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2月31日,黎嘉駿披上了嫁衣。


    磁器口鎮上不寬的街道上滿滿當當的人,軍樂隊客串的樂隊在門口吹啦彈唱,秦梓徽的小別墅裏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此時院子裏全是把門的姑娘,她們穿著粉白色的旗袍夾襖,笑嘻嘻的聽著外麵的動靜。


    外麵冷,家裏人都進了屋子坐著,黎嘉駿卻大馬金刀坐在院子裏麵,她不用帶那個鳳冠,隻是頂了個串了珍珠的紅頭紗,此時撩了起來,方便嗑瓜子。


    “難怪你不肯塗口紅……你這姑娘還有救不?出嫁跟出遊似的。”大嫂在一旁陪坐一起磕著,還訓她。


    “方向不對。”黎嘉駿砸吧嘴,“其實在這兒睡兩晚也沒什麽,你看,出門子就奔家去了,一點都不刺激。”


    “家有防空洞。”大嫂語重心長。


    黎嘉駿點點頭,這事兒已經討論好多輪了,一開始她無所謂,可見了這小別墅實在喜歡得不行啊,艾瑪,雖然是古早的木石結構,隱藏在小鎮一條小路的深處,院門臨街,進去後是個不大的院子,半個院子都被一座大棗樹給占了,樹冠茂密一直延伸到牆外,投下大片陰影,院裏樹下有一口井,井上蓋著個鐵皮蓋子,旁邊擺著一套原木的桌椅,望著就感覺好像能聞到木材的清香。


    院子裏的雙層小房看著很袖珍,但是麵江背山,外麵看著很古老,但裏麵卻已經翻新過,一應家具都是新的,風格比較西化,但凡是坐的地方都放著綢麵的軟墊,雖然還缺少了生活氣息,但看在眼裏都覺得住在這兒肯定很舒服。


    就像夢想了兩輩子的小天地,不能更完美了。


    啊,好想住在這兒!


    黎嘉駿捂臉扭動,雙眼放光看著四周。


    大嫂磕著瓜子,漫不經心的說:“這個小秦啊,也是太寵著你,你說他那點薪餉,要養你,得請傭人吧,得要門房吧,想讓日子不緊巴,你得自己捋袖子上呀,別看樹,別看沙發了,多看看灶房,柴房,那才是你的歸宿。”


    黎嘉駿的頭被大嫂的話硬生生支使了一圈,最後沉重額垂下,怨念:“嫁高富帥了不起啊,我哥也會養我!”


    大嫂笑眯眯的:“你原也有嫁給高富帥的機會啊,那誰不也對你可好嗎?”


    “你說餘大哥啊,”黎嘉駿聳肩,“不來電怎麽辦呢,不過他家太多人了,我可吃不消。”她琢磨了一下,誠懇道,“他的身高真棒!”


    “哈哈哈還是新嫁娘呢!不知羞!”


    “哎,想還是能想的。”


    “來了來了!”忽然一陣喧鬧聲傳來,伴娘們嘻嘻哈哈的笑著,一窩蜂衝過來,拿粉的拿粉,拿口紅的拿口紅,開始給黎嘉駿補妝。


    黎嘉駿正襟危坐,這才感覺自己緊張起來,甚至身上都發冷了,這感覺和剛上戰場的一樣一樣的,原來不是不怕,是時候未到,她使勁兒想辦法轉移注意力,往兜兜裏塞瓜果點心,唯恐自己餓著,她要坐著小轎車緩慢的開半個區,想想就累。


    門外很快停下了大群人,樂隊吹啦彈唱更加起勁兒了,很快外頭就喊:“開門撒!”


    裏麵就笑:“紅包呢?過關了沒?”


    下一秒突然有眾多紅包雨點一樣從外頭被扔進來,還有人喊“砸著人沒”“人人都有!”,結果裏頭的姑娘們一個都沒撿,嬉笑著:“新郎官唱歌!作詩!”


    外頭早有準備,立馬對上來,要啥給啥,一秒都不馬虎,時不時還作出百般為難的樣子滿足裏麵的虛榮心,沒一會兒妹子們就沒花招了,紛紛望向黎嘉駿和大嫂,意思怎麽辦。


    黎嘉駿也沒什麽轍兒,正想幹脆點頭了,忽然聽到外麵一陣起哄,秦梓徽居然亮了一嗓子,唱道:“三爺~~”


    黎嘉駿虎軀一震,臥槽這是要放大殺器了!她猛的站起來,隨後幹脆緩緩坐下,剝開了一個橘子,就聽外麵在唱,“奴家立誓,若三爺打開閨門,奴家必履前言,三爺說東不麵西,三爺說南不朝北,家中大小事,全憑三爺……做主~爺~~開開門吧~”這一下,又是一陣柔腸百結,繞梁三日。


    外麵叫好聲一片,院內姑娘們低聲尖叫,紛紛捂著臉雙眼放光望著新娘子,豔羨和激動不言而喻,黎嘉駿憋著笑吃完橘子,對周圍熱烈的反應視而不見,腦子裏幾乎同步更新著秦梓徽唱曲兒時的樣子,他眨眼,雙手側握,就著個女子萬福的姿勢半跪下來……她放下麵紗,點點頭:“開門!”


