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我們隻有犧牲到底,抗戰到底,唯有犧牲的決心,才能搏得最後的勝利!”


    廣播裏正在反複播放著校長在七七事變後的抗戰宣言,噪音嘶啞的廣播和著外麵的淅淅瀝瀝的雨聲,顯得這聲音格外淒惶和扭曲,尖利的扭進耳朵裏,吱吱咋咋的。


    黎嘉駿趴在桌子上,沒精打采的看著外頭,雨水順著屋簷瀝瀝的掉下來,落在走廊木椅上一個破碗裏,雨水已經被積了一小碗,每過一會兒就有野狗野貓三兩隻過來舔兩口。


    這種時候,也隻有小狗小貓才不會感覺到戰爭的陰影了。


    可它們會對路過的任何一個行人撒嬌,唯獨不會碰拿著槍站崗的軍人。


    “小黎,這個文章你幫我寄出去,這兩日事情瑣碎,要勞煩你上點心了。”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遞給她一個信封,低聲道,“還有你自己的家信寫好沒?寫好一道送去吧。”


    “好的,康先生,那我去取了照片一並寄過去。”黎嘉駿接過信封,站起來恭敬道。


    “不用這般客氣。”康先生擺擺手,“你現下在我們這也算小有名氣啦,走到哪打到哪,戰地記者的命哈哈。”他忽然又想起什麽,摸摸口袋,給了黎嘉駿一管膠卷,“這個你順便也請照相館的人洗了,這是前陣子剛走的那位照相師落下的,未免損壞,還是先洗出來放心。”


    “恩。”黎嘉駿二話不說,拿了就走了。


    她打著把傘,再次走上太原的街頭,才幾天功夫,感覺卻完全不同了。


    太原的街頭荒涼了很多,戰火陡然間燒到了山西,興奮是一部分,緊張卻占了更多,所有人都能少出門就少出門,當初送兵出征那樣萬人空巷的場景,在現如今一支支部隊出征的時候已經看不到了。


    前線吃緊,節節敗退,而且晉軍表現實在不佳。


    除了丟陣地,就是潰退,血戰少,捷報少,功績更少。大仗、大捷都是友軍打的,三晉大地數十萬地方軍,打了快一個月卻好像自己才是客軍,隻能眼睜睜看著別人在自己的陣地上拋頭顱灑熱血。


    就連老總閻錫山都已經豁出去自認不給力了,平型關戰役一結束,他就開始哭著找中央求援,以前那股子倨傲勁兒奸猾樣全沒了,求援信通篇都是“我不會打仗我有罪”,最後哭求中央派個戰神來。


    校長也挺苦的,這時候誰手頭鬆啊,東挑西揀,派來了衛立煌。


    黎嘉駿已經習慣於耳熟任何名字然而並無卵用了,這必然也是個名將的,而且似乎並不在貶義詞陣營,原本這位衛將軍在河北平漢戰場還打得火熱的,這時候十萬火急的過來,狀態倒也進的快,立刻籌劃上了。


    衛立煌的到來使得中央的工作人員再次向山西波動,人是一*的流動,就是沒等到記者撤退的機會。


    周書辭死後,維榮也消失不見了,或者說他消失得比周書辭還早,陣亡名單裏也沒有人,失蹤人員還是黎嘉駿給報上的,可以想見生還的幾率並不大,最後她隻能保存著周書辭的隨身用品,不多,也就一個小包,一封濕了的家信還有個小鑰匙扣和證件什麽的,再沒其他。


    看地址,他是安徽人,隻能先把家信附著陣亡通知寄過去了,隻希望他不是獨子,否則真是慘劇。


    正當黎嘉駿惶惑不知去處的時候,《大公報》卻再次冒出頭來,記者康集康先生竟然由上海大公報派來,正與嘉駿在太原遇上。


    他在太原等嘉駿,本是有些刻意的。


    原來在平型關的時候,康先生曾與另外一位戰地記者跟著戰地聯絡官前去視察高桂滋的陣地,正麵戰場之慘烈震撼到了他們,而高桂滋數次求援不得這事也讓聯絡官在兩位記者麵前頗為沒有顏麵,這才迫於壓力給了後麵黎嘉駿曾見過的兩個新兵連。


