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140章


    朱謹深嘴上說得厲害, 實際顧慮著沐元瑜就要遠走, 怕鬧凶了耽誤她的行程, 還是留了情麵。


    五更三點宵禁開, 晨鍾響後, 沐元瑜揉著眼睛, 還能掙紮著爬起來趕回去。


    朱謹深一起起來送她, 見她還不大睜得開眼,係個衣帶結係半天,自覺地過來幫忙, 不過他也不是慣做這樣事的人,加上沐元瑜腦袋一點一點的,頹在那裏一動不動由著他擺布, 模樣可憐又可愛, 他免不了再捏捏她的臉親兩口,導致最終動作沒比沐元瑜快到哪裏去。


    林安在外麵等著要收拾戰場, 浮想聯翩著——這二位爺晚膳都沒出來用, 從傍晚到現在一直呆在屋裏, 這戰況得激烈成什麽樣啊?


    他這麽想著, 誰知過了好一會了,把自己都從激動想到了平靜, 裏麵還是沒多大動靜, 也沒人叫他, 隻聽到一點窸窸窣窣的,他豎直了耳朵, 總算聽見他家殿下低聲說了一句:“袖子,手抬起來。”


    ——什麽意思啊?


    不、不會又來一次吧?


    他眼睛騰騰放光,但不敢進去,隻是把耳朵豎得更尖了。


    但沒有傳來什麽他想象之中的曖昧聲響,再過得一會,倒是聽見朱謹深出聲了:“林安,去要點吃的來。”


    “哦哦,都是備好了的,馬上就送來。”


    林安答應著,忙出去指使了個小內侍到廚房傳話,他自己又回來,這回見到朱謹深拉著沐元瑜一起掀簾走了出來。


    就算知道可能要挨罵,他也是實在控製不住好奇心地,大膽往兩個人臉上打量了一下。


    好像——看不出什麽來?


    就是被拉著的世子爺形容有一點憔悴,而他家一向冷清的殿下則忽然變得殷勤了一百倍,一路手沒鬆開不說,到了次間裏待客坐臥的炕前還把人扶著坐下,見人睡眼惺忪地似乎不太舒服地挪動了一下,用手撐了下腰,又主動抱了個大迎枕來讓靠著。


    林安大逆不道地想:他家殿下這好像也挺有服侍人的天分嘛,看這設想周到的,事事不用世子爺吭聲就全做了——


    “去打水。”朱謹深微蹙眉,掃了他一眼, “你是算盤珠子?撥一下才知道動。”


    “——是。”


    林安吐了吐舌頭,他腦補了不知多少個小劇場,隻是不敢說出來,忙跑走了。


    一時捧了盥洗的青鹽熱水布巾等物來,朱謹深倒是不需要他手把手伺候洗漱,用過青鹽後,自己把毛巾浸得半濕,往沐元瑜臉上擦去。


    沐元瑜剛漱了口,正排著等待洗臉呢,一下被熱乎乎的布巾糊到臉上,被糊愣了,甚是不好意思,含糊地道:“殿下,我自己來就好了。”


    她也沒殘到這個地步。


    朱謹深沒理她,把布巾擰幹了,又給她仔仔細細重擦了一遍。


    端著盆的林安眼都瞪直了——他不覺得自己大逆不道了,他覺得自己想的一點都沒錯,殿下就是很能伺候人嘛!


    外麵堂屋有內侍稟報道:“殿下,飯食送來了。”


    林安代為答道:“知道了,先放在外麵。”


    裏麵這個情景,直他一個人的眼就算了。


    而他更瞠目的還在後麵,沐元瑜洗過了,他打算去換水,朱謹深聽說了飯食已經送來,就道:“別動。”


    就著同一盆水把自己的臉洗了。


    當然沐元瑜這樣的貴族少年絕對不髒,她也不用脂粉,跟她同洗一盆水完全沒有什麽,但發生在朱謹深身上,就極是不可思議了。


    這好潔的毛病居然還能挑人發作?


