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朝天門碼頭人來人往,熱鬧的仿若新年的集市。


    江邊百級階梯往上去,房屋和街道仿佛換了個角度繼續攀升,一直抬頭到了極處,還能看到巍巍的屋簷,三四層樓的木樓卻硬是拔升出了摩天高樓的氣魄,樓房層層疊疊的排布在山上,便巍峨的有如幾十年後的現代化都市,讓人忍不住生出一股敬畏向往的感覺。


    曾有人說過,重慶是個3d立體的城市,這讓一直苦於如何向“愚蠢的平原人”形容山城的與眾不同的黎嘉駿有茅塞頓開之感,而在此處,山城的風貌便可略見一隅了。自從進入重慶地界,兩邊開始出現山高屋更高的景象時,二哥便一直偷眼瞟著張嘴仰望的黎嘉駿,指望她發出驚訝的呐喊,結果卻是在周圍人“啊哦額咦”的驚歎這個與眾不同的風貌時,黎嘉駿回頭嘲諷的看他一眼:“看什麽看,沒見過重慶啊?”


    跑重慶跑了快五年的二哥:“……”臥槽到底誰沒見過重慶啊!


    這麽碼頭吃□□,江麵寬闊,各色船隻沿著碼頭密密層層的排出去,幾乎遮天蔽日,就算每一艘船上隻下一個人,那也得千百個,所以棧道上密密麻麻全是人,一時間甚至看不清該在哪兒停泊。可即使如此,在民權號緩緩靠近時,岸上還是爆發出一陣歡呼,人頭攢動,旌旗揮舞。


    又是一批物資到了,又是一群親人來了,無論怎麽想都可喜可賀。


    黎嘉駿趴在夾板最前頭眯著眼睛往岸上望,二哥的行程早就通過電報知會了在重慶的家裏人,想必他們此時一定就等在碼頭上,雖然知道很快就會團聚,可她還是忍不住張望著,希冀著能先看到一兩個。


    人群中有不少居高臨下的孩子,都是被家裏的大人駝在背上的,她沒法在一片天靈蓋中看到親人,便去關注孩子,雖然離得遠,可還是讓她鎖定了一個穿著小西裝的身影,似乎就是她許久不見的大侄子黎一專!


    “磚兒!”也不管到底是不是,黎嘉駿率先大吼一聲,大老遠的開始瘋狂揮手,還啪啪啪的跳了幾下。


    那小孩兒傻傻的看著這邊,什麽反應也沒有。


    這一點也沒影響黎嘉駿的熱情,她吼著,跳著,蹦躂著,激情四射,終於在許久以後,當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都能對上眼時,那熊孩子才呼的舉起手,指著她低頭一陣喊。


    黎嘉駿也看清了,還真是她的小磚頭,她頓時熱淚盈眶,:“磚兒!!!!”


    磚兒也熱淚盈眶:“二叔!!!!”


    “……”媽的。


    一旁二哥嗬嗬一笑,非常優(zhuang)雅(bi)的抬手揮了幾下,也不看一眼可憐的石化妹子,拍拍她的肩膀:“準備準備,下船了。”


    “我不!”黎嘉駿哭喪個臉,“我要回戰場!浪我去死!”


    “又咋地啦?”


    “你瞧,咱並排站著,你還戴了帽子,憑啥他就不認得我?明明你也很久沒回家!”


    “你得了吧。”二哥笑,“他為什麽不記得你,你也有臉說?誰說我很久沒回去,這一年我隔三差五回,你呢?”


    “嚶嚶嚶……”


    “家裏就怕小姑姑小姑姑的吊著他,結果吊回去一盒骨灰,那叫什麽事兒,你要是真難過,回去好好呆著,好賴跟你侄子把臉混熟了!”二哥朝岸上看了眼,又揮了下手,“來,看岸上。”


    她看過去,熊孩子的胯o下,大哥的頭略有些吃力的仰著,正眯著眼定定的望著她,一旁,大嫂吳尹倩一隻手直直的指過來,一會兒朝她看,一會兒跟磚兒說著話,磚兒聽了兩句,抬頭朝她看,又開始揮起手:“三姑!!!”


    “……”黎嘉駿一個“誒”字就卡在喉嚨裏,再次憋得熱淚盈眶,艾瑪這個叫法好土不想認啊腫莫破!


    二哥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裏想什麽,嗤的笑了一聲,催促:“跟著我,我們先上岸,別走散了。“他已經與船長打過招呼,貨等人走完再運。


    黎嘉駿本來也沒什麽行李,她就這麽背著個小包死死拽著二哥的衣角,快到艙門時改為抓手臂,二哥在前頭劈波斬浪,其實兩人也不怎麽需要使勁兒,因為人流本來就是往外移動的,他們順著人流就下了船,還沒歇口氣,岸上就有大波的人湧上來,大喊著:”棒棒,棒棒!“


    哎喲,棒棒軍!