    妹子們轟的打開大門,果然看到秦梓徽一身呢子德製軍裝,胸前掛著大紅花,正側身半跪在台階前,門一打開,他便仰起頭,亮晶晶的眼睛正對上裏麵正襟危坐的黎嘉駿,分毫不差。


    繽紛的紅色花瓣在他身後飄落,在他望過來的那一刻,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慢動作,所有歡叫和笑鬧都像浸入了水中,模模糊糊的,唯獨他和他背後飄落的花瓣鮮活而清晰。


    她的呼吸一滯。


    下一刻,一股熱流自胸腔洶湧而上,直逼眼眶,忽然就抽空了她身上的力氣。


    她眼中的世界一片鮮紅,耳邊轟然響起鞭炮聲,混雜著叫好聲震耳欲聾,她看著秦梓徽,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她與他的婚禮,就在戰場上。


    我居然在這個世界嫁人了……她默默的想,偷偷的抹了抹眼淚,艾嘉,我們嫁人了呢。


    這一路槍林彈雨,餐風露宿,受了那麽多傷,作了那麽多死,失去那麽多,到底也得到了那麽多,苦還有七年方盡,可甘已經提前來了。


    凳兒爺,周書辭,康先生,盧燃……你們看到了嗎?


    炒豆子一般的鞭炮聲中,她卻仿佛看到了那些逝去的人,那些她連名字都不知道,卻倒在她麵前的人,他們一個個就好像正站在周圍起哄的人群中,笑的,起哄的,拍手的,開心不已,她一會兒覺得自己該笑,可又抑製不住眼淚滴落下來,浸濕了領口,掉落在袖子上。


    大嫂也在流淚,她擦著淚笑:“哭什麽,大喜的日子,該笑啊。”


    “是啊,該笑。”黎嘉駿哭著說。


    她看著秦梓徽也好似傻了一般,保持著姿勢微微仰頭看著她,跪了許久。隨後才被人催促著站起來,在旁邊被老爹、大夫人一頓訓,章姨太站在一邊,趁著大夫人訓話後補了幾句,他也含笑聽了,接著在更熱烈的起哄聲中走過來:“駿兒。”


    黎嘉駿頭也不敢抬,雖然有麵紗擋著,她卻怕滿臉的水糊住了麵紗,隻能低著頭點了點,旁邊都笑,黎三爺也會害羞了。


    “送新娘上轎!”司儀唱道。


    二哥走過來,他也一身軍裝,背對她蹲下,低聲道:“妹子,來,哥送你。”


    黎嘉駿嗯了一聲,趴到二哥的背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她臉貼著他並不寬厚的肩背,嘟囔:“哥,你又瘦了。”


    二哥居然不做聲,他走了幾步,說了句:“你還擱家住啊。”


    “是呀,不是早說好的嗎?你不樂意啊?”


    “沒。”他很快的回道,“看這房子不錯,以為你會想住這兒。”


    黎嘉駿笑了:“擱家住就是我的地盤,有你們在那家夥不敢欺負我。”


    二哥嘿了一聲:“你知道就好。”


    黎嘉駿默了默,冷不丁問:“哥,你哭了啊?”


    二哥一個趔趄,嚇得周圍人都哎喲了一聲,他低著頭,惡狠狠的道:“瞎胡說!”


    “嘿嘿,哥,別哭。”她在二哥的背上蹭了蹭,笑眯眯的,“我永遠是你最棒的三弟。”


    “呸,多大個臉!”二哥終於走到車前,把她放了下來,“進去吧,哥就送到這了。”


    黎嘉駿聽著都覺得心酸,摟著不放,被二哥扔下來,他眼眶紅紅的還笑:“沒事兒,晚上哥還把你接回去。”


    秦梓徽拜別了嶽父嶽母就出來等在馬上,等黎嘉駿被塞進車裏了,他就在前頭騎著馬,那馬是附近馬場借來的,棕色,長得賊俊,黎嘉駿就在後頭看它那大尾巴一甩一甩,車子啟動時,她朝外頭揮揮手,黎家人都送了出來,女眷皆在抹淚,大夫人都不停拿手絹擦著眼,男的則各個紅眼眶,見她望過去,黎老爹下意識的揮揮手,揮一半忽然想起什麽,動作呼的就有力了。


    ……這是要她轉過頭去,別瞎張望。


    她乖乖的回過頭,望著前頭,開始漫長的出嫁之路。


    沿途還有很多路人在圍觀,跟在旁邊的伴娘等人紛紛發放喜糖,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在一邊起哄,還有人幫著撒花,雖然不至於遮天蔽日,但是卻讓喜車上滿是花瓣,黎嘉駿笑眯眯的看著街景,偶爾有拿到糖的小朋友在揮手,她便回應一下。


    有時候看到還坍塌著的建築,樂聲便會輕一點甚至停下,所有人沉默的過去後,再開始。


    秦梓徽時不時的往後看看,但馬那麽高,車子那麽矮,他時常回望都看不到什麽,倒是黎嘉駿能從他腰背的動作中看出他在做什麽,便幹脆等著,等到他下一次又回頭時,她手伸到前頭豎起一根食指勾了勾,極具挑-逗。


    這次他轉回去,便不再老回頭了。


    黎嘉駿縮回去,偷偷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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