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南苑隻是一場生死逃亡的開始。


    此時按照撤退計劃,趙登禹將軍所率的部隊與學兵團兵分兩路,穿越南苑趕往北邊大紅門附近佟麟閣軍長處匯合,百來個學生在長官的指揮下且戰且退,後麵的日軍緊追不舍。


    地上滿是碎石瓦礫,有些地方牆倒房塌,攔在前路上非常難走,黎嘉駿小腿上的口子綁住又打開,鮮血嘩啦啦的往外滲,她疼得都快休克了,卻一步也不敢停,旁邊一個不知名的小戰士扶著她一路小跑,這讓她想起了柯承誌,但是注意了一圈,也沒見到他的人。


    終於,一群人跌跌撞撞的撤到了一片寬廣的蘆葦地,穿過它大概跑個五六裏地就是大紅門,出了大紅門就一路奔北平去了,長官傳令跟緊,帶著所有人衝進了蘆葦地,人高的蘆葦叢下土地泥濘,不遠處就是一個小湖,大家緊緊跟著隊伍跑著,沒一會兒就聽到前後左右都是叫聲,日軍追上來了!


    所有人胡亂的往四麵射擊著,四麵也都有子彈飛竄回來,黎嘉駿早早的就喊著趴下並身體力行了,可小戰士們還沒從剛才殺紅眼的狀態下出來,個個兒挺直了腰漫無目的的往外打,轉瞬就又倒下好幾個。


    長官幾乎要吐血了,聲嘶力竭的大吼:“趴下!趴下!隱蔽!不要還擊!隱蔽!”


    我方熄火以後,日軍還在射擊,看起來竟然往哪個方向來的都有。


    被包圍了……


    眾人都意識到了這點,開始緩慢的往北麵爬,可日軍的子彈如影隨形,他們當然能猜到撤退的人要去哪,黎嘉駿爬過了好幾具屍體,他們大多滿身是血,血滲入泥土裏,後麵的人爬過時又被擠壓出來,袖子上身上和腿上就沾滿了犧牲的人的血。


    黎嘉駿滿臉血泥,隻覺得很多子彈就擦著頭皮打過,頭頂嗖嗖嗖的風聲來來去去。她不禁慶幸追擊中的日軍沒法那麽快帶上炮兵部隊,否則他們早就團滅了。


    蘆葦叢被打得如風中淩亂一般左搖右擺,沉重的呼吸聲蓋過了心跳,遠處忽然傳來槍戰的聲音,不知道是誰的隊伍來援了,長官在前頭大吼:“有支援!突圍!”說罷帶頭站起來,朝眾人揮手,帶頭往前衝去。


    大家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隻知道現在頭頂的子彈確實沒了,立刻連滾帶爬相互扶持著站起來往前跑,這時候已近傍晚,天色微沉,疲勞了一天的人們在蘆葦叢中盲目的跑著,隻覺得頭暈眼花,黎嘉駿嘴裏火燒火燎的,她早就沒子彈了,手裏的漢陽造成了拐棍,帶著她一下一下的往前顛去,好容易衝出蘆葦蕩,不遠處橫出一條小路,拐著彎就往北去了,路邊有一棵大樹,樹下隱隱約約有人有車。


    此時學生兵早在剛才的混亂中走散了,黎嘉駿腿上有傷走得慢,有個時不時帶她兩把的小戰士胳膊上也嘩啦啦流著血,兩人一路過來都沒時間自我介紹一下,此時看到前麵的情況,下意識的就有些猶豫,卻見樹下的人似乎是向這邊招了招手。


    應該不是日本兵,因為後頭槍聲還隆隆的,火光不斷閃爍,顯然是有部隊糾纏著日軍在打,沒道理前麵還有坐小轎車的軍官等在這。


    兩人心中頓時湧起了無限希望,這時候蘆葦叢陸陸續續又跑出四個學生兵,人多了大家狗膽也壯,組成一個小隊跌跌撞撞的就過去了,到了樹下定睛一看,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好家夥!樹下站著一群軍中大佬!


    趙登禹將軍首當其衝,幾年不見他好像胖了很多,顯得身板更加魁梧,旁邊一個長得可眼熟的漢子,看軍銜也是將軍,估計就是佟麟閣,另外還有一個軍官就眼生了,剩下的就幾個警衛員,他們喝著水或坐或站,等幾個小孩子過去了,就往前指:“前去,隊伍在前麵。”


    看來他們是在收容掉隊的人,也有可能是在等斷後的部隊。


    黎嘉駿激動的不行:“趙將軍!您還記得我嗎!”


    趙登禹看看她。


    果然不記得,黎嘉駿也不氣餒,笑嘻嘻的提示:“長城那,喜峰口!我是大公報的。”


    “哦!是有你這麽個小姑娘,哎呀,又碰到了,不錯不錯。”趙登禹笑了一聲,“腿上怎麽了?”