    林安腳步飄著出去潑水了,因為精神太過恍惚,還差點把水潑到了自己腳麵上。


    他定了定神,才放下盆,重新走回屋裏,把擱在堂屋的食盒拎到裏間去,一樣樣取出來。


    朱謹深和沐元瑜對坐著用膳。


    廚房下的雞湯細麵,臥了蛋,飄著青綠的細蒜葉,還配了筍絲等幾樣小菜,一放到炕桌上,熱氣合著香氣繚繞撲鼻而來,頓時把沐元瑜的困意都趕走了。


    她是真餓了,把一碗麵吃得幹幹淨淨才覺得飽了。


    朱謹深也是一般,這膳便都用得很快。


    膳罷,撤下去,重換了清茶來,兩個人才開始說話,就著天亮之後進宮的說辭商議了一下。


    朱謹深認真囑咐道:“你不要拖,回去就先叫人把東西收拾起來,萬一皇爺沒有允準,你就直接走。”


    沐元瑜點頭,這當然冒險,但她懂他的意思,現在她要緊的就是打個時間差,柳夫人和沐元瑱“病亡”可以告訴給皇帝,但不能與梅祭酒案同時出現,朱謹深這裏替她暫時按下了案檔,可不能保證別人無法從別的渠道將這兩件事聯係起來——梅小公子是說不出個什麽來,郝連英和朱謹淵可還在運河邊上撈著呢,萬一撈上點什麽,她想走也走不掉了。


    又商議過幾句,朱謹深沉默了一會,站起來,低聲道:“——走罷,我送你。”


    沐元瑜昨晚發了回瘋,做了她人生中最大膽的一次決定,此刻雖然累,但心中少了不少掛礙,爽快地跟著起身。


    快走到門邊時,朱謹深想起來,補充道:“你跟皇爺說一聲,把李百草一起帶回去,既是以你父王病重為由,明知京裏有神醫,當年還是你找尋來的,那皇爺允不允是一回事,你不提一聲,不合情理。”


    這一提醒,沐元瑜也想起了一事,下意識道:“對了,我得找老先生去開個方子。”


    她說著要走,朱謹深拉住了她:“你哪裏不舒服?怎麽不早點說?”


    “不是,那個——”沐元瑜眼神飄了一下,踮了腳尖湊到他耳邊道,“殿下不是還養著嘛,五年以後才能——我怕不好。”


    她時間緊,現在外麵天還黑乎乎的,店鋪都沒有開門,這時候到外麵找藥堂,然後咚咚咚敲門把大夫敲起來讓開藥就太折騰了,府裏現成一個,不如就近用了。


    朱謹深拉著她手臂的手刹時一緊。


    他第一時間領悟到的重點是——


    “李百草知道你是——?!”


    沐元瑜:“……”


    她瞬間也是一張震驚臉。


    完了。


    掉智商了。


    還覺得自己考慮周全補漏及時呢,這下好,把另一件事漏出去了。


    她待要想說辭糊弄,朱謹深根本不給她機會,直接捏著她的手臂又把她拉回了西次間裏,逼問道:“他什麽時候知道的?早就知道是不是?”


    沐元瑜可憐兮兮地快被逼得貼到了牆壁上:“也、也沒有多早——”


    “那是什麽時候?!”朱謹深毫不放鬆,沉聲道,“他到我身邊之前,是不是就知道了?”


    “差、差不多吧——”


    沐元瑜好心虛,朱謹深問過她,知道她秘密的有哪些人,她當時沒有說李百草,沒想到走都要走了,卻穿了幫。


    “你當時跟我怎麽說的?”朱謹深比她記性好,果然立刻就跟她翻起舊賬來,“你說再不會騙我,還是騙了——你這個騙子!”


    他惱得額角青筋都跳起來,原來顧慮她今日要麵聖,他幾乎沒在她臉麵上留什麽痕跡,此時心裏激蕩得幾乎要滿出來,卻是再也忍耐不住,咬她的唇,“為什麽不告訴我?你當時說了,我自然就消氣了,你不說,假如我氣急了,真報複你傷了你,你說你是不是自找!”


    “是,是,”沐元瑜在間隙裏討饒,“殿下消消氣,都是我的錯。”


    朱謹深深吸了口氣,壓製住情緒,才讓開了點,再度問她:“為什麽不說?”