    聽著這聲音,她差點笑出來,這個特色在幾十年後依然存在,第一次見的時候還以為是打劫的,因為他們大多光膀子,天冷了穿得也很破舊簡單,手裏拿著長棍或者扁擔,見你提著行李便圍上來不停嘴的“棒棒嗎,要棒棒嗎”意思是給你提東西。


    重慶多山,朝天門碼頭本身就是一個下馬威,除了碼頭處一塊狹小的平地,迎麵就是高達百階的石梯,那寫著“朝天門碼頭”的牌樓就在頭頂上。提著行李爬山是個苦活兒,總有人是吃不消的,棒棒軍就此應運而生,他們像螞蟻一樣在所有人多的有台階的地方生存著,大多數人青年時幹起,一幹就幾十年,甚至一根扁擔可以傳家,到老時家中的頂梁柱們各個猿背蜂腰,小腿肌肉糾結,透著一股不健康的壯實感。


    傳說重慶火鍋就是發源於這朝天門碼頭,出自這群碼頭最底層的棒棒軍和纖夫之手。


    二哥似乎擔心黎嘉駿被著一群漢子嚇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拉到身後,對於最前頭的棒棒道:“你,找二十個人等著,一會兒有貨要搬。”薑副官不在,他什麽都得親力親為,“找齊了人在旁邊等著,人下光了就搬。”


    “要得要得!”那棒棒驟然得了大生意,剛才像複讀機一樣攬生意時無神的雙眼都亮了起來,轉身喊了一嗓子,立刻無數人響應,他因身負“聖旨”,挑人的時候格外趾高氣揚,很快挑出來的和被挑剩的就分了兩撥,看那樣子,顯然都是關係戶,挑剩的雖然有些失望,但也不耽誤,轉頭繼續招攬散客,二十個棒棒很快就過來了,興高采烈的。


    畢竟一看二哥的架勢,就知道是不會討價還價的,肥得一比那啥!


    黎嘉駿很著急,人流中她都要看不到大哥他們了:“哥,我先去找大哥吧!我好像看見磚兒還在他頭頂呢!”


    “你別走開,讓大哥他們過來。”二哥鐵掌如鉗,“好不容易押解到這兒了,可不能最後一刻晚節不保了。”


    黎嘉駿哭笑不得:“什麽押解啊,我又不是不肯回來!”


    “但你更願意往外跑!”二哥話音剛落,就有一個稚嫩的童音叉進來,“姑姑嗚嗚嗚嗚!”


    “誒!”黎嘉駿想也沒想就響亮的應了一聲,轉頭就看到大哥頂著磚兒擠到了麵前,她心髒砰砰砰的直跳,本來在船上時腦子裏模擬了無數遍的飛奔擁抱姿勢,在大哥的瞪視下卻慌得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隻能低下頭,要哭不哭的囁嚅了一句:“大哥……”


    一邊二哥把不斷掙動的磚兒抓下來逗弄著,大哥得了空,抬手摸了摸她早已糾結成一塊的頭發,抖著手摸了幾下,還是忍不住,將她慢慢的摟進懷裏,緊緊的抱著,低歎:“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黎嘉駿頭埋在大哥懷裏,到底還是忍不住,鼻涕眼淚一道流了下來。


    這個城市對她還是陌生的,或者說這個時代,這個國家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可是她卻時常有身心滿足無所畏懼的感覺,這種感覺都出現在奉天的黎公館,在北平的南鑼鼓巷,在上海的黎宅,讓她忘了前路的悲觀,身無負擔,全身心的做一個笨蛋。這種感覺不需要繁複辭藻的贅述,隻需要一個字,家。


    她又回家了。


    “回去領家法。”大哥的胸腔裏冷冰冰的冒出一串字。


    “……”哦瞬間不愛家了。


    一旁磚兒還不甘寂寞,探手過來抓黎嘉駿的頭發,抓了幾下後還傻笑,放鼻子上聞聞,立馬皺了臉:“嘔!”


    “……”二次暴擊。


    “磚兒還記不記得小姑姑呀?”二哥的聲音仿佛從地獄裏出來的。


    “記得呀,小姑姑在哪呀?”磚兒說著,眼神穿透黎嘉駿,往遠處看去,“小姑姑很漂亮噠,還給我舉高高呀!”


    “……”致命一擊,k.o。


    黎嘉駿默默的咽下一口血,低下了頭。


    “哈哈哈,這倒黴孩子,這麽壞像誰的啊。”二哥猖狂的笑,順帶嘲諷黎嘉駿,“妹子喂,你不能更蠢了,剛才他不是就在叫你啊,五歲的孩子都能玩兒死你哈哈哈!”


    黎嘉駿一遇到家人智商就直線跌停,除非離家否則不能解套,此時也隻能認命的摸摸鼻子,完全想不出應對辦法,嘿嘿傻笑了一會兒,忽然問:“嫂子呢?”


    “娘去看妹妹啦!”磚兒奶聲奶氣的,“妹妹肚子餓啦!”