    “劃了一下而已。”黎嘉駿佯裝無事。


    “恩。”趙登禹點了點頭,轉頭跟旁邊的人說話去了。


    黎嘉駿握了握小拳頭,倒沒有被忽視的鬱悶,現下的情況也容不得她多想,大家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看到軍長在殿後個個兒激動的說不出話,趙登禹旁邊的警衛員朝她擺擺手:“你們快趕上去,別耽擱了!”


    其實她好想就地坐下來歇兩下,腿上此時早就沒知覺了,她超擔心自己會不會破傷風感染什麽的,這種擔心竟然比在槍林彈雨裏穿梭時還要濃厚,她幾乎是愁眉苦臉的拉著身旁的小戰士繼續往前走,那幾個學兵還依依不舍,朝著將軍們立正敬禮。


    將軍們一個個胡子拉碴的,朝著眾人回了個禮,就繼續坐在樹下了,黎嘉駿又仔細看看佟麟閣,這才發現,這人長得好像當年有名的電視劇《亮劍》裏的楚雲飛!那是她少數看完還零星翻到都能不跳過繼續看的抗戰劇,楚雲飛的形象如果再年輕個二十歲絕對是一代男神,結果讓她在這兒看到了!


    她手指抖了抖,摸了摸綁在身上的照相機,好想拍照留念……


    這個相機包裏麵是所有她無論如何沒法舍棄的東西,所以從早上醒來她就背著,此時也髒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她摸索著剛打開罩子,長官們就催促開了:“快走快走,還愣著幹啥,我們有車,你們有嗎?”


    確實不是時候。


    黎嘉駿頗為惋惜的合上包,與其他五個學兵一道往著大部隊方向跑去。沒了子彈的威脅,即使人人帶傷,腳步也輕快不少,可這蒼天大地的,就剩下他們幾個身影啷當的在那兒跑,又是活下來的慶幸,更多的卻是麻木的悲哀,以至於大家誰都不想說話,過了一會兒,還有隱隱的啜泣聲從後麵傳來。


    柯承誌曾說,營房裏以前有人想家了,躲在被子裏偷偷哭,都會被小夥伴一頓嘲笑。


    她也住校過,她懂那種感受,那時候其實嘲笑的人心裏是帶著羨慕的,因為有人憋不住哭了得以宣泄,而有人憋住了卻隻能把眼淚往肚子裏流。


    可此時,當然沒有人會去嘲笑別人的啜泣,因為其實每個人都想嚎啕大哭,隻是他們太累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黎嘉駿抹了把眼睛,艱難的眨了眨,果然幹澀得發疼,她一天都沒喝水了,早知剛才就討點兒的,想必將軍不會那麽殘忍拒絕這個要求,不過現在說什麽都遲了。


    天也快黑了,白天的熱氣逐漸散去,涼風吹了起來,圍繞幾個人一天的怪味消散了不少,雖然一直沒有趕上大部隊,但也沒有被追上,眾人的心裏越來越輕鬆,甚至因為擔心有狼,有人建議停下來等後麵斷後的部隊趕上來。


    可大家都擔心斷後的部隊被日軍黏著,紛紛否決這個建議,於是隻能繼續行屍走肉一樣的往前走。


    等黎嘉駿都快走得絕望時,後方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喧囂聲,那種尖利的嗡嗡聲一度占領了她整個清晨,所有人都嚇得一抖,回身看去。


    就在他們來時的方向,地平線上紅光閃爍,一下又一下,伴隨著沉悶的爆炸聲,地裂一樣的震動一直蔓延到他們腳下。


    “又……打起來了?”有人顫抖著問,聲音是抖的,槍卻還是舉了起來。


    “我們……咋辦……”


    “跑啊,我們上去就是送的!”黎嘉駿一咬牙,“沒事兒,軍長和將軍都在那兒呢,他們會指揮部隊的!”


    “可有飛機啊!”有人指著遠處,他話剛說完,就聽到嗚嗚嗚的聲音從頭頂劃過,那是投完彈的飛機在爬升返回。


    五個人躊躇不前,癡癡的望了遠處許久,直到動靜快沒了,才懊喪的轉身,一步一回頭的繼續前行。


    不可否認,他們都慫了,作為軍人,本不該畏戰,可他們到底還是沒敢往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挪動一步,不管跑不跑得到,出不出得了力,他們卻連裝都沒裝著往那兒跑一步。


    一路沉寂。


    等到被城門口的士兵接進城,已經深夜了。


    南苑失守,日本大軍壓境,北平一戰勢不可免,饒是半夜,北平城裏還是人來人往,士兵們拿綁著鐵絲的木架子架設著路障,用於阻止日軍坦克;很多人則背著沙袋來來去去,用以堆砌掩體,百姓倒是一個都沒看到,估計都躲起來了。