    “我說了,怕殿下就不放老先生走了。”已經瞞不住,沐元瑜也就老實道,“我答應過老先生,等他治好了殿下就仍舊放他雲遊天下去,倘若殿下為我著想,扣下了他,我就失信於人了。”


    神醫誰都想在家裏養一個,然而李百草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意誌與自由,生死各有天命,不應太過強求。


    說句不好聽的,不放李百草走,他這種級別的神醫能救人就能殺人,實在沒必要把事搞到這個地步,這不符合她的為人。


    朱謹深握著她的手臂,不知該說什麽好。他訓她“自找”,是情緒一下激動過頭之後的應激反應,實則他怎麽可能是對她生氣,她沒道理把自己的秘密主動告知李百草,隻可能是李百草自己窺知,李百草知道了這件事,等於捏住了她的命門,而她沒有選擇滅李百草的口,仍是把這線生機帶給了他。


    她早已把自己的命門暴露給他,而他還埋怨她騙他。


    她寧肯受他的埋怨,乃至可能來自他的威脅,也沒有把李百草說出來,和他談判。


    隻因她要守諾。


    他早已意識到,但此刻再一次更深刻地想:這樣的姑娘,不會有第二個了。


    愛上她很麻煩,但同時,也很驕傲。


    “你倒是會想,”他終於冷靜了下來,而後就有點好氣又好笑起來,“我當時還生著氣,你就知道我還會為了你扣人?”


    “殿下當時已經說了不會告訴人,”沐元瑜幹咳一聲道,“我覺得以殿下的睿智,明白我的苦衷也是遲早的事,應該不會和我計較的。”


    朱謹深忍不住敲她的額頭:“你就是覺得拿定了我。”


    沐元瑜傻笑一下——她是不敢怎麽覺得,不過她麵對他的時候,確實不知怎麽就是比對別人多了一份勇氣跟任性。


    “不要去亂開什麽方子,那種藥也是隨便吃的。”雖然這是個很震動他的新發現,但卡在這個關口,沒時間聊多了,朱謹深隻能接起之前的話題道,“我聽說,多少都有些傷身。你不要吃,不至於就這麽巧。”


    “萬一呢——?”沐元瑜表示懷疑,她傷一次身,總比真孕育出一個不健康的孩子來讓他(她)遭罪好吧。


    對於她這麽看得起他,朱謹深還是欣然受之的,微微笑了一下:“那也沒事。”


    沐元瑜睜大了眼,她領悟到了什麽,隻是有點不敢置信,又一下飄得好像踩在雲端。


    “殿下先前——是為了我?”


    朱謹深笑了笑:“你不是對自己很有自信?又懷疑什麽。”


    天哪——


    要不是此刻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沐元瑜簡直想出去翻兩個跟頭!


    朱謹深重新拉起了她的手:“走罷。”


    沐元瑜暈暈地跟他出去,撲麵而來的淩晨夜風都沒把她吹清醒。


    朱謹深一直把她送到了大門口。


    門前道旁已經有早起的下人們在刷刷地掃著地。


    當著人,不能再親近,也不好多說什麽,朱謹深隻能深深地凝視著她,將這張獨一無二的麵容鐫刻收藏入心底。


    他隻最後說了一句:“你在雲南等著我。”


    總有一日——


    總有一日,他會正大光明地接她回來。


    第140章


    天色漸亮起來, 一輪朝陽從地平線上迸出來, 照破了天地間淡淡的霧靄。


    這是一個冬日難得的好天氣, 很適合出行。


    “沒了?”


    皇帝在這樣一個好天氣裏, 接到了這樣一個不好的消息, 非常吃驚。


    沐元瑜站在下麵, 低著頭:“是, 父王非常傷心,臣心中擔憂,想回去看一看。”


    她說著, 把滇寧王的信呈了上去。


    滇寧王本就是個多疑謹慎的人,自家裏被安了釘子,更加草木皆兵了, 給沐元瑜這個親子的信裏都十分中規中矩, 確保哪怕被人截去,都不會泄露什麽。


    所以這信可以作為佐證拿給皇帝看, 以便更好地說服皇帝。


    汪懷忠傳上來, 皇帝一目數行地掃過。


    信裏主要就說了兩件事, 一件是柳夫人母子的病亡, 一件是對沐元瑜詢問刺客來曆的回應,後一件她先前曾答應過得到雲南的回信後, 會告訴給郝連英, 現在就便給皇帝看了也是一樣。


