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嫣然梳理頭發的動作頓了一下。


    她白皙的手指和桃木梳暗暗的紋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動作舒緩優雅,從容不迫,一舉一動,皆如仕女圖一般美好。


    燕雲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我問你,是不是想回去。”他又一字一頓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銅鏡似乎髒汙了,看不清他的眼神。


    蔣嫣然緩緩轉過身子,麵對著他幽深複雜的星眸,一時無言。


    “說話!”燕雲縉道。


    他身材高大,雖然時已深秋初冬,他卻隻穿了一件薄薄的赭色圓領袍子,鼓鼓漲漲的肌肉幾乎要把袍子撐裂。


    他和她見過的其他中原男人都不一樣,狂野熱烈,愛恨都那麽炙熱。


    不管外麵對他評價如何,也不管他在戰場如何驍勇善戰,在她麵前,始終像個從不掩飾情緒的孩子。


    驕傲任性,也赤子之心。


    他似乎等得不耐煩了,過來捏住蔣嫣然的下巴,眼神牢牢抓住她,聲音低沉:“給我說話!”


    他已經許久沒有如此粗暴,蔣嫣然感受到下巴上傳來的尖銳疼痛,秀眉微蹙:“你弄疼我了。”


    曾幾何時,她也會在他弄疼她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指出,再也不是那般無論如何都不配合的態度。


    為什麽會有這種改變?因為燕雲縉會給她她想要的回應。


    以為一日千裏,豁然開朗的感情,其實在更長的時間中,一直麥苗一般默默地拔節、成長。


    “蔣嫣然,不要錯失機會。”燕雲縉道,“我在問你最後一遍,你想回去嗎?”


    “曾經想過。”蔣嫣然淡淡道。


    “那現在呢?”


    又是長久的沉默。


    燕雲縉鬆開手,仿佛一下子泄了氣。


    她已經用沉默回答了他。


    如果她想留下,一定會堅定地告訴自己,要與自己同生共死。


    “我一直不明白,”燕雲縉道,“你在中原,到底還有什麽留戀?”


    蔣嫣然默默地想,除了蘇清歡,再也沒有留戀。


    可是她也明白,她對蘇清歡來說不是唯一。


    她的離開,蘇清歡會傷心難過,但是不會無所慰藉。


    營帳中的氣氛沉重得仿佛凝固一般,兩人都沒有說話。


    燕雲縉深深看了蔣嫣然一眼,轉身出去。


    蔣嫣然慢慢把身子轉回去對著銅鏡。


    銅鏡中的女人已經不再年輕,過了二十五歲,就連深宮中的宮女都因為年老色衰而被放出宮,她及時長得能多幾分姿色,又能好到哪裏?


    她有一雙清冷的眼眸,帶著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犀利,也有能吞噬人心的黑暗。


    所以蔣嫣然真的極為厭惡自己。


    她有病,她一直都知道。


    她喜歡蘇清歡,因為在蘇清歡那裏,她被疼愛被喜歡,讓她隱約覺得,自己還不至於討厭到無可救藥。


    陸棄討厭她,世子不喜她,將軍府的下人們個個畏她如虎,也許他們才是對的。


    不,燕雲縉也喜歡她,喜歡到可以為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不不,燕雲縉可以為她睜著眼睛說瞎話。


    她不算什麽聰明絕頂的人物,比別人能多的,唯有一腔孤勇,或者說,厭世。


    不怕死,所以無所畏懼。


    她的手段並不是絕頂高明,並不是沒有破綻,燕雲縉有時候被愛蒙了眼睛看不透,有時候是看透了卻在維護她。


    他成全了她今天所取得的一切“成功”。


    想回去嗎?


    曾經想過。


    現在也想,因為這次告別,真的是再也不見。


    上次走得太過匆忙,這次需要一個體麵的鄭重的告別。


    養育之恩,手足之情,都應該有一個交代。


    燕雲縉會放她走的,蔣嫣然堅信。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這是燕雲縉對她。


    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這是現在的她對他。


    燕雲縉剛才的那句話,是真心想要放她走的。


    這個男人太驕傲了,他站在萬人之巔的時候會留她強迫他;但是他狼狽失落的時候,絕對不會拖累她。


    蔣嫣然放下梳子,伸出手指點了點銅鏡中的那雙冷眸,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笑意。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聲音很輕,蔣嫣然一聽便知道是燕青蘿。


    她收斂起笑意,又是麵無表情的模樣。


    “我皇兄和川兒又吵架了。”燕青蘿進來後站在蔣嫣然的背後淡淡道,“我皇兄要放你回去,說你回去會勸世子退兵。”


    “川兒當然不信,所以極力阻攔皇兄放虎歸山。”


    “他們吵得很厲害,都不退步。”


    見蔣嫣然銅鏡中的表情沒有絲毫鬆動,燕青蘿的聲音激動起來:“姑娘,你真是鐵石心腸!都到這個時候了,皇兄還一心想著你,你為他做了什麽?”


    “我為他做了什麽,憑什麽告訴你?”蔣嫣然從來都不吃虧,態度冰冷。


    燕青蘿短暫語失後流淚道:“你要走了是不是?你能不能為了我皇兄留下?”


    蔣嫣然沉默以對。


    不知道說什麽的時候或者覺得不需要說什麽的時候,她總是大段大段地沉默。


    “你的心為什麽這麽心硬?你是蘇夫人帶出來的啊!”燕青蘿淚流滿麵,“皇兄待你,和將軍待夫人,有什麽區別?可是你待皇兄,可比得上夫人待將軍分毫?”


    “求求你留下吧,皇兄若是連你都沒有了,他還剩下什麽!”


    燕青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吼出來的。


    營帳外,燕雲縉靜靜站立,任由這聲音震動他的鼓膜,雙手在身側緊緊握成拳頭。


    他應該進去喝止燕青蘿的,他也有驕傲,怎麽能用這種方式留她呢?


    可是他卻像被釘在地麵上一般動彈不得。


    他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她。


    有生之年,他再也遇不到另一個蔣嫣然,遇不到一個可以進入他的眼,進入他的心的女人。


    可是他的有生之年,還有多久?


    他強占了她,沒有給過她什麽榮耀,所以憑什麽要她不離不棄?


    她的心,始終都在中原。


    她回去之後,應該有更好的生活,為什麽要陪著他去死?


    這般想著,燕雲縉終於鼓足了勇氣,掀開門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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