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長徐庭瑤嚴命奪回八道子樓。


    可是才一下午的功夫,日軍就把重型武器運了上去。


    這個本就易守難攻的地方,再加上先進於我們數倍的武器,即使屍山血海的往上填,也無濟於事。


    丟了八道子樓,第三道防線立刻顯得岌岌可危起來,這兩日所有的士兵都派了鏟子以團為單位咱各自劃分的陣地上埋頭掘土,一口氣連築六道預備陣地,,出了南天門往外走,到處可以看到人頭攢動的身影,山上密林子裏士兵們跑來跑去,工兵搬石砌牆,沒日沒夜的搭建工事,有援兵源源不斷的從後方運來,下了車就被派了鏟子,去與前方挖坑的“前輩”們輪班。


    黎嘉駿發現,新到的援兵,總有哪裏和原先在的士兵不一樣。


    她問了樓先生,樓先生表現得很驚訝:“我以為你與阿梓小弟那麽熟,也該知道了。”


    自從陣地變工地後,她還沒見過那個小哥好伐!黎嘉駿鬱悶:“我該知道什麽啊,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他們是十七軍八十三師的,劉戡手下。”


    “……”so?


    樓先生搖頭:“女娃終究是女娃……這是德械師,武器裝備全從德國購置,訓練時也聘請的德國教官,當初他們剛訓練完在南京亮相的時候,那軍容之美可是上了頭版的。”


    “哦!”看過國慶閱兵的黎嘉駿笑而不語。


    不過,德械師誒,聽起來就拽炸天,有機會一定要摸摸他們的槍!


    83師大概有一萬多人,前線戰況吃緊,很快他們就從援兵變為了主力,完全接防了南天門。


    這意味著,繼最前頭關麟征的第25師丟了第一線和將軍樓,被打跪,由黃傑的第二師頂上接防,丟了第二線和八道子樓,又被打殘,此時近一個月,已經投入了近三萬的兵力,可對麵卻不見成建製的撤退,傷亡比可見一斑。


    現在,又一個師頂上去了,王牌部隊全軍壓上,分布鎮守南天門,如果這一道線沒守住,那關外的惡鬼將會長驅直入,在華北平原勢不可擋,直逼京師。


    生死攸關的時刻,雙方都像瘋了一樣戰鬥,鬼子那瘋狂的架勢,好似他們才是被侵占了領土的那個。每日黎嘉駿在炮聲中入睡,又在轟炸聲中醒來,空氣中一直彌漫著硝煙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味。如此不分白天黑夜的接連打擊,讓所有在後方的人都麻木了。


    每一天都就著煙塵和碎石吃飯,到處搭把手和跑腿,已經有五六天沒有洗臉刷牙甚至洗手的水,有時候飛石砸到臉上,黎嘉駿要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本來就臉皮厚,現在又加上一層水泥,她覺得自己現在防禦力好高,有時候連洗手的機會都沒有,白天照顧了傷員後,晚上累得血液也不洗就倒在床上,早上醒來,血腥味伴著其他不知名液體,雙手都有一股腐肉一樣的惡臭。


    就是這樣,她也習慣了。


    炮聲一天天近了,所有人的表情也在一天天凝重,沒有人再顧得到兩個記者,他們成了在這個陣地上很尷尬的存在,已經不需要黎嘉駿了,隻有樓先生還時常在師部給他安排的地方駐紮,可是戰局瞬息萬變,基本沒什麽振奮的消息。


    她一直知道前麵發生著什麽。


    日軍久攻不下,終於動用了特種部隊。不是她觀念中的那種飛虎隊,而是坦克軍團。


    這是很多士兵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會動的鐵殼子。


    第一次。


    那一天傷亡特別慘烈,運回來的士兵幾乎都沒熬過去,有些甚至嚇瘋了,大小便流了一地,還有更多的則是死於自己人之手。


    鋼鐵洪流太過懾人,可以想象在機槍和白刃間掙紮的中國士兵在看到那樣的武器時會有多麽的絕望,大量嚇破膽的人轉身想跑,卻忘了背後督戰隊正虎視眈眈……


    僅僅十天,第2師萬把人就不得不撤回了,他們沒有兵了。


    德械師的到來並沒有改變多少戰局,因為即使是德械師,他們也沒有坦克。


    中國沒有坦克。


    也還沒空軍。


    陸空雙重夾擊下,整個南天門都在炮火中顫栗著,每一天她都能感覺到絕望的氣息在蔓延,那些精致的小夥子一批批送上去,卻再不曾回來,包括阿梓,他是第八十三師師長警衛隊的一員,也一早跟著上了最前線。