    黎嘉駿這才想起,她離開的時候,嫂子肚子都老大了!她驚喜:“對呀!嫂子生啦,女孩兒?”


    二哥悠悠然:“你回來,就是男孩兒了。”


    “啥意思?”


    兩人意味深長的對視一眼,大哥摟著她的肩略使勁兒,把她往回帶:“走,上去看你嫂子。”


    “二哥呢?”黎嘉駿還要往後望。


    “我去交差,家裏見!”二哥在後頭擺手,忽然想起什麽,大叫,“誒!哥,你兒子!”


    磚兒已經在他二叔懷裏傻掉了,眼睜睜看著親爹摟著小姑就這麽撇下他擠進人群,一聽二叔大叫,哇的哭了出來。


    大哥一臉黑線的回頭把磚兒抱上,黎嘉駿有點不好意思還想抱著侄子哄哄,被親侄子推開臉:“臭!”


    “……”


    爬上階梯,一輛小轎車等著,車邊站著一個眼熟的青年,黎嘉駿走近了才想起來,這竟然是老爹在上海的助理陳學曦!許久不見,這個曾經白領一樣的江南男人已經成了一個黑瘦精幹的黑社會青年,氣質雖然大變,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他略微激動的與黎嘉駿點頭打招呼,然後打開了後車門,吳尹倩在裏頭抱著個孩子,朝她招手。


    這一個接一個的,黎嘉駿感覺自己都激動不過來了,她竄進車子還不知道該說什麽,吳尹倩就已經哭得說不上話了。


    於是話頭立刻就來了:“誒誒誒別哭呢,我這好好的您哭什麽呀,哎呀孩子都哭了,侄女兒喂你別湊熱鬧啊,哎姑姑看看,喲,好漂亮!你多大啦,叫什麽名字呀,告訴姑姑好不好?”


    “大名叫黎幼祺,快七個月了,”吳尹倩抽噎:“是侄兒!”


    “啊?啥?磚兒不是說是妹妹麽!”


    “孩子身子弱,當女孩兒養。”


    黎嘉駿聞言一怔,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發現這大嫂還真是瘦了,她當初生下磚兒後雖然隻有大夫人和金禾還有她照料,但還是豐滿圓潤的,如今卻硬是瘦出點瓜子臉來,眼睛都平白大了不少,雖然是抹了粉,但目下青黑,可見憔悴。算算日子,她生下黎幼祺的時候,正是淞滬打得最如火如荼的時候,雖然那時候家人已經遷去重慶,但定然是受到戰火波及的,實在是比生磚兒還要艱辛得多,也難怪傷了身子。


    相比之下,倒是大哥胖了點,可那也是對比之下,他當初受傷,一直養著,家裏跟眼珠子似的看著,站著怕摔了坐著怕閃了,現在這樣長途遷徙了一下,似乎是勞逸結合了,身子骨倒回轉了不少,卻也遠比不上巔峰時豐神俊朗。


    但想想這麽一大家子,舍棄偌大的家業在這兒重新開始,艱辛可見一斑,但至今一個都沒少,實在應該感謝上蒼。


    她除了給個大方向,基本都沒參與,甩手的徹底,想想就心虛。


    “那個……嫂子,你們……辛苦啊……我真是混蛋,一個人外頭跑,都沒想過幫忙。”


    “你在不在不都那樣?”吳尹倩眼裏還閃著淚花,摸她的臉,“你瞧你,好好一個大姑娘,都成什麽樣了,等會兒先別急著回去,趕緊著置辦套衣服,去澡堂讓人給你搓個澡拾掇拾掇,你這樣回去,是想心疼死你娘啊?”


    她說完,很自然的轉頭問剛剛抱著磚兒進車的大哥:“向鯤,你說呢?”


    大哥點頭,朝駕駛座的陳學曦比了個手勢,車子緩緩開動。


    黎嘉駿已經從各方反應中明白自己此刻是有多見不得人,自然舉手讚同,車子密閉的環境中她都能聞到自己身上的異味了,要不是臉皮厚,恐怕得羞愧而死。


    家裏大人等著,自然要速戰速決,她剛逗上小侄兒,就被拖去澡堂,這邊洗著,那邊吳尹倩就去置辦衣物,等黎嘉駿被折騰了一通出來,身上換了一件略大了的藕粉色連衣裙,頭發沒來得及修剪,已經及肩,她隨手買了個夾子把劉海撩起來夾在頭頂,腳上踏一雙棕色小皮鞋,瞬間完成了從女神經病到女神的轉變。


    大大小小五個人嚴肅的觀摩著,除了黎幼祺睡得鼻孔冒泡,剩下幾個紛紛搖頭。


    “怎麽啦!挺好看呀!”黎嘉駿轉了一圈,還衝身邊的鏡子賣了個萌。


    “是好看。”吳尹倩強顏歡笑,“就是覺得,哪裏不大對。”


    “哪裏都不對。”大哥嚴肅臉。


    陳學曦看不過去:“三小姐,給您換套褲裝吧?”


    “……”一語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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