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刀大舅坐在椅子裏愣著神, 他是知道沐元瑜同這個二皇子處得好, 不然人來了不會直接住到滇寧王府去。這個級別的貴人雲南雖然很少接待, 但也不會沒合適的地方安置他, 知府衙門級別不夠, 布政使司總歸湊合了。


    但是, 關係再好——能好到張口就喊他“舅舅”?


    叫他一聲“刀家舅舅”都算是紆尊降貴很表親近之意了。


    這可好, 直接把前兩個字都省略了!


    這位皇子欽差敢叫,他可都不怎麽敢應啊。


    朱謹深坐在闊大的虎皮椅裏——那原是刀大舅的位置,耐心地等待下首的刀大舅回神。


    刀大舅終於回過神來了。


    “這——”他砸吧著嘴, 幹笑道,“殿下太客氣了,下官不敢當。”


    這便宜可不是好占的, 他要應了, 豈不是成了皇帝的大舅子?朝廷要管他鞭長莫及,他不怎麽在乎, 但對於天子, 他心裏總還是有那麽一兩分敬畏的, 自覺還配不起攀這個親。


    他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占了他位置的朱謹深, 看看人家這氣度,他家裏幾個崽子捏巴到一起也比不上人家一半——嗯, 就是說話不怎麽著調。


    開口就嚇唬他, 以為能唬住他不成?哼, 要不是那聲“舅舅”叫在了前麵,這麽咒他的家族, 皇子他也不會客氣。


    “這兵嘛,下官不是不願意借,也同外甥細致說過了,正等著他的回話,今日卻不知他怎麽沒來,反是殿下大駕光臨?”


    朱謹深暫不答,隻道:“請舅舅屏退左右,我接下來的話,出我口,入您耳,不可再有第三人聽聞。”


    居然還不改口——


    刀大舅心底咯噔一下,到他這個位次的人,是不會再為兩句好聽話就迷了心神,相反,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句漢人的話他是聽過並深為讚同的。


    他揮了揮手,把周圍的下人全趕走了,刀大表哥原在門邊站立陪著,刀大舅指示他也站遠了,然後就便做了個門神,看著不許旁人靠近這處前堂。


    朱謹深沒賣關子,見已經清了場,就笑了笑,道:“您的外甥沒來,這並不奇怪。從頭到尾,您就沒有過外甥。”


    刀大舅直著眼——他覺得中原人有點討厭,話裏總是藏話,不拐兩個彎好像就不能說話了似的。


    “什麽意思?”他把手裏的兩個鐵核桃哢嚓哢嚓轉了兩圈,但他的腦子裏仍沒跟著拐過這個彎來。


    朱謹深不吝惜地進一步點明了:“沐元瑜不是雙胎,從來,就隻有她一個。”


    刀大舅:“……”


    咚,哢。


    一個深褐瑩潤的鐵核桃從他蒲扇般的大掌裏滑落,跌在地上,又彈跳了一下,發出了輕重不一的兩聲響動。


    鐵核桃蹦跳著滾落到了朱謹深的腳邊,他俯了身撿起,站起交還給刀大舅,見他愣著不接,輕輕放在了他身邊的幾案上。


    “你——”刀大舅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拉住他的玄色衣袖,眼睛快瞪得快有兩隻鐵核桃大,“你說的是真的?!”


    “如此子嗣大事,豈是我空口所能編造,舅舅如有不信疑慮處,可去滇寧王府詢問。”


    刀大舅淩亂中,感覺手裏握著個東西,滿腔的震驚之意要尋個出口,下意識握拳一捏——


    喀嚓。


    他盤了幾個月的另一個鐵核桃成了碎核桃,碎渣沾了他一手。


    “他娘的!”


    他滿臉晦氣地甩著手,往外嚷道:“老大呢?去廚房給老子再拿個核桃過來!”


