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黎嘉駿第一次走水路。


    她也在杭州坐過船,但杭州到上海有火車,所以她也隻是遊玩一下,並不曾正兒八經的當交通工具用過……輪渡除外。


    但凡是個人都有第一次,但一上來就是偷渡就有點重口味了。黎嘉駿許久不宅,這突然被關進了船艙,除了每日晚上倒痰盂和洗漱,一律都不準出去,五天功夫悶得頭疼欲裂,恨不得以頭搶門,好好的撞個痛快。


    為了安全起見,這個船上的大部分都是德國人,還有少部分是黑人,亞洲人是一個都沒有,由於是短途航行,船員並沒有各種空虛寂寞冷,對黎嘉駿倒還客氣,等到最後一天的時候,還特地叮囑她不要害怕,縮進船艙裏,把守的日本人一般隻是過個眼就走。


    貨艙門口站著個精壯的黑人水手,平時他是不把守貨艙的,現在也隻是來做個樣子,幫黎嘉駿打打掩護,黑人小夥表情很嚴肅,雙眼直視前方,活像一個水兵,日本兵上了船過來檢查的時候,他就擺出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視著小日本,那叫一個嚴肅認真作風優良,連躲在裏麵的黎嘉駿都被震懾住了,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德國船雇傭黑人水手其實是很少見的,但是扛不住這兒黑人廉價憨厚,雖然比較懶,卻也是不錯的勞力。


    黎嘉駿沒想到過關會那麽順利,她覺得以自己這事故體質,雖然不像某萬年小學生那樣走到哪死到哪,可也是走到哪坑到哪的物種,卻不想在人生中第一次做違法的事情……雖然她不知道在自己祖國的內陸從a省坐船去b市有什麽好違法的,但是這麽順利還是讓她有種,這不是真的日本兵肯定會殺回馬槍的錯覺!


    然而,日本人並沒有殺回馬槍。


    “船上太容易藏東西了,他們一般不會認真搜。”船員小黑用英語笨拙的解釋,“嚴查,在出貨的時候。”


    黎嘉駿心有戚戚,等日軍放行,她按照事先約定,早早躲進了一個木條箱子裏,周圍都蓋上稻草,等碼頭工把她抬出去。


    天蒙蒙亮,他們要在太陽升起前卸貨離港,早已等在碼頭上的力夫上上下下,十月底的淩晨,他們就穿一件破襖或者汗衫,褲腳撩起踏著草鞋,每一次搬起箱子,就輕而實在的“嘿”一聲,縫隙中,她看到一雙雙粗壯到不正常的小腿。


    又一個力夫走了進來,眼看就要搬到她所在的箱子,一直在旁邊盯著的一個德國水手忽然上前一步,指定了一隻木箱給那個力夫,如此這般打發走了三個力夫,又進來了一個時,終於輪到了黎嘉駿。


    那個力夫特別黝黑,腳步沉穩,他在箱子外頓了頓,隨後彎下腰把木箱子扛起來,陡然淩空的黎嘉駿稍微有些不適應,她下意識扶了一下箱子,又怕被人從縫隙裏看見,連忙縮回去,心和人都七上八下的晃著。


    似乎感受到箱子裏的人的慌張,那力夫把她扛到背上後,還掂了一掂,黎嘉駿差點就叫出來了,人跟貨一樣被挪了位置,卻不想等平穩下來,發現自己被掂到了一個很穩的位置。


    ……正在這個力夫的脖子上方。


    這群常年出賣勞力的人各自都鍛煉出了強健的背脊和腿臂,每一步都極為沉穩。即使隔著稻草都有一股淡淡的汗臭味飄上來,和著海邊魚市的鹹腥令人作嘔,但被這麽顛了一下後,黎嘉駿竟然莫名的有種被關懷的感覺,她看不到外麵也不敢撩開稻草看,隻能傾耳聽著遠處的聲音。


    日本兵在盤查。但也夾雜著外語,時不時的就會有爭執聲,聽情況,洋人都極為抵製日本在法租界的碼頭設關盤查,又不願意背負“通敵”的罪名激怒這群不講理的禽獸,談判極為艱難。


    外麵一片漆黑,黎嘉駿竟然能聽得到前麵的聲音。一個日軍軍官似乎是被嘰裏呱啦的洋人說煩了,指著後麵還沒盤查的木箱大聲問:【後麵這些,全是棉花?那個重的,也是?】


    {不是,不全是,那些重的,都是……}洋人最後兩個字低了下去,聽不到了,估計不是什麽好東西。


    可這樣的隱晦卻似乎起了反效果,一陣靴子踏地的聲音遠遠走來,走一會兒停一步,走一會兒又停一步,伴隨著一些奇怪的摩擦聲。


    黎嘉駿有種不詳的預感,她不敢往外看,緊張的大氣都不敢喘,腳步聲愈發近了,在又一次摩擦聲後,背著她的力夫突然顛了顛箱子,她整個人被顛得往後滑了一點,整個背都貼著箱子。


    這時候,力夫故作使勁的嘿了一聲,用極低的聲音道:“往……”


    他的話被淹沒在跟前的腳步聲中,黎嘉駿一頭霧水,緊張得心髒狂跳,她覺得自己整個人有點重心不穩,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對麵的木條,一手抱著膝蓋,頭靠在後麵,仰頭呼吸著。


    突然,有什麽東西忽然刮過她的鼻尖,猛的刺穿她的手臂,紮進了大腿裏!


