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方當然無法阻止傳單內容的傳播,事實上對此他們毫無動靜,就像是沒看見一樣。


    於是傳單所寫很快為全城所知,本意是讓人們振奮起來莫要屈服於惡勢力。


    可黎嘉駿卻清楚的知道東三省的未來,她的心情簡直複雜出了天際。到底要怎麽做才能科學性和實用性並存?或許不搭理才是最好的辦法吧,此時為二哥心急如焚什麽的都已經多餘,她唯獨能做的就是指望後頭能出現一個對自己有利的轉機。


    與她一道淡定的,就是吳宅裏的六個老人和九個傷兵,傷兵一開始是有些激動的,可是凳兒爺迷迷糊糊的一句話卻秒殺了他們。


    “等著看類……姓馬的要降……”


    這句話擱著任何剛圍觀過學生之死的人都會憤慨不已,可是黎嘉駿卻出乎意料的覺得,這個說法非常科學,她並不知道馬占山和日軍死磕到什麽程度,但是就現在的情況,反攻全無可能,除非死光,唯一的辦法,就是投降了。


    而事實上,日方的不作為,卻似乎就是在證明這一點。


    盛京時報在齊齊哈爾被完全控製後,繼續恢複了刊印,每隔幾天,都會登一下前方新消息。黎嘉駿隔幾日上街置辦日用品和糧食時,看到有小孩兒賣報,總會摳摳省省的掏點兒零錢買一份,報紙的價格是看賣報小孩兒的心情的,有特大新聞時就跟明星特等座票似的就差拍賣了,沒什麽新聞時,拿著前幾日沒什麽銷量的剩餘報紙打包賣都可以。


    黎嘉駿不差錢,也不差糧食,但她在這種時候不知道哪裏爆發的葛朗台天賦,以至於連一份報紙的錢都不舍得花,所以有時候小孩兒隨便喊著報紙上的新聞,聽起來不那麽有分量時,她就會拿出考試偷看小抄的功力,黑心無恥的幾次路過借以圍觀標題副標題和隱約的關鍵詞,等到感覺實在想看,路過n遍都偷瞄不完時,才無奈的買一份。


    她開始慢慢的和吳宅裏的人分享每一次的戰況,像說書一樣告訴他們,哪裏淪陷了,哪裏掉了,哪裏打敗仗了,哪裏又小勝了,最後,似乎就剩下哈爾濱了……至此,黑龍江省大小城市再無完卵。


    那些望風而逃,搜刮光了民脂民膏的黑龍江省大官們,也差不多該遭到報應了。


    馬占山退無可退時,日方新聞爆料,他同意與板垣征四郎進行接觸。


    板垣征四郎是誰,幹了什麽?黎嘉駿都不知道。


    她隻記得以前學校少數幾次組織看片,除了有一次是因為教學樓停電,大家被集合到操場連看兩本電影,《可可西裏》和《蝙蝠俠》,上了一天課又連看兩本電影這樣的安排簡直就是酷刑,所有人頭痛欲裂渾渾噩噩的回寢室睡覺外,剩下兩次正兒八經的組織看電影,看的就是《建國大業》和《東京審判》。


    她真的是不記得那些甲級戰犯的全名是什麽,但她記得有人怒斥過“板垣”,還有那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土肥原”。


    全日本那麽多罪犯,他們是罪犯裏拔尖的幾個,幾乎是精挑細選到隻要三排座位就夠,一眼就能看全,可見身上到底背著怎麽樣的血債。


    和這麽群牲口接上頭,能有個好?


