妙的理由,畢竟在後麵看來這就是事實。


    “那明日我們再商量一下,下周那群美國供應商回國前還有一個歡送酒會,我也受邀了,如果定下了計劃,那怎麽執行還得斟酌斟酌。”


    黎嘉駿上下看著他:“我發現你越來越能幹啦!”


    秦梓徽苦笑:“有大哥二哥珠玉在前,我不好好表現,哪能在三爺眼裏搏個地位啊。”他也不管黎嘉駿在另一個被窩裏哢哢哢的咳嗽,徑自把她摟在懷裏,“更何況現在……國難當前,而且是越來越難,有些地方,有些事,若不同流合汙,反而成了異類,我能做的,不過是盡量為了保住小家而略盡綿力,多的,若是為我自己,則餓死都不屑去做,若是為了家裏……幸而咱家似乎更不屑,我既沒有為難,又沒有墮落,那有這個機會鞠躬盡瘁一下,自然是甘之如飴。”


    他說得拐彎抹角,但黎嘉駿好賴是聽明白了,現在郭軍內部失敗主義橫行,有汪精衛那般帶頭,曾經陰私的事現在都有了點抬頭的趨勢,很多人暗地裏濫用職權撈盡好處,心裏安慰自己也是為未來做打算,因為誰也看不清未來的走向,連“黨內聖人”都已經投敵,“留得青山在”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無需名言的默契。


    這樣的氛圍中,出淤泥而不染反而會被那些人渣敗類群起而攻之,秦梓徽和黎家人本也不是什麽聖人,趁著職務之便能做點不損人的事情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哎,幸好咱家現在沒人在前線了。”黎嘉駿感歎,“若是現在你或者二哥在前線,想到戰士們吃不飽穿不暖全因身後那些越來越爛的蛀蟲,我真是會氣炸的。”


    “以前不也如此,隻是現在身在其中罷了。”秦梓徽給她拉了下棉被,“睡吧,不早了。”


    “你明天什麽時候走?”


    “早上。”秦梓徽每個月就一天輪休,累得睜不開眼。


    “這麽早?以前不都是晚飯前到就行嗎?”


    “鬼子又打宜昌的主意了,飛機頻繁起降,總要繃著神經。”


    這倒讓黎嘉駿留了點神,畢竟宋哲元死後,她就老掛心張自忠,她快被這個殉國將軍的命運折磨死了:“哪些人在那兒啊?除了戰區司令李德公。”


    “還能有誰呢?湯恩伯,孫連仲,張自忠……”他聲音模模糊糊的。


    “果然他也在啊。”黎嘉駿越來越精神了,“他守的哪塊啊,我說張自忠將軍。”


    “不知……不外乎棗陽附近,那兒就是他的陣地啊,上次不也是繞著那兒打的。”


    “棗……”黎嘉駿重複著,心亂如麻。


    棗,隨棗,棗陽,棗宜……到底是什麽時候,是不是這次……她能做什麽?她好像什麽都做不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百年家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瘋丟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瘋丟子並收藏百年家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