    看多了死亡,她覺得如果那個小帥哥真的戰死了,她也會平靜接受了吧。


    終於有一天,連衛生兵和炊事兵都一車車的運上了前線。


    這些可能當兵以來就沒摸過槍的青年拿著裝備帶和槍沉默的上了卡車,在救人和分飯時鮮活的表情在此時全變成了麻木和茫然,他們中最多的隻有四個手榴彈,有些甚至沒分到,可也輪不到他們抗爭,因為從得到命令到上車出發,其中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同時,她也得到了撤退命令,與樓先生一道隨著一部分文職人員撤往北平。


    樓先生近幾日也忙得見不著人影,再次見麵卻是在撤退的列車上,他連行李箱都沒了,裏麵是厚厚的文稿和筆記,整個人比黎嘉駿還在,大衣上甚至凝結了泥殼子,坐在座位上沉悶的噗了一聲。


    “這兒也守不住了。”這是他坐下來的第一句話。


    黎嘉駿沉默,撤退太匆忙,她幫忙搬了好幾個傷員進貨倉,此時忙著搓自己手裏的血泥。


    “……委屈你啦。”


    黎嘉駿搖搖頭,還是不想說話,她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很久沒說話了,為了節省水,也因為長久幫忙的默契,還因為在鱉悶以及疲勞下的懶於開口。


    樓先生掏出個水壺:“來,喝點水,唇都裂了。”


    她躲了躲,下意識的舔舔嘴唇,幹澀道:“不用,了,省點。”


    “現在還省什麽,到北平就有的喝了。”


    她抿抿嘴,順從的喝了一口,那顯然是沒有處理過的地下水,帶著一股水腥味,水流順著食道往下流動,讓她長長的舒了口氣。


    “累了吧,睡會。”樓先生把箱子放在桌上,“擱著,舒服點。”


    “……先生。”


    “恩?”


    “這一打,還能剩下多少人?”


    “……”


    黎嘉駿很想哭,但她哪來的眼淚,隻能幹咽道:“光我經手,就死了兩百七十七個人,我還隻是個,幫忙的。”


    “……”


    “先生啊……他們有些問我,為啥我們沒飛機,為啥我們沒鐵殼子……我什麽都說不出來,我總不能說,要是上麵不貪,不蠢,不短視,我們什麽都能有……他們都快要死了,為這國家死的……我怎麽答,都會讓他們死不瞑目……後來我隻能說,會有的,多謝你們,會有的……”她還是哭了起來,擦著眼淚,“那麽多人啊,一車車過去,今天送走的那些,早上還給我留饅頭,對我笑……送他們的時候我就想,天啊,為什麽要對我笑,我好像才發現他們是活的,那一車車的,都是和我一樣的,可是一炮,一子彈,就全沒了……全沒了……”


    她說不下去了,隻是歪著頭流著眼淚看著窗外,腦子裏卻忽然晃過一句話,她忘了出處,也似乎隻看到過一次,但現在卻那麽清晰的出現在腦海。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第二次生命獻給我的祖國。”


    剛說出來,她就下意識的捂住嘴,有些驚慌的看向樓先生,她擔心這句話是不是跨越了時代,心裏不由得懊惱起來。


    樓先生卻是聽到了,輕輕地歎息一聲:“當初看到這句話時隻覺得震動,現在卻發現‘第二次生命’這幾個字竟然重若千鈞……”