    刀表哥聽到聲音,從庭下走過來,探頭進來望:“阿爹,你又把核桃捏碎了?就沒哪個在您老人家手裏能囫圇過半年的——”


    “老子指使你跑個腿,你哪來這麽多廢話?”刀大舅怒道,“我看就是你有心敷衍,總挑不結實的來,才這麽一捏就碎!”


    “再結實的也禁不住您有意捏它啊,我看人家玩起來可細致了——”刀表哥嘀嘀咕咕地跑了。


    “小兔崽子,還敢頂嘴!”


    刀大舅跺跺腳,不過被這一打岔,他總算是消化掉了朱謹深傳遞給他的信息。


    他是覺得這事荒唐離譜得不可置信,可再一想到滇寧王,他就篤定了——是那老小子能幹出來的!


    然後他就冷靜了下來:“你現在想怎麽樣?借兵,我借了你,你能將此事保密?我憑什麽相信你?——二殿下,下官是個粗人,說話沒你們那麽多講究,但說的都是實在話,不會同人玩虛的。”


    朱謹深安然坐了回去:“舅舅不要誤會——”


    刀大舅現在聽見他喊“舅舅”簡直肝顫,這小白臉果然不懷好意,跟他那倒黴妹婿似的,都一肚子壞水。


    他也不想囉嗦了,直接拍案道:“一萬兵是不是?行!老——下官借給你!”


    朱謹深微微笑了下,道:“一萬是先前的開價,我以為,兩萬方為最好。”


    這是坐地起價!


    刀大舅臉黑了,為了壓製情緒,忍不住把幾案上幸存的那個核桃重新摸到了手裏,嘩啦啦轉著——這單獨一個轉得很不得勁,他扭頭往外望了一眼,氣得罵道:“叫他去廚房拿個核桃,又不是去樹上現摘,怎麽跟掉到鍋裏了一樣,一去就沒影了!”


    朱謹深笑道:“您誤會了,我當真沒有惡意——舅舅可知道寧寧?”


    刀大舅甚是牙酸地點頭。他有心想阻止朱謹深這麽持續稱呼他,但又怕如此顯得太不給他麵子,萬一朱謹深覺得他不識抬舉,為了報複再問他要三萬兵怎麽辦?


    這是把他的全部家底都要走了,他萬舍不得。


    真細追究起來,滇寧王幹的事,跟他可沒那麽大幹係,拋一萬兵堵堵朝廷的嘴,買個平安還行,再多就不值當了。


    他心下給自己劃了底線,自覺主意已定,那股焦躁之意就沒那麽強烈了——


    “寧寧是我的孩子。”朱謹深表情溫和地告訴他,“長子。”


    刀大舅:“……”


    喀嚓。


    剩下的一個核桃也沒保住,又碎了。比第一個碎得還徹底。


    他表情停滯著,刀表哥於這時跑進來,把一個新的核桃遞給他:“阿爹。”


    刀大舅接過來,呆了片刻:“——怎麽就一個?”


    刀表哥奇怪地道:“阿爹就吩咐我拿一個啊。”他低頭一看,明白了,搖搖頭,“唉。”


    趕在刀大舅噴火之前,連忙跑走繼續去拿。


    刀大舅這回其實沒準備生氣,他把手上的碎屑抖抖,湊合著盤起新核桃來。


    盤著盤著,他雄壯的胸脯漸漸挺了起來。


    “嘿,原來都是自家人啊!”


    他這回的口氣一下子親熱了起來,哈哈哈笑道,“殿下不早說,嚇得我一腦門子汗!”


    朱謹深也不點破他,隻是配合笑著喝了口茶。


    刀大舅見了,也覺得口渴,咕咚咕咚跟著灌完一杯,心裏同時轉悠著,覺得他那外甥——哦,外甥女真怪有本事的,也豁得出去,不知怎麽把秘密叫人發現了,轉頭就獻了身,大胖兒子都生了出來,活生生一個共同把柄,男人想不幫著瞞著也不成了。


    從前不覺得,但現在看,還真是他們沐家的種啊,要依著他那直腸子妹妹的脾性,一輩子就會同人硬著來,可萬幹不出這套花樣來。


    刀大舅想到自己先前試圖把人家的兒子當自家傻兒子的養,又冒出了點冷汗來——這指定是回家告狀去了,不然怎麽換了人來!