    黎嘉駿愣了一會兒,隻覺得頭皮轟的一下發麻了,等到那柄刺刀迅速收了回去,她才感覺到有一股熱熱的感覺在右手手臂上蔓延開來,變成了一股劇痛,痛得她頭皮發麻,幾乎要嘔吐起來!她完好的左手簡直不知道該用作什麽,一會兒想捂嘴防止自己尖叫起來,一會兒卻去觸碰右臂上的傷,一會兒又去捂大腿,想止住流下來的血。


    幸而她穿的衣服夠厚,一會兒工夫袖子就濕熱了一大塊,血卻還沒滴落,她於是隻能捂住自己的嘴,壓抑著無聲的尖叫,眼淚和血液灌了滿嘴。


    她快瘋了。


    就差一點點,抽出去的刀上就能有腦漿了!


    耳邊還清晰的傳來日本軍官調笑的聲音:【先生,你的這廂藥,裝得有點少啊。】


    她一動都不敢動,任由劇痛逼得她幾欲昏厥,她連抽搐都不敢,隻能緊緊握著拳頭,等到耳邊再次充斥中文和英文時,她才被放在地上,背她的力夫拍了拍箱子,說了句:“好了。”


    聽到這句話,她僵硬了很久,才抽風似的狠狠顛了幾下,撞得箱子砰砰直響,卻還是壓抑著不敢發出聲音。


    “嘿,這人是嚇瘋了吧。”外麵有人笑著,“打開打開,可以了,對麵交過錢了。”


    箱子終於打開了,迎麵是閃爍昏暗的路燈,黎嘉駿縮在箱子裏,捂著手臂,滿臉的亂發和血淚,迷蒙的抬頭看去。


    “哎喲!被紮了!”背她的力夫往裏看了看,因為背光,看不清他的臉,但還是可以聞到濃濃的汗酸臭,這人驚了一下,一把抱起她,抬著就往旁邊去,“快快快!找老吳倒個酒來!別紮死了!章子,你去料理了那個洋鬼!”


    剛才調笑她的那個聲音這次利落的誒了一聲,跑開了。


    他們似乎就在碼頭不遠處,鹹腥的氣味還時不時的在血味的間隙飄進來,那力夫跑了一陣一腳踹開個木門,大叫:“老吳!快來看看!這姑娘傷了!”


    “小癟三叫什麽叫啦!大清早的晦啊晦氣死了!”一個老頭絮絮叨叨的走出來,“放板上去!”


    黎嘉駿感覺自己似乎是被放在了一個砧板上,一股魚腥味兒。


    “哎喲,運氣。”老頭嘖嘖搖頭,剪開她傷口處的衣服,“偷渡的,紮死好幾個了吧。”


    “剛才就一個。”力夫的聲音很平淡,“運氣不好,肩膀上紮進去的,紮到心了。所以特地墊厚了稻草……這樣刀子出去的時候,血就被稻草擦掉了。”


    “運氣運氣。”老頭連連說,“我擦酒啦,小姑娘你不要叫哦!”


    黎嘉駿咬著牙連連點頭,她想了想,幹脆把圍巾咬在嘴裏。


    “誒!對!就是這樣!”老頭說完,拿出個繃帶剪了一點,直接倒了點酒就蓋上了她的傷口!


    “唔!”饒是有心理準備,她還是痛得連連捶床,整個人都要顛起來,辛烈的酒水滲進了她的傷口,順著那貫穿傷好像能從另一頭再流出來,整條手臂跟斷了似的痛到讓人想昏過去。


    她都這樣了,老頭還是不手軟,嘴裏還很歡快的說:“按住按住!”沒等力夫笨拙的按穩她,一陣劇痛又從大腿上傳來!


    黎嘉駿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死一死了,她疼得全身都在泛雞皮疙瘩,陣陣發冷,五髒六腑都在翻騰,嘴裏的圍巾甚至有點血味兒。


    老頭這樣反複擦了好幾遍,一直到病人跟一條曬死的鹹魚一樣汗如雨下眼神空洞的癱在桌上,才心滿意足的收起酒,嘴裏抱怨:“這個酒要不是看是個姑娘我還舍不得用類,好酒!看什麽看!看啊沒的喝!”


    力夫一直穩穩的按著她,此時嘿嘿笑了一聲。


    “好了!現在還按什麽!放開來了!怎麽,看人家小姑娘細皮嫩肉的舍不得啊?”老頭訓斥。


    肩膀上的力道鬆開了,黎嘉駿緩了一會兒,拿掉了嘴裏的圍巾,嘴裏跟說夢話似的說了句:“痰盂……”


    “什麽?要什麽?”力夫長著張粗硬的臉,表情卻挺關懷的,他湊近了問,“什麽東西?”


    “痰……盂……”


    “要痰盂?不就是尿桶嘛看來是個千金呢。”老頭擦著手轉身,一張菊花臉,“小姑娘,你如果要尿,我老頭子可搬不動你,你敢讓他幫你嗎?”


    “我不尿……”黎嘉駿硬生生撐起自己,“快給我痰盂……我……嘔……我要吐了!”剛說完,一股酸意就湧上喉頭,她猛地閉上嘴。


    老頭愣了一下,嗖的跳起來衝進屋裏:“你憋著!別吐這!”,轉眼就提著個木桶過來了:“吐吐吐!”


    抱著這散發著詭異腥味的木桶,黎嘉駿嗷的一聲,吐了起來。


    1937年10月24日,黎嘉駿帶著一身鹹魚味和嘔吐物,登陸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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