    而在采訪的時候,黎嘉駿不知道竄到哪裏去了,倒是周書辭當時在場,說了一嘴,才讓康先生知道有這麽一個流落的同事身陷此處,答應若有意外照顧一二。


    結果果然有了這個意外。


    黎嘉駿得知這事的時候,本來低落的心情更加鬱卒了,隻是這兩日隨軍隊撤退回太原的路上因為心情實在太差,早就流幹了眼淚,此時也隻能悶悶不樂的將這事兒藏在心裏,偶爾挖出來想想,竟反而還有了點慰藉的感覺。


    如此,等康先生在這兒采訪的差不多,她便可以隨著康先生一道回上海了,不用再去南京。


    然而,現實很骨感。


    淞滬會戰打得轟轟烈烈,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無奈之下,康先生隻好報告了上海的報社總部,再多留一陣子,視情況而定。


    對於記者來講,真沒什麽地方能算得上沒新聞的,更何況是處於一個會戰的中心,名將雲集之處。


    就在前幾日,十月初,衛立煌將軍到達太原,並且為閻錫山出謀劃策後,決定在忻口再開戰局,那是太原北部的最後一道防線,是絕對不可以退的地方,通過了忻口,背後就是太原,丟失了太原,山西全境陷落也就是時間問題了。忻口擁有一個狹長的地勢,左右都是險峻的高山,無法攀援更無法偷襲,對敵方的飛機來說也是個危險地形,唯一要守的,就是山穀間中央區的一片開闊地帶。


    聽起來容易,可試想一下,在這樣的地形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與日軍的鋼鐵洪流進行正麵對抗。硬碰硬的,麵對麵的。


    完全可以想見這將會是一場什麽樣的會戰。


    連號稱從北伐就開始活躍於各個戰場的康先生都連連搖頭,黎嘉駿倒是蠢蠢欲動的,因為她剛得知,被衛立煌點名調到忻口指揮的將軍,叫郝夢齡。


    要說她還有什麽過敏黨名將還知道一嘴的,那郝夢齡大概算一個,全因為當年看了n遍的太行山上,如果一開始她還有點印象模糊,那隨著親身經曆戰局的推進,配合電影的時間,她大概可以確定電影上那個從師長死到連長的慘烈戰鬥講的應該不是平型關正麵,而是忻口會戰,而那個帥大叔劉德凱扮演的,就是郝夢齡。


    好糾結,這位將軍要馬革裹屍了。


    黎嘉駿探頭巴望了好多天,還是沒聽說有中央軍將領來太原,那不出所料,郝將軍是直接去忻口了。


    此時她對於自己早知道這些,沒有絲毫預見到什麽的快感,甚至連悲傷都少於預期,全因她無論知不知曉,她所聽過和見過的眾多將領,會有一大部分最終都死在了戰場上,她沒法因為知道郝夢齡會死而去救他,也沒法因為不知道其他將領會不會死而感到愧疚,否則她早就累死了。


    忻口會戰作為一個會戰,不能光衛立煌所率領的中央軍拚命,晉軍也必須雄起才行,可現在的情況是,社會各界一麵對中央軍的慷慨仗義大加讚賞,一麵對於地主軍隊的給力程度表示強烈質疑,差不多到了一種“如果你們注定要拖後腿那山西不如別要了不要坑我們中央軍鐵血真漢子”的程度。


    於是晉軍方麵的回應,就是——殺雞。


    閻錫山要“揮淚斬馬謖”。


    大同會戰告吹,直接導致平型關戰役的提前到來的和戰況慘烈度加倍,其罪魁禍首被指為在天鎮防禦上出重大差錯的李服膺,他的提前撤退和首戰不利使得後方節節敗退,忻口戰役還沒開始,為了儆猴,閻錫山匆忙召開了軍事法庭,審判李服膺,判決結果自然是“眾望所歸”,槍決。


    前去旁聽了審判的康先生回來的時候表情很複雜,可是終究沒說什麽,草草寫了篇報道,讓她寄往上海。


    就是現在手上的這些。


    去照相館取了照片,黎嘉駿順帶看了一看,這些是她在還沒下雨的時候抽空拍的,多是一些挖戰壕、練兵、士兵日常和長官們圍著桌子商量的場景,她發現裏麵竟然還有周書辭和維榮。


    他們正在搭帳篷,是三個人即將住的那個,維榮扶著木樁,周書辭舉著榔頭正在打樁,黎嘉駿偷拍的動靜很大,導致兩人都轉頭在看,維榮一如既往的笑眉笑眼,周書辭則作勢欲噴的樣子。


    她還記得那時候他正要噴她,卻發現她已經按下了快門,於是他的話就變成了:


    “黎嘉駿!誒!怎麽!人物像怎麽可以這麽隨意,我們衣冠不整呢!”