    她去信問此事時, 尚未審出刺客和二房沐元德間的聯係,便沒有提, 但不知是不是沐元德那個身份,天然就有點原罪的可疑,滇寧王自動把他納入了嫌疑目標查了一圈。


    沐元德的行蹤確有不可告人之處,偶爾會離開任職的衛所,卻不回家,而是往鄰縣去,不知去幹什麽。


    滇寧王的人揪住了這點查下去,結果查出來,他隻是在鄰縣置辦了一個院子,養了個外室。


    再往下就沒了,因為這條線沒查出別的來,而此時沐元瑱出了事,滇寧王為此心力交竭,暫時沒有精力再操持下去,隻能寄了信來,叫沐元瑜自己在京務必小心,護衛不要離身。


    皇帝捏著箋紙沉思了一會兒。


    單是沐元瑱夭折不算多麽不可思議,此時兩三歲的娃娃原就弱得很,隨便一點頭疼腦熱都能把小命收割了去,有的人家這樣的小娃娃是連族譜都不上的,大一點才會開祠堂記名。


    但柳夫人也同時——


    而且還是誤食毒菇這樣的死因。


    沐元瑜手縮在袖子裏,悄悄掐著掌心。


    她跟朱謹深胡鬧之餘,也沒有耽誤正事,淩晨用過飯那會兒,對此有過進一步的詳細商議,最終決定還是全部照實了說。


    誤食毒菇聽上去有點荒誕,但正因荒誕,才至少顯得她說的是真話,因為如果她要為脫身而編謊,絕不會編出這種話來。


    至於滇寧王那邊是不是顯得可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可能會對此做出很多種懷疑推斷,無論哪一種,最終都隻會指向一個結論——南疆的局勢很可能已經陷入了詭譎,那麽,就很需要她這個世子回去,穩定人心。


    “元瑜,你這是父子天倫,朕當然不會阻攔。”


    沉思過後,皇帝歎著氣道,“這真是旦夕禍福——你回去了,好好安慰你父王,不必急著回來。等你父王的病養好了,你再想回來,朕這裏隨時歡迎你。”


    沐元瑜跪下來:“是,多謝皇爺寬宏。臣還有一事想求皇爺,臣在京中,聽說父王病重,心急如焚,昨晚已去找了二殿下,向他相借李老先生陪我一道回去,二殿下已經同意,如今還請皇爺恩準。”


    李百草一直在二皇子府,她要借人,先去跟朱謹深這個主人說一聲是應有之意,如此也算把昨晚夜宿二皇子府的事圓過去了。


    皇帝把箋紙折了起來,示意汪懷忠拿下去還給她,一邊道:“應該的,這是你的孝順處,二郎都答應了,朕自然沒什麽二話。”


    倒是汪懷忠止了步,扭頭道:“皇爺,李百草走了,您的頭疼——”


    “朕這幾日不是都沒有再犯了?”皇帝笑道,“李百草真是妙手神醫。”


    汪懷忠急道:“可萬一——”


    神醫當然是扣在手裏才放心。


    皇帝不以為然:“李百草都說了沒事,況且也把他的手藝教了兩個太醫了,真犯起來,朕有人用。”


    沐元瑜並不知道這事,不過人食五穀雜糧,生個病什麽的再正常不過,皇帝看上去也沒有什麽病容不妥,她就沒有吭聲。


    汪懷忠也不好說什麽了,他更懂皇帝的心思,滇寧王這個當口一定不能有事,已經夠亂了,他再忽然去了,雲南恐怕得成一鍋糊粥了。


    默默把信還給了沐元瑜。


    沐元瑜懸著的一口氣鬆下來,順利告退出去。


    她走了,汪懷忠想了一下,提議道:“皇爺,不如在李百草走之前,叫他進宮來再給皇帝看一看,確定皇爺龍體真的康泰,再放他去診治沐王爺?”


    皇帝想一想,也就無可無不可地同意了:“好罷,那就叫他進來一趟,省得你這老貨不放心。”


    這對汪懷忠來說是褒揚,他賠著笑,忙出去傳話了。


    皇帝說完則又琢磨起了正事:“母子都沒了——?”


