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不好。


    空襲剛剛過去一波,四麵都是黑煙,江水上滿是浮木和殘骸,幾隻船在上麵緩緩劃動,一人撐杆,另外兩人就那塊板清理航道,大的殘骸撥開,小的就撈起來,有些時候撈到屍體了,就在船尾堆起來,有一個碼頭邊專門放屍體,白布帳幔下一片片死氣。


    黎嘉駿看到一個年輕男人帶著一群孩子路過時,讓他們捂住口鼻,可不用他說,孩子們已經自動捂上了,那氣味實在不好聞。


    也隻有少數醫務人員捂多了,反而要摘下口罩透透氣。


    瞿憲齋就透氣透到這兒來了,棚屋下,黎嘉駿正在歇腳。一艘船剛剛起航,下一波運輸緊鑼密鼓的準備起來,輪班的人頂了上去,她正糾結著先吃花生還是先吃紅棗。


    結果瞿憲齋幫她選了,他一把拿走了花生,手也不洗在旁邊嘎嘣嘎嘣吃了起來:“你哥又去扯皮了?”


    黎嘉駿咬著紅棗:“嗯……哪次不是。”


    “還有多少要運?”


    “……一小半。”她朝前麵努努嘴,“那兒堆著。”


    “還有這麽多?!還剩沒幾天了啊!”瞿憲齋跳了起來。


    “要不咋地,你來運?”黎嘉駿白了他一眼,累得什麽火氣都發不出來,“這幾天你見我們好好休息嗎?”


    “我說你,既然會護理,就到我這來,至少得閑還能好好睡一會兒,哪像你現在,什麽職位都沒有,誰都能使喚一下,天天不是賣票買飯分饅頭,就是登記看桌守棚子……到我這兒你就隻有一個活兒——給我遞箱子,哪兒不好了啊?”


    黎嘉駿默默喝茶:“別把你泡妞那套放我身上,我有男朋友。”


    “……”瞿憲齋頓了一頓,“我知道啊,你早說過了。”


    “哦,那就當我自作多情吧。”黎嘉駿一點都不臉紅。


    “不過你們都分開那麽久了,想他不?”


    死魚眼:“啥時候想?”


    “對嘛,來給我當助手,你啥時候都能想啊!我不介意你在我麵前想別的男人。”


    “你手下那麽多護士不夠你勾搭啊?”


    “得不到的最好嘛。”


    “臥槽……”黎嘉駿朝著江水大吼,“警察!”


    “哈哈哈哈!”瞿憲齋在一邊笑得打跌,忽然拍拍她,“你哥來了。”


    黎嘉駿回過頭,正看到二哥走過來,他身上髒兮兮的,徑直進了棚子,坐在了瞿憲齋旁邊,“來串門子啊?”他有氣無力的。


    “是啊,這次沒傷員送來。”瞿憲齋聳聳肩,望向遠處的屍體堆。


    二哥聞言,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道:“給我點藥,止痛的。”


    瞿憲齋似笑非笑:“與其給你藥,不如你脫褲子讓我看看?”


    “哦你這個禽獸男女通吃啊我哥都不放過?!”黎嘉駿在一旁大叫,“你騷擾我吧你放過我哥!”


    “笨丫頭,看不出你哥忍著痛嗎?你啥時候聽我說他傷好了?”


    “……哥!快脫!”黎嘉駿走過去。


    二哥抱胸:“我脫褲子你湊過來幹嘛!到底誰是禽獸!”


    說完他和瞿憲齋手拉著手往流動醫院過去了。


    黎嘉駿收了表情,臉又恢複了無人在旁時的僵硬,呆呆的望著江水。


    快二十天了,情況並不樂觀。


    自從校長帶夫人斷後回都,所有人撤離武漢後,原本就已經兵臨城下的武漢更是被直接拿下,至此武漢會戰的結果已經初見端倪,但是真正的輸贏卻還要看現在這最後一場硬仗,本來宜昌被退下來的士兵重重包圍著以確保貨物能全部運出,卻沒想到日軍並沒有打過來,來的隻有飛機,源源不斷的飛機。


    一邊奇怪與為何日軍不打過來,一麵眾人卻被那瘋狂的空中禿鷲日日折磨,他們在航程範圍內瘋狂的追擊著視野中所有的船隻和建築,這二十多天,所有人都在防空洞-碼頭兩點一線來回奔波,疲於奔命。