    這時候,凳兒爺聽著大家嘀嘀咕咕的討論,連抽嘴巴冷笑一下都懶了。


    馬占山與日方接觸的新聞過後,黑龍江一夜之間就安靜了,四處都是四海升平的樣子,東三省一副熱火朝天的戰後重建景象,日軍這兒一個政策出台,那兒一個保護方案,仿佛把黑龍江人民當個寶,而相反的是,關裏的人卻這兒流亡那兒饑荒,被洋鬼子這樣那樣虐待欺負,見天兒的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


    每次看報紙,黎嘉駿都有種詭異的即視感,仿佛回到了每天晚上七點整各大衛視都開始當當當當的年代……


    吳宅過冬儲備豐富,黎嘉駿本就不大想出去了,再有一次魯大爺出去割豬肉回來說看到一群鬼子把一個過路的姑娘拖進房子裏,還沒進去就脫了姑娘的褲子,那姑娘的兩條大腿進屋前就已經凍僵了的事後,全家人都不讓她出去了。


    傷好了點的傷員還是不敢探頭,他們不是什麽臨時的新兵,都是訓練了幾年上戰場一朝被打趴的老兵,就算沒什麽戰功,全身上下還是軍人的範兒,出去被看到人家給個花生米都不用理由,於是幾個能走能動的就開始自發繞著院子巡邏,就怕有什麽偷雞摸狗的進來看了不該看的拿了不該拿的。


    這樣心驚膽真又略微平穩的日子隻能用熬來形容,她收不到任何信件,也寄不出任何信件,因為慫,也沒有探出頭去找什麽學生組織參加,就守著這一大家子每日裏看書寫字縫棉被縫棉襖,一片死氣沉沉中,她度過了在這個年代的第二個春節。


    春節的晚上,大家圍在一起包了點餃子,外麵劈裏啪啦的爆竹聲裏頭隱約還混合著槍聲,不知道是鬼子狂歡還是在殺人,沒人有出去的*,吃了餃子後,老的殘的都要休息,黎嘉駿熄了大廳的爐子省煤,想來想去了無睡意,一個人坐到了灶台邊發呆,灶裏柴火還沒熄滅,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她拿燒火棍捅了捅,又扔了段幹柴進去,火旺了點兒,愈發暖和。


    “小姐不去睡?”魯大頭巡了夜回來,路過灶房探頭往裏看。


    黎嘉駿雙手握著杯暖茶笑:“守個歲吧,這世道,守一個少一個啊……你去歇息吧。”


    “嘿,不管是不是這世道,都守一個少一個啊。”魯大頭反而進了灶房,學著黎嘉駿拿個草甸子墊在下麵坐著,也把搪瓷杯子捧在手裏,“小姐不嫌棄我吧,我也守個歲。”


    “我可沒紅包給你。”黎嘉駿閑閑的開玩笑。


    “別啊,我比你大,該我給。”魯大頭說著,果真開始掏口袋,掏來掏去沒掏到一厘錢,就撓了撓頭嘿嘿笑了下。


    黎嘉駿也笑,她做出個鄙視的表情:“這麽窮怎麽娶媳婦兒?”


    “我有媳婦兒!”魯大頭挺了挺胸。


    “我呸,你有媳婦你爹都不知道你騙誰呢?夢裏的?”


    “嘿嘿,等她來了你們就知道了。”


    “還真有?”黎嘉駿坐直了,“哪兒人啊?不對啊,你不是跟著魯大爺在這兒長大的嗎?”


    魯大頭忽然神神秘秘的往前湊了點兒:“你可不興跟別人講?”


    “不講不講!”黎嘉駿滿口保證,心裏卻琢磨著轉身給魯大爺打小報告,他兒子好不容易活著回來,這老爺子急著抱孫子急的嘴上都起泡了。


    “她啊,是個護士!護送我們撤退的!”


    “……”劇情一點都不萌怎麽辦,黎嘉駿深恨自己電視看太多。


    “她給我包紮的時候,我說,你給我當媳婦兒吧!她就答應了!”


    黎嘉駿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別的傷員她就拒絕?”


    魯大頭眼一瞪:“答應我了就是我媳婦兒,我管她跟別人說啥!”


    黎嘉駿無力的倒在灶台旁,大頭這話頗具總裁氣質,隻可惜怎麽想怎麽苦逼,她就不吐槽了,顯得自己好殘忍……


    見黎嘉駿不說話,魯大頭一腔熱血被無情澆滅,隻能重整河山再興話題:“黎妹子,我想問可久了,上回那樣……哢……殺了個人,你不怕?”