    他抬目望向傳話回來的汪懷忠,“你以為如何?”


    “會不會是沐王妃?”汪懷忠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老奴剛才聽著,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


    將成年的親兒子被逼著躲到了京城來,吃著奶的娃娃卻被滇寧王捧在掌心裏,滇寧王妃若是心中忿恨,對妾室及庶子幹了點什麽出來,從邏輯上來說,是挺有可能的。


    “朕也想過,不過若真是如此——”皇帝搖搖頭,“聽說沐元瑱是養在正院的,如果刀氏要下手,不著痕跡的機會多得是,當不至於是這種手段。”


    “那難道真的是意外?”汪懷忠猜著,“其實老奴早已想說,沐王爺那幼子的名字起得也太大了,上頭一個大了十來歲的長兄世子壓著,‘瑱’也是他用得的?如今沒這麽大的福分,壓不住這個字,怪不得去了。”


    他這是沒多大根據的無稽之談,但此時人肯信這些,皇帝都不由點了點頭。


    主仆又猜了一回,仍不得其法。


    汪懷忠就勸道:“他們沐家的事,由他們沐家的人鬧去罷,別鬧出大亂子就是了,皇爺已經夠勞神了,很不必再耗一份心力。”


    “嗯,再往後看看罷。”


    皇帝說著話,重新批起奏章來,批過三五份後,李百草來了。


    皇帝免了他的跪,讓他給自己看了看診。


    李百草想著年底就能走了,這回進宮心情就還好,盡職盡責地看過了,道:“皇上現在無礙。”


    汪懷忠敏銳地道:“現在是什麽意思?”


    李百草毫不掩飾地回道:“老頭子的意思,就是皇上如今沒事,可依脈相看,皇上這幾日睡眠都少,要照著這樣一直操勞下去,那將來怎麽樣,老頭子是不好說的。”


    皇帝聽出來了:“你的意思,朕這病不能除根?”


    “能。”李百草爽快道,但不等皇帝緩顏,就接著道,“隻要皇上從此修身養性,像尋常百姓家的老爺子一樣,沒事就散散步,遛遛鳥,再配合老頭子教的針灸,慢慢自然就調養過來了。”


    皇帝沉默了。


    即便是天下承平,平的是百姓,不是他這個做皇帝的,他在這個龍座上一天,就歇不下來,他要歇了,那就是怠政,就該著天下的百姓過不成太平日子了。


    汪懷忠從旁問道:“沒有別的法子嗎?”


    李百草笑了笑:“老頭子是大夫,能治病不錯,可也得病家聽醫囑不是?要是不聽,老頭子就是開出一劑仙丹來,也是沒用啊。”


    這個道理連汪懷忠都沒辦法再駁,真的,人家不是治不了,隻是也得你配合才行。不配合,那真是神仙下凡都沒用。


    “罷了,這事先不提了。”


    皇帝倒是很快想開,主要他如今確實覺得自己緩解許多,至於將來,再說罷,總得先把眼下的事安排好。


    “朕這裏沒事了,倒是帶你上京的沐世子父親那裏——”


    皇帝就便把滇寧王重病要他去看的事提了提。


    李百草正要直起腰來告退,聞言,愣住了。


    **


    沐元瑜回到沐家老宅的時候,宅裏的護衛們已經以一種行軍般的速度都收拾好了,牽著馬在前院候著,整裝待發。


    她這次回去不比上次,什麽時候回來,還能不能回來都是未知數,她的人馬是都跟她一起回去,至於物件,許多她帶來的床櫃等雖然都是上好的木頭打製,十分貴重,但這回回去是要搶時間,便都丟下不管。


    這些東西也不算浪費,可以留給沐元茂用,她有想過是不是把沐元茂一起帶走,但沐元茂跟她隔了房,本來牽扯不深,這樣一來,反而要讓人多想,他的學業也要中斷,沐元瑜回來想了一路,最終就決定隻讓人去給他傳了個話。