    他們被帶到一個大棚子外,因為黎嘉駿是女的,直接被安排到一個廟裏,那兒大多是一些受傷的女性難民,領她過去的士兵答應了幫她打聽大公報報社的事兒,但看那架勢,估計還是得靠自己。


    撤到城裏的傷兵有不少,但也並不多,原來輕傷的全都留下來阻擊日軍了,能撐到這兒治療的大多要失去一條腿或者一條胳膊,黎嘉駿坐在一塊空著的草甸子上等著,沒一會兒就有一個穿著白襯衫黑裙子,手臂上係著個紅袖章的短發女孩兒跑了過來:“新來的傷員哪兒呢?”


    黎嘉駿應了聲,舉了舉手,順便指了指腿:“這兒傷著了。”


    女大夫跑過來,小心拉開小腿上亂七八糟綁著的繃帶,皺了皺眉:“哎呀,這傷的有點深,捂得太緊了,傷口邊的肉都快壞了!”


    黎嘉駿哪懂,隻能瞪著眼聽著,問:“能先給消個炎麽?好怕破傷風。”


    “你懂啊,那好辦,忍著點啊,先給你消毒。”女大夫跑到門邊,從一個破桌子上提了個箱子過來,開始給她處理傷口。


    疼是肯定的,但比起死那真什麽都不算,隻可惜這小姑娘還是個菜鳥,大概也就護士水平,壓根不敢搞縫合這種事,隻說要她自己好起來,黎嘉駿一半慶幸不用被縫皮,一麵卻又擔心這樣好得慢,糾結的什麽意見都提不出來,隻能在女大夫叮囑的時候胡亂點頭,等她轉身就想起來。


    女大夫背上跟長了眼睛似的火速轉身:“不許動!剛說不能走怎麽又走了!”


    黎嘉駿無辜的眨眼:“我這傷的又不是骨頭。”


    “好不容易給你合上包好!又裂開怎麽辦?”女大夫大概覺得自己語氣有點重,軟下聲道,“小妹妹,你看這麽多傷員都等著治療,物資很緊缺,咱不窮折騰成不?”


    “……我比你大。”黎嘉駿殘忍的指出,“你該叫我姐姐。”


    “不可能,我二十四!”女大夫揚聲道。


    “……”居然還有比她長得還嫩的人!黎嘉駿敗退。


    女大夫洋洋得意的出去了,臨走吩咐黎嘉駿不出意外必須躺三天,等傷口基本愈合才能走,否則“就等著別人把她的傷口連繃帶帶皮一道撕開重新上藥!”


    這可真是生命無法承受之疼,頂著傷口走了起碼二十裏路結果到頭來一步都不能走的黎嘉駿表示很難受。


    而更讓她難受的事,很快就來了。


    早上吃早飯的時候,外麵忽然一陣騷動,一個消息就跟瘋了一樣傳開來!


    昨晚趙登禹將軍在撤退路上遭日軍伏擊,陣亡!


    隨後佟麟閣副軍長帶傷指揮作戰,在結義兄弟趙登禹陣亡後沒多久,也倒在了陣地上!


    黎嘉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昨天傍晚他倆都還在!樹下!車旁!拿著水壺!休息!


    今早,兩人,都去了?!


    聽到消息的所有人都跟天塌了一樣的驚愕,回不過神來!


    佟麟閣就算了,趙登禹何許人也?一師之長,遇到敵人,一手槍一手刀就上的人,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硬漢!他自己的親衛在戰場上離他近了都會害怕他虎虎生風的大刀!全軍最血性的將軍,就這麽沒了!?什麽東西能打倒他,什麽東西?!


    黎嘉駿隻覺得有什麽冰冷的東西灌滿了全身,她跌在床上,一動都不想動,一動都動不了,腦子裏嗡嗡嗡的,除了看著破爛的天花板,什麽動作都沒有……


    是了,就是昨晚那地獄一樣的地平線。


    一定是兩位將軍在帶兵撤退的過程中被日軍飛機追上了,他們達到目的就走,分明就是要兩位的命!可恨他們五個人還傻傻的站在遠處,隔岸觀火!


    黎嘉駿狠狠的捶了一下草甸,心裏就像是燒著火,嘴裏滿是血腥味,胸腔裏實在燒得不行,她啊啊啊的狂叫一聲,雙手抱頭整個人猛地蜷縮起來,腿上的綁帶與粗糙的草甸刮到一起,磨到了傷口,好不容易閉合的傷口再次裂開,血像是出了閘的洪水,迅速的滲出來,躲入草甸中……


    七月二十九日,盧溝橋事變不足一個月,北平兵臨城下。


    趙登禹和佟麟閣,兩位將軍。


    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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