    這就變黎妹子了,魯大頭要是真心把妹,說不定還是個挺有天賦的人,她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感覺,不置可否:“說不上來,手感麽,肯定不怎麽好,要說怕不怕……他要詐屍我就怕了,死透了我怕什麽?”


    這話說得魯大頭都要變色了,他連連點頭:“你熊的!妹子你不上戰場真是可惜了!”說完他又自己反駁自己,“不成不成你幹不了。”


    “為什麽?”黎嘉駿探頭看他。


    “光那槍,你就拿不動。”魯大頭上下看著黎嘉駿的小胳膊小腿,“還有,上了真刀真槍,拚起刺刀來,你真當紮進去就行了?”


    “那我大概是沒這個力氣紮穿……”自己多大力氣自己清楚。


    “不是不是,你想啊,這冰天雪地的,本來就動不起來,對麵還穿著老厚的大棉袍子,你不拚了命,你連人衣服都紮不進。”魯大頭說著還比劃,“我們紮他,他難道不紮回來?可最後倒黴的都是我們,因為我們被串燒了,他就受個皮外傷……”說著他搖頭,卻沒什麽憤懣的感覺,隻是歎氣,“咱這破棉爛絮的,連風都擋不住,全靠一層皮包骨。”


    “軍隊裏的東西,很不好?”黎嘉駿試探著問。


    “比遊擊隊的沒的穿,我們好太多了!”魯大頭又倒了杯水,“還有呢,你說你刺人一刀是容易的麽?身子裏有骨頭啊,有內髒啊,還有肉啊,這刀一路穿過這些過去,有時候戳不進了,就轉,手上就能感覺噶的一震,嘶……把人骨頭都崩開了,那人疼得嗷嗷嚎著,自己就舒服?想想也一身白毛汗……”他喝著水比劃,“你大頭哥那一回下來,手抖了好半天,就老覺得手心裏噶噶的在震……鬼子打仗凶啊,你說咱是守自個兒的家,咱要雪恥,豁出命去幹,應該的啊。他們打我們,憑什麽啊?憑啥比我們還凶啊?老子自個兒都沒摸過那麽多炸藥,他們人手一包綁在身上,就這麽衝過來拉線,就為了同歸於盡……”


    黎嘉駿剛一聽還覺得牙酸,可到後來就混著以前看過的無數美式血腥恐怖片淡定的喝水了,她嘴裏含著熱水,默默地想象著那樣的戰場,為了打開一個缺口,對麵日本兵綁著炸藥嗷嗷的跑過來,拉線,碰,炸起一堆斷指殘片……後麵的日本兵衝上來,也那麽啊啊的叫著,視死如歸,我們這兒,戰壕裏是新鮮殘破的屍體,血滲不進冰凍的泥土,在凍住前像小溪一樣潺潺的流著沒,為了補上缺口,左右的中國人怒吼著,踩著同胞的屍體填上去……


    “得填,得往上填,不填死得更慘……”


    氣喘籲籲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腦海,那麽著急,那麽絕望,黎嘉駿猝不及防之下嗆了一口,大聲的咳嗽起來。


    “咳咳咳!”


    “哥看出來了,跟日本人打,屍山血海堆不出一個勝字兒。”她忽然想起,其實二哥說那話的時候,已經哭出來了。


    “黎妹子,黎妹子你悠著點,哎喲別那麽咳,會胸疼!”魯大頭的聲音仿佛在天外。


    黎嘉駿放下水杯,咳得說不出話來,她胡亂的擺著手,另一隻手捶著自己的胸口。


    “可能哥就是壓在下麵的那一個……”


    “咳咳咳咳!”她咳得臉頰發燙,淚如泉湧。


    第二天,1932年2月6日大年初一,盛京日報頭版頭條,哈爾濱淪陷。


    馬占山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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