    進了家門後,她一邊叫刀三去二皇子府接李百草,一邊緊張地對行裝等進行著最後的檢查。


    刀三去的時間有點長,半個時辰後,才把李百草帶了回來。


    以兩府的距離來說,本不該用這麽長時間。


    此時每一刹那都是生機,沐元瑜也顧不得追問,命令隊伍出發後,在路上才抽出空來問了問。


    李百草這把年紀再是老當益壯,也不能在馬上顛簸了,他在後麵獨坐了一輛車,沐元瑜則騎馬在前麵,問刀三可是出了什麽意外。


    因為她看李百草來,臉色真是黑得炭一樣,不知誰得罪了這老神醫。


    “沒有,二殿下去了都察院,不在府裏了,不過他府裏的人得了交待,知道我要去請這老爺子,隻是他又被皇帝叫去了複診,所以我才等了一等,”刀三解釋道,“把他等回來,他又說忘了給皇帝開一個什麽調養身體的方子,又去寫方子讓人送去宮裏,所以耽擱了一會功夫。”


    聽說不是在二皇子府裏出的事,沐元瑜想一想,也就知道了原因,她腰還酸得厲害,騎馬也不方便,趁便笑道:“知道了,我去跟他聊一聊。”


    此時已經出了城門,她動作有點遲緩地下了馬,上了後麵的馬車。


    李百草的臉仍舊黑著。


    沐元瑜在他旁邊坐下,開門見山地道:“老先生可是生氣我說話不算話,說好了今年底放老先生離去,如今又帶累老先生奔波?”


    李百草冷笑了一聲:“不敢。跟世子這樣的貴人比,老頭子不過草芥而已,世子要食言,老頭子又有什麽辦法。”


    果然是為了此事。


    沐元瑜揉了把腰,態度和緩地道:“老先生誤會了。我不是那樣的人,如今請老先生同去,是有不得已之處,老先生不必多問,但等離了這片地界,老先生就可自去。”


    滇寧王的病重隻是她的渲染,她實則並不需要帶李百草回去救命,半途上放他走,正好是完成了彼此的承諾。


    當然,如果可能,能哄著送他兩個護衛就更好了。


    這個話她預備留著等真送李百草走的時候再說,她不會勉強李百草扣住他,但能掌握一下神醫的行蹤,以後有需要的時候可以找著人,那也是很好的嘛。


    李百草:“……”


    他每一道皺紋都在往外流淌著的不悅刻薄忽然凝結在了臉上。


    “你不押著我再去雲南,半路上就放我走?”


    沐元瑜點點頭:“是啊,有勞老先生至今,我已經很為感激了,老先生高風亮節,我沒有別的報答處,至少,總是不會對老先生食言的。”


    李百草:“……”


    他的表情重新開始運轉,卻是奇異非常。


    好像悔,悔不出來,好像笑,卻又笑不出來。


    轟咚。


    最終,他倒向後麵的廂壁,閉上了眼睛。


    “我不走。”


    沐元瑜:“啊?”


    “你快走吧。”李百草仍舊閉著眼。


    沐元瑜沒懂他的意思:“老先生難道要我現在就放你走?這恐怕不行——過半個月罷,有勞老先生陪我再走一段,半個月之後,天下之大,老先生願去哪裏,我絕不阻攔,這也不算違背了我和老先生的承諾。”


    “不是。”李百草的眼皮劇烈顫動了一下,他好像如鯁在喉,但片刻後還是睜眼,以一種木然的神情道,“世子爺,老頭子坑了你,在皇帝那留了不該留的話。你快走吧,遲一刻恐怕來不及了。”


    沐元瑜:“……”


    她昨夜荒唐,今早從裏到外都有一種疲累感,勉力撐著收攏了人馬飛快離開,順利地出了城門後,緊繃的神經方放鬆了一點下來。


    但此時,如一潑冰水自天靈蓋上直潑而下,她頃刻間清醒到無以複加。


    “你——”


    “不要問了,你想的對,老頭子冤枉了你,以為你要毀諾。”


    既出了口,李百草也就一鼓作氣全說了出來,他在離自由隻差一步之遙的關口,得知了又要被脅裹去雲南給滇寧王治病的事,怒火當時已燒到了頭頂心,一回到二皇子府上,護衛刀三就在那裏守著他,他全沒有反抗拒絕的權利,一怒之下,在藥方裏做了手腳。


    “老頭子就在這裏,你要殺要剮,都隨意。”李百草重新閉上了眼,“然後帶著你的人,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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