    此時黎嘉駿已經嘎嘎嘎笑著跑開了。


    於是照片裏周書辭的表情就不怎麽美好,但還是看得她笑了出來,她那手指尖點了點裏麵那張不高興的臉,將照片收了起來,另外翻了翻,還有一張有他的背影,便也抽出來放在了一處。


    她很不願意讓一種情緒糾纏自己太久,可事實上她總覺得非常揪心,大概是因為周書辭是特別的,還死在她麵前。不是那些臉譜,也不是那些路人。


    他給她的記憶太鮮活,他從石桌旁站起來,葡萄藤的陰影在臉上遊弋,他說他來接她,而那個時候,她早已放棄等待大哥所說的那個友人,穿得像個大山裏的來客,正準備跟著難民大軍逃出淪陷的北平。


    然後一路顛簸,奔逃,他教她報務,帶她東奔西走,嫌她笨,罵她蠢……卻從沒放棄過她。


    就是現在跟著康先生,也是他一手促成。


    可這個人死在她麵前了。


    雨又大了起來。


    黎嘉駿停在旅館的門口,想在進去前平複一下心情,卻不想正撞著康先生一邊穿著外套一邊往外走,他沒打傘,正甩著帽子上的雨,一看到站在門口的黎嘉駿,愣了一下:“小黎你……怎麽哭了?哎這雨真是下得人心情都不好了,來,擦臉。”他掏出手絹,也不等黎嘉駿接,就直接伸手過來抹她的臉,力道挺重,把她的臉都揉成一團,本來沒掉的鼻涕都揉了出來,還嫌黎嘉駿不夠狼狽,康先生邊揉邊道:“我閨女跟你一般大,也是個水做的姑娘,動輒傷春悲秋的,哭花落哭草折,她爹上戰場都沒見她那麽傷心。”


    黎嘉駿吸著鼻子反駁:“我從來不為那些哭!”


    康先生直接拿屋簷流下來的雨水搓了搓手絹,聞言一挑眉,笑道:“那是因為你還隻是個小姑娘。”


    ……姐都二十了!


    黎嘉駿撅起嘴,康先生拿起她背著的相機晃了晃:“小姑娘才拿著這些滿世界亂竄,女人的話,有了牽掛,拖都拖不動。”


    “那……”黎嘉駿拿回相機,擺弄著,鼓起勇氣道,“我覺得我也是女人,要不是有牽掛,我才不會跑來跑去。”


    “是是是……”康先生撩了撩手絹塞在口袋裏,一臉你開心就好的樣子,“那麽黎女人小姐,聽說你會報務,跟不跟叔叔去司令部玩玩?”


    想去司令部跟隨采訪的記者必須提前提交申請,而且因為容易知道太多,很難被批準,康先生很久前就想見見衛立煌將軍,一直在申請,結果人家都走了,他的申請才批準,雖然目標人物不在了,他還是不願意放棄這次機會,這是準備出發了。


    有點事幹總比無所事事東想西想好,黎嘉駿也煩透了自己這陣子迎風流淚的樣子,立馬光速收拾了東西跟上,他們可以和司令部裏的其他記者以及賓客一起住在客房,隨時參觀各處。


    “先生,我們這次主要采訪什麽呀?”她很是雀躍的跟在一邊,“忻口會戰還沒開始,前線有什麽事嗎?”


    “那不一定,你忘了天鎮的事了嗎?忻口會戰打不打得起來,還要看備戰的時候前麵的人拖不拖得住。這次忻口準備據說要三天,嗬嗬,我們就等三天,就看這次槍決李服膺是不是真的有效果了。”康先生不愧是老記者,立刻抓到了這次的新聞點,“這次去拖時間的還是晉軍,據說閻錫山把手下最靠譜的將軍給祭出來了,晉軍以後有沒有臉在此一舉了。”


    說罷,康先生表情嘲諷的哼了一聲:“要靠槍決一個高級將領來振奮士氣,這晉軍也是開我民·國之先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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