    忙道:“二殿下,我先前說過些糊塗話,你別放在心上,我那不是,不知者不罪嘛!”


    朱謹深笑著點頭:“是。”


    他好像不著急提借兵的事了,刀大舅自己不知怎麽地,卻想起他進門第一句話來,忍不住問道:“殿下先前說我家地位不保,是怎麽個意思?”


    看這二皇子的模樣,都不追究滇寧王府的罪過了,還能追究到他頭上不成?


    朱謹深微有詫異地道:“舅舅想不到嗎?沐王爺這一支,是沒有男丁了,以後恐怕也很難會有。王位必將易主,新的沐氏掌權人,還會認同刀家的姻親嗎?”


    當然,新郡王犯不著得罪刀家,可要像從前那麽支持刀家在土司中的地位,那就很難說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道理用到民間是一樣的道理,新郡王有自己的人要安插,要扶持,要消除前任房頭留下的勢力影響,慢慢打壓刀家,幾乎是可以預見的前景。


    刀大舅挺出的胸膛漸漸收了回去,臉色也凝重起來。


    這個道理他不是想不到,隻是朱謹深給他的驚嚇太多,他來不及想到而已。


    而一經點破,他立刻意識到朱謹深說的話一個字也不錯。


    滇寧王跟他是姻親,下一任可不是,人家有自己的姻親要扶植。而他還了解沐氏的情形,知道最有可能接任的是沐二老爺那一房,這兩兄弟鬧成了什麽樣,他也是最清楚不過了。


    他幾乎不可能去結好下一任。


    “沐顯道這王八蛋——!”


    刀大舅不顧形象地點了妹婿的大名罵起來,這王八蛋可把他坑苦了!沒用的貨,怎麽一輩子就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舅舅。”朱謹深不疾不徐地接著道,“沐氏以女充子這件事,皇爺已經知道。事實上沐家的王位,撤去的可能性比易主來得更大。”


    “舅舅當然同這件事是沒有多麽大關聯的,”他笑道,“不過想全然撇清,也是有些難處。皇爺應當不至於對刀家怎麽樣,但心裏怎麽想,就不好說了。會不會覺得刀家不夠可靠,從此不放心刀家為朝廷守護邊陲——我不敢揣摩聖意,隻是隨口一說,舅舅聊做參考。”


    刀大舅的臉部抽搐起來,他不在乎皇帝對他的看法,可同時失去皇帝與滇寧王府兩層信重,於他就是一項不能小覷的損失了。


    “我來問舅舅借兵,亦是舅舅借此表現的機會,皇爺見了此事,知道舅舅小節有虧,然而畢竟大節無損,一心仍向朝廷,許多話,就好說得多了。”


    朱謹深一點也不催促他,隻是徐徐道,“這個機會,隻在眼下。一旦等皇爺解決了瓦剌兵臨大同的事,算起這筆賬來,到那時,舅舅再想彌補,也不成了。”


    刀大舅的臉色變幻得更劇烈。


    刀表哥於此時終於跑了回來,他氣喘籲籲地兜著前襟,在刀大舅身邊停住,然後嘩啦啦,把前襟裏盛著的足有二三十個核桃全部倒在了幾案上的果盤裏。


    “阿爹,”他喜滋滋地道,“這下好了,您老人家隨便捏吧!”


    刀大舅看看核桃,再看看他,運了運氣:“——滾!”


    “老子看你的腦子,還沒這核桃大!”


    老子叫人上門逼宮了都,這蠢貨還隻曉得核桃核桃!


    朱謹深摩挲著已經涼去的茶盞壁,倒是很溫和地看了刀表哥一眼,目光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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