    黎嘉駿稍稍鬆了口氣,卻再也沒了說話的*,她望著窗外的平原,此時春光明媚,萬物複蘇,正是一派迷人景色。


    想到不久以後它也會被戰火燎及,她鬱悶的閉上了眼睛。


    火車走走停停,到了北平時,已經第二天早上,一同從南京過來的同僚小馮前來接站。


    逾時一月未見,仿佛滄海桑田,三人碰頭後不約而同的一聲歎息一抹苦笑,默契的上了報社派的車。


    路上,小馮大致講了一下這一個月北平的情況。


    長城一線一打響,報社就估計北平會有大動作,留了他與周先生再次常駐,果然這一個月裏風起雲湧,首先新上任的總指揮國防部長何應欽在此坐鎮,後來戰局不利,蔣校長親赴北平指導工作,當初把黎嘉駿從喜峰口調到古北口為的就是預備蔣校長會親赴前線,結果他指導完了就走了。


    與此同時,故宮的文物大轉移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這是另一場硬仗。


    根據周先生和小馮所知,自一月底山海關失陷,南京政府就指示故宮博物院南遷故宮文物,這個工作直到現在還在繼續。


    “根據裝運記錄,你們知道有多少文物在運嗎?有一萬三千多箱!上百萬件珍寶!”小馮顯得很激動,“有一段時間神武門那兒天天有人運,那可全都是稀世珍寶,晃一下都嚇死人,小黎,我剛發現一個拍近景的法子,連紋理都能看到,現在正在洗,回頭給你看看。”


    “好。”聽著小馮這麽說,黎嘉駿都感覺心曠神怡起來,“現在還在運嗎?我也想看!”


    “成,你們先休息,現在才運了大半呢,沒那麽快運完。”小馮爽快道。


    “小馮,現在華北還是何部長在主持?”


    “是的。”說到這個,小馮有點發愁,“說實話,何部長做得很好,但實在獨木難支,你們在前方是不知道,要不是何部長,你們連南天門都不用去,早就掉了。”


    “怎麽說?”


    “古北口方麵的總指揮一開始不是徐庭瑤,而是楊傑,相比樓先生是知道的。”


    樓先生點點頭,對一臉茫然的黎嘉駿解釋:“楊傑這個人,算得上是個軍事家,資曆老。在軍界人稱‘兩個半’,他與蔣百裏是那兩個,白崇禧算半個,我是知道一開始他指揮的,蔣中正來過後就被換了,可是有什麽問題?”


    “他算什麽軍事家。”小馮竟然冷哼一聲,“另一個馬謖罷了!人都打到南天門了,他連前線什麽樣都不知道,光會擬一個個戰術方案,蔣中正來了,讓他匯報,那天我算是知道他為何外號楊大炮了,滔滔不絕啊,光說這幾日前麵打得多激烈,他哪裏想到,何敬之(何應欽)何許人也,他雖是總指揮,日理萬機,但對前線情況抓得極緊,當場就說了,這兩日根本沒怎麽打。兩人當著蔣中正的麵就吵了起來,最後一個電話打到南天門,證明何敬之所言非虛,楊傑連自家陣地什麽情況都搞不明白,當場就被換下。後來的徐將軍是主動請纓接手那爛攤子的,等他來時,就剩下南天門了。馬謖失街亭,他失古北口,軍事才華全在嘴上,周先生都說了,楊耿光這一輩子,也就那樣了。”


    聽完這番話,後座皆無語。


    小馮還意猶未盡:“何敬之平日都厚道人模樣,巴不得天下稀泥都糊成一團,前陣子會上那般激烈,倒不得不說是盡了心的,隻可惜……”他說著,往後視鏡看了一眼,大概見後座氣氛太低迷,便停了口,過了一會兒後麵還沒人接茬,隻見他眼珠子一轉,忽然道:“對了,小黎啊,這何部長還有個職位,不知道你聽沒聽過。”


    黎嘉駿還沒反應過來,樓先生輕咳一聲,抽動著嘴角扭頭看街景。


    她好奇了:“什麽?”


    “那就是,”小馮清了清嗓子,播音員般一字一頓道,“全國怕老婆會會長。”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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