    而江上的船隻更是吃盡了苦頭,為此甚至想出了沿著懸崖峭壁航行的法子,借助視覺盲區來躲避飛機的轟炸,但饒是如此船隻還是損失巨大,這麽些天,就報廢了數艘。


    可如果這樣,那速度就更慢了。


    出門硝煙,進門防空洞。


    她很多天沒聞到新鮮的空氣了,江風都吹不散城內前赴後繼的濃煙,而一想到即使回去,也要麵臨重慶大轟炸無盡的躲避和硝煙,她就一陣心累。


    然而所有人都在承受著一切,無一例外。


    他們可能會做好一輩子都在這戰火中的準備,默默的就習慣了這一切;或者根本不會多想,隻是這麽被潛移默化下去。所以她不得不猜老天讓她穿越至此其實是為了懲罰她,她知道結果,卻得為這結果苦熬,壓根不想習慣這些。


    會結束的,憑什麽要習慣?


    旁邊傳來一陣喧鬧聲,是一群人在檢票。


    “我是臥鋪!我們買的是臥鋪!”一個男人抱著女兒大叫,“怎麽他們和我女兒一個床位?!”


    船員都是盧作孚公司的,這兩日這樣的人見了不少,一點都不動:“不好意思,現在已經沒有臥鋪了,一張床位上五個座,上個月就已經這麽定了,你現在不如先上船,和臨近鋪位的人換一下,把你們全家換到一起去。”


    “他們是坐票!我們是臥鋪的票!怎麽可以坐到一起去!”


    船員根本不理他:“你既然買了這班船的船票,那一律都是站票的票價!現在為了盡可能運更多的人,我們已經給所有船票降價了,我們隻是沒時間印發新票據罷了,您若覺得虧了,可以把票轉給別人,您等公司發臥票去!”


    那男人沒辦法,僵著臉噔噔蹬上了船。


    一旁有工作人員感歎:“一看就是有錢人,剛來就買得到票,真是。”


    “有錢啥用,還不得跟人擠一張床?”另一人嗤笑。


    下一班船噸位巨大,也是民生公司的,裝貨的人源源不斷,十一月了,還赤著上-身,仿佛感覺不到江風的濕冷。


    黎嘉駿又吃了幾顆紅棗,走上前也開始幫著維持秩序,她穿著二哥不知哪裏掏摸來的製服,遠比民生公司那些船員有威懾的多,看她過來,那些已經很熟的船員紛紛打招呼:“黎先生來啦?”“黎先生今日不拍照嗎?”


    “太亂了,膠卷也不夠了。”黎嘉駿笑。


    “哦哦,若是登了報你要跟我們老板說啊,他肯定會告訴我們的。”


    “一定一定。”


    寒暄了兩句,大家便開始埋頭幹活。


    過了一會兒,二哥一人一瘸一拐的走了過來,他大腿傷口處鼓鼓的,顯然是包了厚厚的紗布,他並沒有坐下休息,而是走過來站在一邊,背著手嚴肅的看著。


    “傷口又裂開了?”黎嘉駿問。


    “……”


    “打針了?”


    “……”二哥走開了。


    黎嘉駿竊笑。


    這船快開的時候,盧先生帶著兩個助手走了過來,他還是一身不顯眼的布衣布衫,乍一眼看去活像剛進城的老農民,但如果之前有人能看錯,那現在整個宜昌所有碼頭的人都認得他了,畢竟他每天都在各個碼頭輪軸轉,見到他,大家紛紛讓開。


    他走過來也不做什麽,隻是在一旁看了一會兒,自有人上前給他匯報情況,他聽完,點點頭,又低頭說了什麽,報告的工作人員一愣,隨後應了一下,跑開了。


    船啟程後,二哥走了過來:“走,有會。”


    “終於開會了!”黎嘉駿驚歎一聲,連忙拿起裝著她和二哥東西的小背包和茶缸,顛顛的跟在後麵。


    如今對於把小妹當小弟使喚已經很習慣的二哥大爺似的走在前麵,聞言回頭一個暴栗:“說什麽呢?那麽喜歡開會?”


    “你不也在等嗎?船程越來越長了,再不想法子,肯定來不及了啊!”


    “……”二哥表情比盧作孚還愁。


    到了開會的地方,他們驚訝的發現,同去開會的還有不少人,不僅僅時交通部的,還有一些船長,現在叫領江。


    盧作孚一人坐在上麵等著,等眾人全部坐定,他卻緩緩站起來,走了兩步,朗聲道:“諸位這些日子辛苦了。”


    眾人紛紛搖頭稱不。


    “今日日寇追擊愈緊,西撤事宜略有遲滯,若按如今之效率,要完成原計劃,實非易事。”盧作孚說著眾人心頭盤桓許久的話,命一個助手在前頭牆上展開了一張圖。


    長江上□□情參考圖。


    “諸位領江對此圖應該是極為熟悉了。”他手順著那航道慢慢撫摸著,卻不再多講,似乎還在猶豫什麽,下麵便靜靜的等著,皆看著他的手手指過三峽,劃入川江,過三鬥坪,通過窄細的險灘區,過了萬州,慢慢的到了重慶。


    “我決議……”他說。


    下麵屏住呼吸。


    可他又在沉吟了。


    “我決議……”他放下手,轉身,麵對眾人,“自今日起,開通夜航。”


    下麵沉默了許久,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懵住的,他們眼神放空的看了盧作孚許久,直到確認他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或是商量什麽的時候,整個會議室忽然轟的炸了起來。


    “川江險灘無數!自古不開夜航!即使形勢危急,亦不可自找死路!”


    “自損一萬,尚無法損敵八百!夜航之險,難於登天!即使兵行險招,又怎麽如此兒戲!”


    “不行!絕對不行!”


    “即使日間航行,在川江亦要慎之又慎,尚難以全身而退,更遑論夜航!此舉不可!”


    “吾寧願死於日寇之手!也不願自毀於暗礁之上!”


    “……”


    數十位老領江炸了,他們一個個帶著數十年於江上風吹日曬的痕跡,眉眼和手足間盡是一輩子與川江打交道的滄桑和練達,此時紛紛激動得猶如被挑去敢死隊的老兵,大聲斥責著長官的粗暴命令。


    旁邊黎嘉駿和那些交通部的官員當然也懵掉了,他們萬萬沒想到盧作孚竟然提出了這麽一個方案,且不說這些人打小沒聽說過有人敢川江夜航,光夜航過三峽的黎嘉駿都知道未來夜航靠的是什麽!


    雷達!聲呐!對講機!電腦!衛星!


    大概美利堅和大不列顛已經有了這樣的技術,可是在這群下令基本靠喊,掌舵基本靠看的老領江們看來,夜間航行於川江,無異於閉眼行於鬧市,不撞廢個把船都對不起千百年來老祖宗對川江無邊的敬畏!


    太凶了,這個提議,真的像是在派敢死隊!


    盧作孚不聲不響的聽著,直到領江們說無可說,場麵逐漸安靜下來,方緩緩開口:“川江之險,我怎麽會不知。”


    作為西南船王,他說這話確實有底氣,大家紛紛聽著。


    “然,事已至此,不是吾等亡,便是國亡,滯留之貨物,已是救國最後的希望。若未及時運走,必會被付諸一炬,絕不可落入敵手,若冒死一搏,尚有救國之可能。”


    有幾個老領江們聽著,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我請諸位至此,並非無的放矢,諸位皆是這川江之上航行數十年的老手,經驗之豐富,技能之高超,即使我盧某,亦拍馬不及。這張航行圖諸位都見過,是數代老領江嘔心瀝血繪製而成,以我之經驗,結合諸位的經驗與此圖,夜航並非全無可能!若要成功,非諸位莫屬!換句話講,這些貨物能不能成為救國之本,全在各位一念之間!”他頓了頓,看著下麵眾人動搖的表情,高聲道,“願一試者,留下!其餘人,散會!”


    場麵一時寂靜,大家都在等,盧作孚背著雙手站著,微微側身,仿佛在凝神觀察航行圖。


    許久,一個穿著短打汗衫,褲子上還滴著水的老領江走了出來,沉聲道:“盧公,就今晚吧。”


    黎嘉駿看到,在這一刻,盧作孚緊緊捏著的拳頭,突然鬆了開來,他回頭,扯了一個笑,正想說什麽,卻被突然湧起的聲音蓋了下去。


    “還是要把那些老頭子請出來,有他們在更加可行,那群毛孩子可幹不了。”


    “是,這麽些年也不是沒人夜航過,丁老下船後一直在看碼頭,他可以。”


    “常老頭江上橫行幾十年,號稱自己閉著眼睛也能開,這回就讓他來閉著眼睛開開。”


    “盧公,這幾個還太嫩,得先讓我們幾個和那些老骨頭先探探,你派人把他們叫來吧。”


    盧作孚表情略有一些僵硬,他眼眶有些發紅,許久,點點頭,笑:“嗯,聽諸位的。”


    “川江老骨頭”的名單很快列了出來,編外人員黎嘉駿自然而然成了請人的一員,拿著自己要找的人的名單往外走了許久,她擦了擦眼睛,忽然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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